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63章 鄴台之變

事實上,司馬懿也沒有想到,自己令人精心仿造的石砲,第一次用于實戰,不是用在賊人身上。

而是用在了大魏自己身上。

而且還是大魏的開國都城,鄴城。

僅僅是發了幾枚石彈,或落于城牆,或落于城內,或落于城外。

但每一枚,皆是有如霹靂從天而降,聲震天地。

其落處,無不是塵土飛揚,被砸出一個大坑。

即便是厚實如鄴城城牆,怕亦是難以在此等威力的石砲打擊下持久屹立。

看著前方煙塵彌漫,听著空中聲如雷霆,饒是司馬懿早就在洛陽的校場見過石砲發射時的情景。

此時仍是有些忍不住地感嘆︰

「怪不得賊人攻城如劈竹,無有不破者。此等神器一出世,天下豈還有堅城一說?怕是皆如紙糊耳。」

「今天下不懼此物者,恐唯剩山川之天險。」

遙想當年,馮賊兵犯安定,把安定守軍耍得團團轉,猶如無頭蠅子一般。

此物便是佔了不少功勞。

至于曹子丹(即曹真),更是在馮賊的新式騎軍面前,被打得一敗涂地。

最後飲恨吐血,抑郁而亡。

想到這里,司馬懿不禁就是有些唏噓。

用幾乎只有自己能听得到的聲音輕語︰

「夏侯仲權(即夏侯霸)敗得不冤啊!」

先帝對夏侯仲權,可能真的有些太過于苛刻了。

因為莫說是初上戰陣的夏侯仲權,就算是自己,若是沒有防備之下,冷不丁的也要吃上一個大虧。

馮賊從自家師門里帶出來這麼多好東西,可想而知他身後的師門有多麼神秘莫測。

饒是意志堅定如司馬懿者,此時都是禁不住的迷茫︰

馮明文身後的師門如此大力支持漢國,難道天命當真仍是在炎漢?

莫不成,當真彼之所言︰漢雖舊邦,其命維新?

莫不成,當真是自己在逆天行事,而天意難違?

而就在司馬懿思緒萬千,思索著天命的時候,城頭的桓範,已經是雙手用力地扶著女牆,這才勉強撐住身子。

但見此時的桓使君,目光呆滯,雙眼無神,張大了嘴,一副丟失了魂魄的模樣。

若是注意觀察,還可以看到桓使君的下袍在以肉眼可見的幅度在擺動。

很明顯,下袍里面大概率是兩股戰戰。

大魏名士,講究的是行事雅遠,玄遠曠達。

追求的是泰山崩于眼前而面不改色的養氣功夫。

夏侯玄為什麼會被推為玄學名士之首?

