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6章 伐元(十)倭寇與兵變

漕船已由蘇州而至南京。秦淮河畔的江東會館里,幾名藝伎或彈奏或表演著的正是近來流行的《浣紗記》。此時此刻,屋內是清曲小調,屋外是雨聲淅瀝。

王士騏和舒慶平相視而坐,桌上只有茶,沒有酒。

難得上岸休息,理應暢飲幾杯除濕解乏,難道這位舒副千戶竟不飲酒?一貫以風流雅士自詡的王士騏覺得有些奇怪。

舒慶平平靜的面色之下似乎隱藏著什麼,他一邊向王士騏邊斟茶,一邊問道︰「上百艘漕船幾萬人停在港口,只有百戶以上官員能登岸休息,其余官兵必須守船執夜……王主事可知這是為何?」

「自然是舒兄治軍有方,令行禁止,以此確保漕運萬無一失。」

「哈哈……王主事,你看這秦淮兩岸有多少酒肆青樓,畫舫笙歌,窮奢極欲。漕船上漂的漕軍也是人,誰不想在這溫柔鄉里醉生夢死呢。」舒慶平冷笑一聲,繼續說道︰「哼……人性如此,朝廷一紙法令原是管不住這些的,能管住這些的,是讓他們自己明白其中危險。」

舒慶平見王士騏臉上表情凝住了,繼續說道︰「王主事,有時候眼楮看到的未必是真相,就像這秦淮河畔,在你眼中或是人間天堂,在我眼里卻是煉獄陰曹。」

王士騏一臉驚愕的表情,不知道舒慶平為什麼會突然說出這番話。他看著舒慶平臉上刀疤,平白無故之下竟然心生一絲寒意。

舒慶平走過來,仿佛忽然失去了對文官的敬畏,伸手拍了拍王士騏的肩膀,說道︰「鎮海衛的一名把總,那個叫蔡嘉成的,近來的表現不太對勁,王主事知道麼?」

「漫說文武殊途,他區區一名把總,王某又如何知道他有什麼不對勁?」王士騏回答道。

「是麼?也許是吧。」舒慶平不置可否地點了點頭,又問道︰「那麼還有另外一些不對勁的事,王主事想必應該能夠知道。」

王士騏下意識深吸一口氣,問道︰「何事?」

「運河日益擁堵,因此漕船北上,按例分批而行,通常不會擠到一塊兒。然據舒某觀察,今日南京城中有漕船不下五百艘,漕軍至少大小七支,雖不清楚都有多少人,想必至少在一萬以上。」

舒慶平靜靜地看著王士騏,頓了一頓,緩緩問道︰「而王主事以堂堂戶部主事之尊,竟也屈尊降貴,來督運舒某這支小船隊,舒某不得不感到意外,與此同時也著實忍不住想問一聲︰主事所為何來?」

王士騏微微一笑︰「舒千戎這話問得真教人好生詫異。如今高經略正在漠北督戰,我朝廷六十萬大軍征伐在外,京師用糧日緊……在這等情況下,我一戶部官員親自南下督運糧餉等物,又有何奇怪?」

舒慶平搖頭道︰「按例,京師之儲糧,在一年所需之外還會另備四百萬石,以至于以往常有霉變之虞,此乃我朝常情。高司徒受任戶部以來,更是整肅倉儲、清除積弊,又另加了一百萬石作為出征儲糧之用。

況且此番征戰,真正由京師直接供給的軍糧僅止禁衛軍六七萬人,余者皆從九邊儲量支取,而九邊儲糧也是這兩年額外增加過的。眼下北伐之戰至今不過兩月,前線甚至傳來消息說圖們大軍隱匿行蹤,兩軍之間尚未直接交戰。

如此來看,京師儲糧之充裕,還遠遠談不上危急,而此番南下督運糧草之官,似乎也不僅僅出自戶部……未知王主事對此又作何評論?」

王士騏一時語塞,但仍很快回答︰「想是朝廷未雨綢繆,寧可準備得更充裕些,也不願事到臨頭再抱佛腳。」

「當道諸公若只是出于這番考慮,那自然是朝廷之福,天下之福。」舒慶平說著,哂然一笑︰「但以上這些情況再加上日前在蘇州時錦衣衛突然前來,整件事似乎就變得不那麼尋常了。」

