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6章 項莊舞劍

姓名……

年齡……

親屬……

……

雖然感覺手頭的表格有些古怪,但裴秀還是認認真真地填完了,又仔細地審察了一遍,這才把表格交上去。

年青書吏接過表格,掃了一眼,然後似乎頓了一下,這才抬起頭來︰

「裴秀?」

「啊?是我。」

「河東後進領袖的那個裴秀?」

裴秀被對方這麼一問,神情就是一怔,有些意外。

最開始的時候,與自家阿母進入未眷營,他以為對方是因為自己的名聲。

哪知道後面的事情發展,似乎是自己想多了。

因為在未眷營里,自己母子兩人並沒有受到什麼優待。

阿母要洗衣服,縫衣服,做飯,甚至有時候人手忙不過來,還要去傷兵營熬藥,送藥,照顧傷員……

而他自己,則是幫忙處理軍中瑣事,維護棚區秩序,有時還要組織某一區的難民清理棚區等等。

所謂的聞其名而上門求教的熱鬧是沒有的。

十四歲的裴秀,以前可以與地方名士清談而不落下風,可謂年少名士自風流。

現在的他,張嘴就能說出自己所負責的棚區有幾戶有多少人,什麼時候應該清理棚區垃圾。

數月來的被迫或者半強迫下沉基層,讓裴秀不但開始變得樸實,而且還很接地氣。

沒辦法,漢軍不養閑人。

總不能讓阿母一個人賺兩個人的口糧吧?

口糧本來就緊張。

棚區的難民,除了要出去干活,剩下的基本都是只能吃個半飽。

相比起難民來,未眷營的待遇已經很好了——努力一點的話,還能有咸魚加餐。

數月的勞碌,讓裴秀幾乎已經接受自己泯然于眾的現實。

沒想到在這個時刻,居然有人突然提起自己以前的稱號。

也不知怎麼的,他莫名地就是一陣激動,然後下意識地猛點頭︰

「對對對,是我,是我!」

年青的書吏不是什麼名士,但面對這位「河東領袖」,卻是有著張揚的自信。

原因也很簡單。

第一,大漢是勝利者。

第二,他是大漢皇家學院出身。

年青書吏的目光停留在裴秀身上的時間有些長。

讓裴秀不禁低頭看了看身上,還以為自己身上哪里不妥。

衣服是舊了些,但還算整潔。

「走這邊,一直走到盡頭,那個房子,看到沒有?」

還沒等裴秀看出什麼,年青書吏就抬起手,給他指了一個方向。

「啊?那里?」

裴秀順著他所指的方向看去,看到了盡頭的守衛。

然後他又下意識地轉過頭,看了看另一個方向,那才是別人所走的方向。

他現在有些明白眼前這位年青書吏剛才為什麼會那樣看自己了。

雖然這些日子也時常與漢軍接觸,但基本都是交給他一些什麼資料或者文件,讓他整理統計出來。

哪有資格進入有重兵守衛的地方?