除了他是大魏玄學開創者之一,還在于他的容貌儀止,乃是眾名士難以比擬。

容貌好理解,人稱「肅肅如入廊廟中,不修敬而人自敬。」

又曰︰「如入宗廟,瑯瑯但見禮樂器。」

與同為名士的李豐並立時,時人目夏侯太初「朗朗如日月之入懷」,李安國(即李豐)則是「頹唐如玉山之將崩。」

至于儀止,更是讓人津津樂道。

傳聞夏侯玄嘗倚靠柱子寫字,當時下著大雨,突然一道雷電下來,霹壞了柱子。

就連夏侯玄的衣服也被燒焦了,但其人竟是神色無變,書亦如故。

而周圍的賓客和隨從左右,皆跌蕩不住,無法站穩。

其儀止如此,世間可謂少人能及。

身為冀州刺史的桓使君,雖同為名士,但心思多是用與人競世,這儀止風度看來還有很遠的路要走。

而桓範周圍的將士,不少人本就沒有戰心。

此時再看到司馬太傅所擁攻城器械,其威力與天雷降世相差無幾。

大多數人已是面無人色,更有未曾經歷戰陣的新卒,已是有人濕了襠下。

又有人握不住兵器,「當啷」掉在了地上。

兵器掉落的聲音似乎驚醒了桓範,讓他從心神被震懾的狀態里回過神來。

看看身邊將士不少人丑態百出,幾乎人人面有懼色。

桓範不由地暗自嘆惜,心已跌入了谷底。

他知道,這是先帝在時,把河北將士幾乎抽調一空的後果。

現在這些守城的將士,基本都是這兩三年重新征調拼湊起來的,絕大部分沒有上過戰陣。

更別說面對駭人猶如天雷降世的攻城器械。

幸好,城下的石砲並沒有一直持續。

原來是司馬懿再一次派人過來,向著城頭喊話︰

「桓使君,你可曾看清楚了?依你所見,鄴城可能擋得住石砲之威?」

如果說,先前桓範還存了一些僥幸,此時,他已是面如死灰。

「城內諸將士,爾等也看到了,石砲發威,破城如破魯縞,不過是旦夕之間爾!」

「只是太傅心懷仁慈,不願同袍操戈,以免親者痛賊人快!」

「諸將士若是能感念太傅拳拳之心,還請莫要自誤才是!」

「否則,太傅懷仁,石砲可是無眼無義!」

此話一出,就算是桓範仍立在城頭,但守軍已是止不住地騷動起來。

就連周圍的親信,都向桓範看過來。

但見桓範卻是死死地盯著城下的石砲,他似乎再一次魂游天外,沒有說話。

石砲?

石砲!

在哪里听過這個名字?

這不是傳說中西賊的攻城器械麼?

司馬懿怎麼會有這種東西?

難道是司馬懿當真與西賊勾結?

還是他已經降了西賊?

不不不!

桓範心底終于閃過一抹微光,一件讓他幾乎已經忘記了的事情從腦海閃過。

「不,不可能,絕對不可能!」

想起這件事,桓範下意識地就要否認掉它,乃至月兌口而出的說出了心里話。

「使君?」

作為桓範的屬下,司蕃听到桓範這個話,心里一著急,顧不得上下之別,連忙上前,低聲提醒了一聲︰

「使君?」

桓使君啊,就算你再不怎麼願意,也要看到眼下的局勢。

這滿城的守軍,再這麼下去,恐怕就要未戰先降了。

就算能強撐一番,但到了今夜,不知又要跑掉多少人……

唉!

桓範被司蕃這麼一提醒,這才又回過神來,看向司蕃︰「何事?」

司蕃︰……

想了想,司蕃張了張嘴,終還是沒有說出來,只是以目示意周圍。

桓範不用看,就已經知道司蕃想要說什麼。

桓範的神色,已是黯淡無比,他苦澀地對司蕃勉力一笑,然後搖了搖頭。

司蕃不明其意。

不知道桓使君究竟想要表達什麼。

誰料桓範突然又對司蕃點了點頭,終于開口道︰

「司將軍,吾知你之意。」

司蕃再一次︰……

同時有些心慌,桓使君到底要說什麼?

但見桓範整了整衣冠,這才轉身,對著周圍的將士說道︰

「吾深受國恩,即便知不可守,亦不可輕言放棄。然則吾又是冀州士吏父母,若是知不可守,卻硬將子民逼入戰火,此不配為父母。」

「故吾只要求諸君,替某守城三日,三日後,某便算是盡力,爾等任是去留……」

話沒有說完,但桓範已經說不下去了,他深深地對著將士拱手行禮,這才轉身下了城頭。

眾將士本已是存了降意,但此時看到桓使君如此姿態,有人又有些猶豫起來。

是啊,鄴城可是大魏國都,若是他們如此開城投降,又如何對得起朝廷的信任?

更別說城下的太傅,那也是大魏的太傅啊。

就算是降了,那太傅又會怎麼看他們?

看到將士們都沉默了下來,司蕃反倒是笑起來︰

「諸君何憂?不過守城三日,又有何難哉?」

「吾等可把桓使君方才的話,暗中傳給太傅,太傅既懷仁慈之心,又何妨再等三日?」

眾人聞言,眼楮皆是一亮。

然後又有人有些擔心地問道︰

「此可當真可行乎?」

「可不可行,試了才知道,反正桓使君只需我們守住三日。」

反正又沒有要求怎麼做到,對吧?

身為桓使君比較親信的屬下,司蕃覺得這個時候,自己應該主動為上司分憂。

把桓使君不好說出來的話,解釋給眾人听︰

「萬一太傅答應了呢?那豈不是一舉兩得?」

既能保住桓使君的面子,又不傷太傅那邊的和氣,同時自己等人,還不用去面對那等恐怖的利器。

所以應該是一舉三得?

听到司蕃這麼一說,眾人這才不說話了。

是啊,反正試一試,又不會死人。

但不試,可能會真的死人。

那為什麼不試一試呢?