王士騏搖了搖頭︰「舒千戎,你我不過區區五六品小官,這些事情又何必太在意?天塌了有高個子的頂著,哪里輪得到我等議論和操心?」

舒慶平沉默了一下,踱了幾步,道︰「也就是說,真有事。」

「或許有,或許沒有,但王某還是那句話,咱們什麼也改變不了,何必自尋煩惱,甚至自蹈死地?」王士騏靜靜地回答。

舒慶平輕哼一聲,笑聲中似乎帶著些許嘲諷,亦或是自嘲︰「舒某自然是無足輕重的一介小卒,不過王主事你可不是呀。」

王士騏心中一突,強自鎮定道︰「正六品主事,在京中一抓一大把,不也是小卒麼?」

舒慶平瞥了他一眼,道︰「王主事,若我查探無誤,你字冏伯,太倉人。曾祖諱倬,成化進士,兵部侍郎;祖諱,嘉靖進士,右都御史;父諱世貞,嘉靖進士,刑部尚書,文壇泰斗……

王主事這般身世亦自言小卒,豈非過謙?若果真如此,想來如舒某這般,以及此行漕軍弟兄,在王主事眼中大抵已經算不得人了。」

王士騏目中精芒閃過,但馬上恢復了神情,淡淡地道︰「王某祖上有些微官薄名又如何?想我部堂官高司徒,也與王某年歲相差仿佛,如今卻已是部堂之尊、方面經略,此戰一旦成功,恐怕回朝便是閣老前程,封侯拜相不過眼前。與之相比,王某若不是一介小卒,又能是什麼?

再者說,舒千戎你眼下之憂慮,與王某家世也並無半分干系。況且此次南下督運漕船之事者遠非王某一人,足可見是朝廷的手筆。既如此,你我在此憂慮也好,懷疑也罷,到底都是無用,費那心思作甚?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還不如不問、不說、不做。」

舒慶平正要開口,忽然听見外頭有人驚呼︰「走水啦!走水啦!」

「果然有事!」舒慶平被呼喊聲一驚,猛然轉頭朝外面望去,之間通天火光透過窗戶映在他臉上,河岸碼頭上幾百艘漕船被大火連成一條火龍。

但這還不是最讓他震驚的,因為馬上呼喊的聲音變了︰「倭寇夜襲!有倭寇!」

舒慶平心里一緊,他轉身拿起佩刀,朝王士騏看了一眼。王士騏也站起來,一臉驚慌失措的模樣,喃喃道︰「怎麼還會有倭寇?」

舒慶平冷笑一聲,卻並不搭理他,提刀一躍從這二樓窗口跳下,向旗艦沖去。他那旗艦之上裝著江南數省督撫覲獻皇上的賀禮,如果被倭寇搶走,船上所有漕軍兄弟都性命不保。

此刻幾百艘漕船連同碼頭岸邊已陷入一片火海,把秦淮河映得通紅,閃電伴著暴雨並沒有讓火勢減小。無數秦淮畫舫亂成一團,紛紛無頭蒼蠅似的亂竄,更是加重了混亂。

漕船上有的士兵來不及帶上武器,更來不及穿上裝備,有的士兵甚至喝得伶仃大醉,恍惚之間就被不知從何而來的倭寇擊傷。不止他這一路漕軍一時間猝不及防,數支漕軍各個都是潰不成軍。