精良的盔甲,閃耀的兵器,收斂不住的殺氣,讓裴秀有些戰戰兢兢。

「我,在下,我是裴秀,是……」

裴秀終究是十四歲的少年。

在亂兵面前他敢站出來,除了一時的血氣之勇,最主要的是因為阿母。

現在阿母好好的,他當然不想莫名其妙地被人砍死。

不想死,就沒有勇氣。

所以面對似乎隱隱散發出隱隱有血腥味殺氣的衛兵,他竟是有些裹步不前。

衛兵如木頭人一般,沒有動靜。

「是那邊讓我過來的。」

還是沒有動靜。

「那,那我進去了?」

裴秀指了指里頭,小心翼翼地問道。

似乎是受不了他的婆婆媽媽,終于有人冷冷地掃了他一眼。

裴秀嚇得連忙住嘴,然後試探著向前探了一步。

衛兵不動。

他這才明如同受了驚的兔子,立刻低頭小跑通過。

推開屋門,一陣喧鬧就迎面撲來。

「東城繪制好了沒有?」

「好了好了!」

「快拿過來!就差你們了。」

「南城的比例是不是沒有錯了?怎麼對不上?快拿去重新對比一下!」

…………

原本很寬大的屋子,里頭放了不少桌椅,一群郎君或坐或站,或者干脆趴在桌上,甚至直接坐在地上。

所有人的目光都是落在手頭里的圖紙上,嘴里喃喃說著一些裴秀听不懂的古怪詞語。

被屏風擋著的里間,時不時傳出吆喝聲,然後就有人拿著小跑地把手里的大紙張送進去。

所有人都在忙碌著,根本無去看一眼推門而入的裴秀。

「裴秀?」

側後方傳來一個聲音。

裴秀連忙轉過頭去,發現另一邊居然還有一個內門,一位二十來歲的郎君,正站在門口。

「是我。」

裴秀連忙上前,正要行禮。

「裴郎君不必拘禮,請隨我來。」

年青郎君窄袖長褲,腰間束帶,腰桿挺直,透露出一股干脆利落。

他擺了擺手,轉身領著裴秀穿過一道走廊,來到另一個房間。

「請坐。」

然後又給裴秀沏了一杯熱茶︰

「裴郎君煩請先坐,山長事忙,等一會才能過來。」

「啊?哦,好,好……」

一直到年青郎君出去,裴秀都還有一些迷糊。

或者說,從一開始到現在,裴秀都在迷糊當中。

看起來是對方的山長要見自己。

但對方的山長又是誰?

看起來身份不低。

為什麼要見自己?

……

裴秀所在的屋子,比外頭那間要小一些,但比起普通房間,那也是大了很多。

正對門口的牆上掛著一幅巨大的輿圖。

裴秀不敢去細看,因為他知道,輿圖定然是軍中機密,非一般人所能知曉。

倒是房間正中間擺放的沙盤引起了他的注意。

他從來沒有見過這個東西。

好奇看了幾眼,高高低低,起起伏伏,很是有些古怪。

因為不過想起牆上的輿圖,看來這個房間涉及機要,他又強行把目光從沙盤上收了回來。

只是別過頭去以後,心里又忍不住地好奇。

再看一眼,就看一眼。

他又悄悄地轉過頭,瞄了一眼,再收回目光。

然後……

心里的好奇更大了。

「那是……那是……」

裴秀咽了一口口水,看了一下靜悄悄的門口,終于忍不住地向沙盤看去,這一回,是伸長了脖子。

「這不是?」

裴秀目露驚駭之色,「怪不得,怪不得,怪不得漢軍……」

他一邊說著,一邊如同著了魔一般,把手伸向沙盤,如同要確認自己是不是在夢里。

這個狀態下,讓他沒有听到門口的腳步聲。

「好看嗎?」

「好看!」

「知道是哪里?」

「河東!看,這肯定是大河,這是湅水……」

已經快要趴到上面的裴秀說到這里,這才悚然一驚,連忙慌里慌張地站起來。

來人用手壓了壓他的肩膀︰「不要緊張,坐。」

大概是他臉上的驚恐,還有下意識地瞟一眼沙盤又強行收回來目光的小動作,來人看出了他的心思︰

「不要慌,讓你來這里,就說明這些東西讓你看了去,也沒什麼。」

馮刺史安撫裴秀坐下,然後自己坐到沙盤對面。

花了十余年的心血,才培養出有能力繪制地圖,制作精細沙盤的學生。

就算是魏國知道了自己軍中有這兩樣東西,那又如何?

他們是有本事偷學麼?

給他們十年時間,他們能培養出足夠的地圖專業類學生?

「謝……謝過……」

「我叫馮永。」

才剛坐下去的裴秀大驚,連忙又重新站了起來︰

「秀見過君侯。」

「不必多禮,坐。」

坐對面的馮刺史示意。

「是,是。」

這一回,裴秀不敢再大意,有些戰兢地坐了半邊。

《蜀道難》剛出世,世人只道是這是一篇絕世好文。

誰料到十多年後再看,文中的「狼豺猛虎,磨牙吮血,殺人如麻」等語,原來竟是馮某人的自敘。

更別說那些什麼巧言令色、心狠手辣、深謀遠慮、睚眥必報……

放眼整個河東,在凶名赫赫的馮刺史面前,誰敢有絲毫的放松?