司蕃見眾人之神態,知其大部已是心動,于是便又說道︰

「此事諸君覺得如何?若是認為可以,那還是盡早告知太傅為好,也免得有所誤傷。」

沉默了一陣,終于有人回答道︰

「太傅馬上就要攻城了,確實已不可再拖了。」

……

夜里,司蕃再一次來到刺史府上。

這一次,是悄悄地過來,特意避開了所有人。

桓範獨自一人坐在案幾前,還屏退了所有人,這才接見了司蕃。

司蕃進來後,但見燭火搖曳,光暗交錯,明滅不定,根本沒有辦法看清桓使君臉上的神情。

唯有幽幽的聲音傳入耳中︰

「如何了?」

司蕃沒有嘗試去探詢桓範的臉色究竟如何,只是低頭恭敬地回答道︰

「回使君,太傅已經答應了,可以再多等三天。」

「我是說,軍中將士如何看待此事?」

「軍中將士,皆道使君憐愛士吏,感念使君大恩。」

听到這個話,桓範的語氣終于出現了一絲波動,但听得他「哧」地就是從鼻子發出不屑的冷笑。

不用上陣送了性命,他們自然會這麼說。

但若是反過來,說不得自己就成了「一意孤行」了。

看今日城頭諸人的表現,真要逼著他們守城的話,恐怕自己睡覺都要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人心背離如此地步,許昌的那位大將軍可謂是功不可沒啊!

以宗親身份輔政監國,天子太後皆在手中,這才幾年啊,為什麼就變成了這個樣子?

除了蠢如豬豚,桓範實在是想不到還有什麼其它原因可以解釋。

沉默了好一陣,司蕃只覺得氣氛越發壓抑,這才听到桓範再次開了口︰

「司將軍?」

司蕃連忙應道︰「末將在。」

「你且上前來。」

司蕃又上前走了幾步,在案幾前停下,垂手而立。

「這兩年,我待你如何?」

司蕃毫不猶豫地回答道︰

「小人有幸得到使君的提攜,其恩若再生父母。」

「說得很好。」桓範盯著司蕃,緩緩地繼續問道,「就是不知,我能不能信得過你。」

「使君但有吩咐,雖赴湯蹈火,蕃死亦無辭也!」

桓範听了這個話,臉上沒有一絲波動,只是嘆息道︰

「若是鄴城諸將皆如你這般忠心,吾又何于至此?」

這個話,司蕃不如該如何接下去。

幸好,桓範本也沒有跟他多說的意思,又問道︰

「我讓你召集親信人手,可曾召集好了?」

「使君放心,某已召百余人在府外听命,皆是願效死之輩。」

「好。」

桓範點頭,終于站起身來。

燭火的亮光,終于照到他的容貌。

但見桓範此時的神情,平靜得有如一潭死水,不起一絲波瀾。

哪還有白日的失態與落魄模樣?

「且隨吾來。」

刺史府的庭院里,亦是早就聚集了桓家的家丁部曲,人人皆是明火執仗。

兩撥人馬匯集一齊,共計近三百人,跟緊跟在桓範後面,向著西北方而去。

自曹操在鄴城開國,把鄴城擴建漳水北面以來,北城就成為了鄴城最重要的區域。

原因很簡單,因為北城的中央,就是魏國建國之初的宮殿區。

宮殿東面則為貴族聚居區戚里及衙署。

宮殿西面,則被劃為禁苑銅雀苑,又稱銅爵苑。

銅雀苑既是游園,也是當年建安文人的重要活動場所。

建安七子開創了建安文風,這里正是見證之地。

當然,曹子建病死後,代表著建安文風已成過去。

當今世上,馮某人才是新一代文風的開創者。

建安文風的見證之地銅雀苑,修築有三座高大的台榭,由南向北依次是金虎台、銅雀台、冰井台。

其中最為名者,莫過于銅雀台。

曹操死後,所遺妻妾家伎舞人,多是養于銅雀台,又令她們每月初一十五作伎樂,以祭靈位。

大約正是因為如此,所以曹爽知道銅雀台里的伎樂很出色,或者說,比較專業。

于是他便挑選了曹叡留下幾十名才人,送到這里,讓她們學習伎樂,以便供自己享樂。

桓範此行一路向西北,目的正是銅雀苑。

白日里,桓範早就已協助守城的名義,把鄴城宮殿及銅雀苑的守衛調走大半。

銅雀苑的守門吏,看到桓範領數百人氣勢洶洶地前來,不由地戰戰兢兢上前︰

「桓使君,值此深夜,所為何來?」

「事急矣!」桓範劈頭就說了一句,「亂軍勢大,鄴城兵少,城危在旦夕之間。」

「範願請皇家諸先嬪妃遷至他處,以便保護。」

銅雀台建于北城西北城牆邊上,若是外面有人從那里攻城,住在里頭的人確實危險。

但現在外面圍城的是什麼人?

