第五十三章 變化

不順心如意的時候,不消說一萬年,就連一個呼吸都是很長久的。

嬴政摔掉了自己手中的一塊金餅子。

「換不來糧食,這些錢一點用都沒有!」他氣沖沖說道。

熊當默不作聲地坐過去,將金餅拾回,放在嬴政面前地桌案上,而後一言不發地站在嬴政身旁。

一個有眼力的宦官,是不會在這時候勸說主人「息怒」的。

連續奔波八天,嬴政沒有能夠平價買到任何糧食。

被秦法強制規定價格的粟米像是一夕之間全數消失了一樣,客舍、食肆、就連一些稍微講究一些的女閭,都不再出現。

取而代之的是漲過價的那些糧食。

嬴政不甘心于被人當成肥羊盤剝。

但是現實卻告訴他,必須接受盤剝。

大部分人的家已經重建完成,王宮外的災民營地也已經被拆除。

但是工作依然在進行——嬴政在指揮災民們在田地的兩頭各開挖一條四尺寬的坑道,用來蓄水。

而給災民們的每日餐食從超標的三餐轉變為正常的中農、富農們的標準兩餐。

減少一餐,明面上是因為最重要的救災工作已經完成,不需要再用超標的膳食來拉攏災民們的心。

但是實際上,是因為糧食的缺口無法解決。

王翦抽調了五百名精壯丈夫去月兌產進行訓練,也就意味著,捕魚的人也少了,能夠收獲的魚干與鮮蝦也少了。

而這五百進行訓練的人,開始練習之後,食量只會增長,不會減小。

進項不增長,而消耗增長,糧食一天天的減少令得嬴政焦躁無比。

他不止一次的想要向鞠子洲求援。

但是想到鞠子洲的那些話,他又強忍住求援的心思,選擇自己想辦法。

但結果顯而易見——沒辦法。

或者說,除了接受奸商盤剝,別無其他任何辦法。

嬴政感覺很憋屈。

他是堂堂的秦國王孫、是掌握著歷代秦國先君都無法掌握的義理的人。

但卻在糧食這種小事上被一群蠢人拿捏。

甚至還要乖乖的接受盤剝。

憑什麼?

嬴政每每思念及此,便怒不可遏。

已經九月底了!

往年里此時就應該已經可以收割莊稼了。

收割完莊稼,就可以準備貓冬了。

而再過幾日,便是十月,進入下一年了!

「過幾日,收完新糧,糧食真的會降價嗎?」嬴政問道。

身旁的熊當見嬴政恢復冷靜,松了一口氣,回答道︰「往年里,是這個情況。」

嬴政嘆了一口氣︰「現在我們手中的糧食還夠吃多久的?」

「省些用的話,再撐個十幾日是沒問題的。」熊當回答。

嬴政松了一口氣,卻又覺得不太對勁︰「你去請詢先生來,就說我想要向他問計。」

「諾。」熊當領命,很快就將詢請了過來。

詢與嬴政相互拜見之後,便問道︰「王孫政還是在為糧食的事情煩心嗎?」

「老師所言甚是。」嬴政一揖︰「政確實仍是在為糧食的事情勞心。」

「如今已經是收割糧食的時候了,而政手中的余糧,卻僅夠手中災民們吃用十余日,熊當告我說,過幾日收割完糧食,糧價就會降下,以老師所見,這話,對嗎?」

詢捋須,皺眉︰「若是以平時的情況來看,咸陽周邊在八月之後往往干旱,偶爾一兩場大雨,不能解農田用水的問題,糧食雖然有被旱的情況,但還不至于似今年一般顆粒無收。」

「待到正月之後,蜀郡的新糧下來,被商賈運轉也好,繳稅到咸陽也罷,有新的糧食進入,陳糧價賤,是肯定的事情。」

「但今年不太相同。」詢搖了搖頭︰「今年咸陽周邊遭了雨災,許多人的田地之中沒了收成,但飯又是不能不吃的。」

「因此即便是新糧下來,以老夫估計,沒有明年二月之前,糧價也不會降下太多!」

嬴政臉上顯出愁慮︰「當真嗎?」

「老夫一家之言而已。」詢搖了搖頭︰「王孫政若是仍有疑慮,可以去問一問鞠先生,看看他有沒有什麼別的想法。」

試探?

嬴政瞥了詢一眼。

這老頭一直都想試探鞠子洲,嬴政是知道的。

但是此時……

嬴政咬了咬牙︰大不了認輸就是了,暫時讓師兄掌握「主導權」!