裴秀是有「河東後進領袖」的名聲,但他也不過是一個少年郎,而且不知道這個名頭有多少是裴家捧出來的。

看出了裴秀的緊張,馮刺史微微一笑,示意兩人中間的沙盤︰

「喜歡這個?」

裴秀終于可以再次光明正大地看過去︰「有點,有點好奇。」

「只是好奇?不喜歡?」

裴秀哪敢說不喜歡,連連擺手︰

「不是不是,秀從未見過這等精妙之物。」

「很喜歡?想不想知道是怎麼做出來的?我教你啊!」

「啊?」裴秀目光有些呆滯,「什麼?」

馮刺史看著裴秀,認真地說道︰「我是說,你拜我門下,我教你繪制輿圖。」

說著,他指了指牆上的巨幅精細地圖,「天下能制出這等輿圖的,全出自我門下。」

「不是……」

裴秀有點急了。

這馮鬼王怎麼就不說人話呢?

不是,我的意思是說,這馮鬼王說的話我怎麼就听不懂呢?

我喜歡就得拜你門下?

「哦?不是?」馮鬼王眼楮微微一眯,「莫不成裴郎君還見過比這個好的輿圖?」

不可能吧?

就算你是中國地圖學的祖師爺,也沒道理在十幾歲就提出地圖繪制標準……吧?

身為一個土木專業狗,馮刺史自然是學過地圖學知識的。

所以他當然知道,裴秀被後世稱為中國科學制圖學之父,中國地圖學界最高獎項就叫「裴秀獎」。

為了紀念他的貢獻突出,聯合國天文組織將月球正面的一個環形山命名為「裴秀環形山」。

對于學過地圖學的土木狗來說,裴秀算是半個祖師爺。

現在馮某人穿越了,竟是把祖師爺給抓了。

然後十幾歲的祖師爺對他繪制出來的地圖不屑一顧?

看著馮鬼王凝重的神色,裴秀只覺得壓力迫人。

「沒有沒有,馮君侯的輿圖,自然是最好的,但秀,秀……」

「哦,那不就好了嘛?裴郎君既然喜歡這些沙盤和輿圖,我的輿圖又是最好的,那麼裴郎君拜入我門下,跟著我學,是不是很合理?」

馮刺史臉上的凝重散去,恢復了爽快。

但對于裴秀來說,他覺得自己今天就一直在迷糊里掙扎。

只是多看了幾眼你的輿圖還有那個什麼沙盤?

我就要拜你門下學這個?

哪有這樣收門徒的?

人言否?

非人子哉?

裴秀內心是拒絕的,可是再看到眼前這位凶名赫赫的鬼王,正意味深長地看著自己。

拒絕的話到了嘴邊,又咽了回去。

守衛森嚴的機要之地,忙碌繪制輿圖的隔壁,放置軍中機要的這里。

等等,我是不是看了太多不應該看的東西?