守門吏听到桓範的話,當場就是一愣,下意識地愣愣說道︰

「不會吧?太傅……」

太傅就算攻進城來,又怎麼會縱容亂兵進入皇家禁苑?

只是太傅二字剛說出口,他又立刻感覺到不對。

抬頭看向桓範,但見桓範目露凶光,守門吏心里又是咯 一下。

桓範轉頭看向身邊的部曲家丁。

里頭有人舉火執兵大喝︰

「桓使君難道還會欺你不成?再不速速讓開,耽誤了大事,你擔得起嗎?」

說著,上前強行推開守門吏。

守門吏臉色一變,似乎是沒有想到對方竟然會直接動手。

一時沒有防備之下,身子就被推倒,如同滾地葫蘆一般,倒地滾動。

只听得「咚」一聲,也不知是不是磕到了哪里,接著又是「哎喲」地叫痛。

然後半天沒有動靜,看樣子好像是暈了過去。

倒是那家丁,仍是伸手作推人狀,愣在那里半天沒有反應過來︰

我的力氣,什麼時候這麼大了?

雖說手頭稍稍用力,但也不至于一下子把人推暈了吧?

桓範卻是沒有時間去管守門吏如何了,他一馬當先,直接越過大門而入,大呼︰

「敢阻攔吾者,殺無赦!」

守著銅雀宛的那點人,又如何能擋得住桓範?

更別說他們也不敢擋。

倒是司蕃,看到桓範徑直闖入禁苑,才知桓範目的地所在,他心里頓時就覺得大事不妙。

可是事到如今,他再怎麼暗算叫苦,也已是不可回頭。

就算不跟著進去,莫說日後解釋不清,就算是眼下,桓範怕也是饒不了自己。

當下心一狠,腳一跺,只得跟了進去。

底下的那些兵士,看到司蕃緊跟著桓範進入,自然也是一擁而入。

桓範領著人,闖入苑內,不管不顧,直直就向著銅雀台奔去。

在台門前隨手抓住一個小黃門,厲聲喝問︰

「大將軍送過來的先帝才人,現在何處?」

那小黃門不敢隱瞞,只得指了方向。

「帶路!」

有了小黃門的帶路,桓範很快來到一座宮殿。

「搜!把所有人都帶至殿前,不許遺漏一人!」

桓範厲聲下令。

到了這個時候,所有跟隨進來的人,都已知事不可回頭。

當下便如狼似虎般,把整個宮殿都搜了個遍。

一時間,宮殿里嬌聲驚呼響起一片,間夾著斥呵,又或者求饒,不一而足。

時已入夜,這些才人大部已是入睡。

不少人是從榻上被人強行拉起來。

放眼看去,幾乎所有女子皆是衣不蔽體,半露半遮,但見玉體隱現,紗衣飄蕩。

這些粗魯兵丁哪里見過這等場面,不知咽了多少口水。

在推搡過程中,難免上下其手,佔了不少便宜。

不過桓使君當前,他們倒也不敢太過放肆。

只是看著他們眼中的綠光,想來只需桓範一聲令下,怕是就要化身成惡狼。

時間緊迫,桓範這個時候,自然不可能縱兵劫掠。

但見他站在這些才人面前,問向司蕃︰

「數過了沒有,共有多少人?」

「回使君,殿內共有一百五十三人,」司蕃指了指眼前,「除了宮人黃門,剩下的這五十七人,皆是先帝才人。」

不多不少,人數正好對上。

桓範看向這些才人,開口道︰

「爾等皆是先帝所遺才人,某當以禮待之,然事情緊急,不得不從權耳。」

「如今城外有亂軍攻城,城破已是在旦夕之間,為免諸位為亂軍所污,辱及先帝,某只能請諸位先行去見先帝了。」

說著,他雙膝跪到地上,行了大禮。

然後再起身,示意身邊。

但見就有人捧著白綾毒酒至這些才人面前。

這個時候,桓範居然還能準備出這些東西,看得出,他是早有打算。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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