這股倭寇顯然是有備而來,他們十人一小隊,搭配弓箭手,後背雙刀,路線明確,一旦得手立即撤退,絕不戀戰,整個行動井然有序。

漕軍和倭寇在船上、碼頭和岸邊殺成一團。舒慶平跳上漕船,只覺得眼前寒光閃過,臉上一熱,鮮血噴涌而出,左臉被倭寇劃了一刀,所幸躲閃及時,沒有砍到要害。

他反身一刀,將那名凶悍的倭寇逼退,然後蹂身而上,刷刷刷就是三刀過去。那倭寇許是之前殺得輕松,未料到忽然來了勁敵,一時失察被他斜斜劈開了胸膛,轟然倒地死不瞑目。

舒慶平來不及高興,此刻旗艦危急,他必須想辦法穩定局面。舒慶平一邊高呼,用自己的聲音穩定漕軍軍心,一邊奮勇揮刀,與來包抄他的兩名倭寇周旋。

就在此時,一支發出紅色火光的穿雲箭呼嘯著劃破夜空,炸開如同白晝。隆隆戰鼓聲由遠及近從江上傳來。

一艘典型的京華制式武裝運輸艦在前,兩艘尋常明軍海滄船在後,三艘戰船以品字形攻擊陣型穿過夜幕,駛向碼頭。

武裝運輸艦上的士兵統一內穿褐色短打,外穿無袖罩甲,一百多名士兵手持萬歷二式火槍列于甲板兩側,前後兩排交替向倭寇發動齊射。

明軍海滄船上的士兵統一穿著鴛鴦戰袍,身背長刀,手中揮舞著飛鉤向漕船甩去。待飛鉤抓住桅桿後便縱身一躍,如神兵天降,飛入火海與倭寇近身戰斗。

同時,另有一百名士兵下船登岸,封鎖碼頭,切斷倭寇退路。舒慶平被眼前的場景震驚了,如此戰術明確、裝備精良、訓練有素的軍隊,他還從未見過。不過當他下意識把目光朝為首那艘武裝運輸艦的艦橋插旗處望去,卻一下子明白過來。

「稅警總隊!」

兩署十一司建立之後,關稅署下屬特設了一支軍隊,名為稅警總隊。這支部隊的名稱是效仿「稅警總團」而來(自行百度),但延續了高務實一貫「取名要小」的風格,畢竟「團」在大明可是一軍之稱,比如「十二團營」、「十團營」之類。

高務實建立稅警總隊的目的與三百年後「稅警總團」的那位宋老板不同,他不必將稅警總隊當成自己在政治上的軍事資本,稅警總隊的任務就是簡單的緝私,保護征稅而已。

不過,與「稅警總團」類似的地方也有,那就是稅警總隊的的兵力來源十分復雜,武器裝備又十分精良。

稅警總隊的兵員主要來源于兩個方面︰京華武裝家丁直接受雇于關稅署,以及明軍精銳選拔調撥。這支部隊分為陸上和水上兩個部分,但統一接受關稅署的調度,各項支出也是由關稅署劃撥。

今天出現在秦淮河的稅警總隊三艘船便是來自于水上部分,其中京華的那艘武裝運輸艦是從上海縣開過來的,明軍部分的兩艘船則是來自于江陰,屬于長江內河部分。

此刻舒慶平並不知道稅警總團的兵船為何會出現在此,但他仍然高呼著響應,積極調動漕軍們的積極性,爭取保住船和貨。

然而這也不過是杯水車薪,他最終保住的也就自己這艘旗艦,其余船只大多受損,其中約三成受損嚴重,眼看著是連修復的必要都沒有了,上面的貨大概也都化為烏有。

另一邊稅警總團仍與倭寇激戰,倭寇雖然勇悍,但卻缺少火器,被高大巍峨的武裝運輸艦壓著打。這是大海船,在秦淮河里雖然有些行動不便,但也方便了他們堵口。

倭寇們見打不過,把搶掠來的東西往自己的船上一放,開始奪路而逃,從武裝運輸艦身邊沖過去的時候又被火炮火槍招呼了一頓,還被擊沉了一艘,只剩六艘船跑掉。

然而,倭寇終于還是沖了出去,稅警總團的三艘船顯然非常惱火,盡可能快地完成轉向調頭,又跟著追了走。

秦淮河上一片混亂,火光沖天,舒慶平怔怔地看著幾乎被燒光的數百艘漕船,想著接下來可能面臨的懲罰,不由得萬念俱灰。

漕運損失,漕軍自負四成!

不客氣的說,現在他這支漕軍——不對,還有同時停泊在此的另外幾支漕軍,都已經到了當掉底褲都賠不起損失的地步。發配九邊甚至殺頭抄家,看起來已經是板上釘釘的事。

一切都完了!

但舒慶平仍然不肯放棄,回過神來的他連忙指揮著有些木然的漕軍將士,命他們盡力搶救漕船和物資。然而就在此刻,他發現周圍的情況有些不對,不遠處的其他幾支漕軍正在集結,似乎……是有人在向他們下達命令嗎?

恐怕不是,因為他很快听到一些呼喝聲,其中間雜了諸如「賠不起的」、「反了算了」、「咱們人多」、「南京城里可不缺錢」之類。

舒慶平心中大叫「要壞」,這恐怕是有人在激起兵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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