裴秀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

馮刺史站起來︰

「我也不逼你,不過這個事情,你最好先好好想想,對你是大有好處的。」

九原地區被屠殺的數萬胡騎,還有河東血流成河的世家豪族。

都足以證明馮刺史經過這麼多年的成長,已是一個殺伐果斷的大人物。

他現在是軍政一把抓,多少事情都在等著他做決定,沒有太多時間跟一個少年郎浪費口舌。

離開前,他給裴秀留下了話︰

「既然你都已經決定參與舉薦,想必就是對眼下的局勢有了判斷。」

「天下風雲激蕩,今日與往昔,大有不同,大漢與偽魏是不死不休之局,彼此的選拔官吏之法,更是截然相反。」

「我知你是世家子弟出身,但你要明白,世家豪右以前那一套,在大漢是行不通的。想要在大漢站穩腳跟,可不是一件簡單的事。」

「更別說,如果我沒記錯的話,你的大人,深得曹叡所重,現任偽魏的尚書令?」

河東失陷後,魏國才任尚書令不足一年的薛悌,就被裴秀之父裴潛緊急替換,原因不明。

在馮刺史看來,有可能是曹叡想要拉攏河東人士,穩定河東人心,為反攻河東做準備。

以裴秀之才,就算不投靠自己,終有一日,可能也會出頭。

但這一日,是十年後還是二十年後甚至三十年後,那就說不定了。

更大的可能是,因為裴潛的身份拖累,裴秀在大漢根本沒有機會出頭。

河東既然是世家聚集之地,以後也必然是大漢的重點監控對象。

再加上又是降地,河東世家在大漢的政治地位,先天就要比蜀地世家要低得多。

蜀地世家雖然在諸葛老妖時代被打壓,但劉備入蜀的時候,好歹也是已經有一批人提前站好了隊。

連蜀地世家都比不過,那就更別提擁護大漢的涼州豪族。

裴家想要破局,馮君侯弟子的身份,就是一個最好的門路。

蒼頭黔首都能一躍成為大漢首屈一指的算學大家,裴秀的身份問題,那還能算是個事嗎?

而馮刺史想要把裴秀收入自己門下,歷史情懷是一方面。

但這不是最主要的,因為他現在就是這條歷史線上的中國地圖學祖師爺,沒必要矯情。

更多的,他還是從大局考慮。

漢魏之爭,已經進入了白熱化。

兩國相爭,是全方位的,不死不休的那種。

偉人曾言︰「政治路線確定之後,干部就是決定的因素。」

馮刺史現在對裴秀所做的,就是想要盡可能,盡快地,發掘,培養出大漢的人才。

不管裴秀對馮刺史的感觀如何,但就憑最後留下的這些話,亦足以表明他的誠意。

到于第三個原因,那就是︰

在河東世家豪族身上的棒子打完了,現在也應該塞個甜棗了。

拉裴秀出來樹立一個典型,可以安撫一下河東世家的惶惶人心。

如果可能的話,順便再從某些人手里多掏出一些錢糧,幫助自己更好地渡過這個寒冬,這也是一個好事。

這是一個雙贏,不,應該叫多贏的故事。

至于為什麼一定是裴秀,當然是因為裴潛這個魏國尚書令,以及河東裴氏——選漢還是選魏?

漢家天子當然是氣量寬宏,只要馮刺史敢擔保裴秀,小胖子肯定就敢用裴秀。

別說是一個裴秀,就是加上整個河東,也影響不了大漢的大局。

但魏國不一樣。

畢竟在曹叡久病導致精力不繼的情況下,尚書台和中書台就是魏國處理政務的兩大中心。

同時也是曹叡保持魏國政治平衡的手段。

裴秀帶頭投漢,拜入馮賊門下這個事情,對于以前的曹叡來說,可能不是什麼大問題。

但在眼下局勢洶洶,自己又隨時有可能咽氣的情況下,曹叡敢不敢繼續重用尚書令裴潛,以及他身後的一部分河東世家,這個問題就很要命。

繼續重用,可能會爆雷。

調整人事,從打破平衡到恢復,是需要時間的。

而現在曹叡最缺的,就是時間。

所以馮鬼王的這個操作,很是微妙。

一石多鳥,公私兼顧,可以說是不愧是深謀遠慮馮鬼王——張小四這些年身體力行的親自教導,功不可沒。

「河東後進領袖」自然不知道馮鬼王僅僅與他見了一面,就挖了這麼多這麼大的坑。

于是裴秀迷迷糊糊地過來,又迷迷茫茫地回去。

ps︰

這段時間疫情反復,有加重的跡象,更新可能不穩定。

再加上前幾天打了加強針,感覺反應比第二針還要強烈一些,回來悶頭睡了十多個小時,胳膊疼了三四天。

天氣越發冷了,大家還是多注意一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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