他點了點頭,再拜說道︰「多謝鉅子為政解惑。」

詢點了點頭︰「既然王孫政已經有了打算,那麼老夫就先去修整庫中存弩了。」

「政恭送老師。」

嬴政送走了詢,下定決心,對熊當說道︰「備車,去見我師兄。」

「諾。」

馬車粼粼,詢站在暗處親眼見到嬴政上了車,往城南方向趕去,對身後的弟子說道︰「最近這些時日,鞠子洲在做什麼?」

「他什麼也沒做,很識趣的樣子,大約是被我們嚇到了。」一名弟子回答道︰「鉅子,這個鞠子洲,他當真是我們墨家的人嗎?」

詢老臉上顯出不屑意味︰「必然不是!」

「那鉅子為何還要假做相信王孫政?」

「因為我們沒得選。」詢目光冰冷︰「墨家三分之後,我輩入秦,便就漸漸式微,丟棄了對于「義」的堅持。」

「你可知這是為何?」

「弟子不知。」

「因為……國君不想看到我輩如百五十年前,子墨子猶在之時那樣。」

「墨者一旦結社,便不會服從任何一個國家的法令,而是堅持自己的「義」與「律」,這是誰人也無法阻止的。」

「對于秦國,這種事情是在動搖「秦法」!」詢渾濁的眼楮里是通透的智慧︰「這是任何一位秦君都不希望看到的。」

「他們所希望看到的事情是,墨者放棄「義」與「律」,安心做著尋常匠人的本職工作,為他們打造攻城器械與爭殺利器。」

「所以我等只能做匠人之事!」詢恨聲說道︰「而不能行墨者之事!」

「所以我只能相信王孫政。」詢說道︰「即便是他那拙劣的謊言,我也要一同相信!」

「那我們為何還要盯著那個鞠子洲?」

「因為他不一樣!」詢語氣之中隱隱有些困惑︰「他「告訴」了我一些不太一樣的東西。」

「鉅子不是未曾見過鞠子洲嗎?」

「鞠子洲告訴了王孫政,王孫政將這些東西用在了救助災民的過程之中,我看到了,這便是他與我的「對話」。」

「那他說了什麼?」

……

「師兄,過幾日糧價會漲還是會降?」嬴政急不可耐問道。

「應該會漲。」鞠子洲說道。

「你就真的沒有辦法幫我弄些糧食嗎?」

「應該沒有。」鞠子洲嘆氣︰「不是早就已經告訴過你嗎?」

「我不信你!」嬴政憤怒︰「你不就是想要掌握「主導權」嗎?我給你就是了!」

「趕快幫我收購糧食!」嬴政喊道。

「冷靜一些!」鞠子洲看著嬴政憤怒的樣子,皺眉說道︰「你憑什麼覺得我有辦法?」

「你一定有辦法!」嬴政死死地盯著鞠子洲︰「一定有!」

「我不是無所不能的!」鞠子洲嘆氣︰「阿政,你似乎有一些謬誤——我們這個學派的知識很強大,直指根源,可以用來指導我們的現實,可以幫助你掌握「生產關系」,可以幫助你統一九州,可以幫助你破滅六國。」

「但是我們的知識不是無所不能的!」鞠子洲看著嬴政,表情嚴肅︰「我很早就告訴過你︰我們有無數種方法可以解釋世界,但重要的,始終是改造世界!」

「我再聰明,也不可能憑空變出糧食來!」

「這世界上,也沒有誰能夠無視現實的「生產力」的束縛,做到這樣的事情!」

「你想要的糧食,一定是別人種出來的!」

「一旦種糧食的人的糧食歉收,你想要的糧食也就不可能出現!」

「這是規則,是鐵律,是水往低處流、火讓人感到灼燙、人不吃飯就會饑餓一樣的鐵律!」

嬴政癟了癟嘴,很是委屈。

「那又該怎麼辦?」

「買。」鞠子洲言簡意賅︰「現在不買,過幾天買糧食的人變多了,糧價就又會上漲!」

嬴政很不甘心︰「就只有這一個辦法嗎?」

「只有這一個辦法!」鞠子洲點了點頭。

「那好吧……」嬴政咬了咬牙,轉身離開。

「熊當,你去……去把我手里的錢都拿出來,只消留下五十斤黃金應急,其余的……全部都拿去買糧食。」嬴政疲憊說道。

奔波了一大圈,最終回到原點,嬴政有些心灰意懶。

「諾。」熊當嘆了一聲。

他看著這個孺童奔波數日,當然也能夠理解他如今的心情。

「王孫。」王翦的聲音很有辨識度,隔了老遠,嬴政都能听到他的喜悅︰「王孫,翦有要事求見!」

「叫他進來。」嬴政不耐煩擺了擺手。

自己不開心的時候,有人在面前開心,嬴政唯一想做的事情就是把這個家伙打一頓出出氣。

「有事就說。」嬴政說道。

「翦素知王孫求糧之心,而願……」

這一听就不是王翦自己的話。

嬴政皺了皺眉︰「有事就說事!」

「我有粟米五千石,麩麥兩千石,梁米五百石,願奉于王孫。」

還挺均衡的,高價低價和中價的糧食都有。

嬴政張了張嘴,問道︰「你說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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