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良的五萬人馬可謂疾行如風,只一日之間便從江岸逼近了集春鎮,而杜愷則已經先期封鎖了太陵城外所有的通行要道,孤守太陵城的穆王盛實際已是甕中之鱉,當然,他必然也無從得知孟良的五萬人馬已經逼到了許名生的身後。
而這邊,許名生前夜攻山慘敗了之後,便在焦山下「休整」了一整天,他在等著穆王盛的援兵,沒想到左等右等,援兵沒等來,卻等來了玄素清大軍已經壓到了集春鎮的消息。天才剛亮,許名生還沒揉開惺忪的睡眼,這突如其來的消息,又把他拍暈在了床榻上。
片刻之後,許名生才勉強反應過來,他不停地自語道︰「不可能啊!他們怎麼會這麼快!」一會兒,又急著問報信士卒道︰「他們,他們殺過來了嗎?」
「回稟將軍,他們應該也是剛剛趕到集春鎮上,人困馬乏。還未發兵過來!」
許名生的眼珠子在眼眶里轉了一圈,心想著,現在立足未穩,又兵馬疲憊,干脆自己先下手,沖上去狠狠咬他們一口,說不定能打跑他們呢!于是,他又問道︰「他們有多少人?」
「不下五萬人馬!」
「什麼?!」許名生剛剛彈起的心氣,又一下子摔回了心底里,這回冷汗也從額頭上滴了下來。心想︰完了,完了!他揮揮手,讓報信的士卒先退下去。自己一個人呆坐了許久!
過了一會兒,許名生再次咬著牙握緊了拳頭,他決定要孤注一擲,趁著玄素清他們還沒有向自己這邊沖殺上來,領兵沖上山去,把皇帝攥在手上,這樣玄素清就是有百萬大軍,也不敢為難自己了。這可能也是目下唯一的辦法了。
打定主意後,許名生掀簾走出了大帳,他的雙眼充血,面露凶光,大喝道︰「眾將官听令,全軍即刻隨我攻上焦山!」
招呼了好一會兒,總算是湊齊五千人,這兩天連嚇帶跑的,許名生帳下也就剩下這五千來人了。看著面前這沒精打采的五千人,許名生壓著火喊道︰「你們怕什麼?大白天有鬼也早都嚇跑了!今天,你都跟著我上山去,現在大家都是反賊,沖不上山全都得滿門抄斬!」這一番話也不知道有沒有嚇住這些士卒們,總之,許名生訓完話,隊伍很快就出發了,因為他著實擔心,玄素清的人馬立刻就會殺過來。
可是,許名生不知道的是,玄素清和孟良他們領著隊伍進駐了集春鎮後,就只是往焦山方向派出了斥候,大軍卻沒有立即撲殺過去的打算。因為,早在素清他們進入集春鎮之前,慧宣法師就已經派人攔下了他們,慧宣法師讓素清領著兵馬進駐集春鎮後,便不要再向前突進了!素清當然明了師父的用意,王師與叛軍狹路相逢,叛軍必然全軍覆沒,慧宣法師一定是不願看到焦山上還有更大的殺戮!這才止住了素清他們的腳步。只是,孟良有些憂心,焦山上畢竟沒多少人馬,萬一許名生狗急跳牆沖進了寒靜寺,那大局必然傾覆!素清則告訴他說,慧宣法師此刻必是成竹在胸,萬無一失!因此,五萬人馬便擺出了一副馬上就可能撲殺上去的樣子,靜靜地盯著焦山方向的一舉一動。
許名生當然不會走在隊伍的前頭,他走在稀稀拉拉的士卒中間,也管不了士卒們緊繃著心弦,手中只是有氣無力地拎著刀槍。他們覺得自保的最好方式並不是拼死一戰,而是遇上鬼時可以丟下兵刃掉頭就跑!而嘴上已經把鬼趕跑了的許名生,這會兒也在緊張的四下打量著,生怕不經意間就會從哪里飛出一排利齒!
然而,怕什麼來什麼,隊伍還是剛剛走到半山之間,當頭的樹梢頂上,突然就驚起了一大片的飛鳥,鳥兒們扯著淒厲的鳴叫,成片騰空向著遠空逃散而去,接著樹影前後搖晃了起來,山道兩邊草叢也跟著左右擺動著,仿佛有著無數看不見的鬼魅身影,正穿行其間!這時候,林間竟然穿出了一股子怪風,在炎炎夏日里竟能冰冷得扎進人的骨縫之中。許名生的士卒們被嚇得大叫了起來,大家剛想往山下跑,卻發現主將正身處隊伍中間,于是,不得已之下,只好胡亂橫豎起手里的各樣兵刃,向著隊伍的四面八方指去!
許名生的魂魄也飛到了半空,可是,他明白自己要是退下山,就要面對著玄素清的刀刃,所以,不論千難萬險也要沖上焦山去,就算是沖不上去,能釘在這半山上也好,只要把皇帝和他的王師分開,自己好歹還有可以討價還價的資本。于是,他壯著膽子高喊著︰「怕什麼,沖上去!在這里等死嗎?」
于是,幾個膽子大一點的士卒開始邁腿往上走去,可是這時,一陣不知道是人是鬼的狂笑聲,立刻就響徹了山間︰哈哈哈哈!接著那巨大的人鬼不分的聲音又喊道︰「來呀,來呀!」
這時,許名生的隊伍仿佛站在了魔鬼殿堂的入口處!就連日頭也漸漸地在頭頂上消失了。而陰風掀起的冰涼與恐怖正在每一個士卒的周遭肆虐著,好幾個士卒一下子撲倒在了許名生腳邊,哭喊著說道︰「將軍,將軍,您行行好,放我們下山吧!」
許名生毫不猶豫抽出佩刀,話也不說,抬起手一左一右砍倒兩個,大喝道︰「誰也不許退!」
許名生此時的窘境,被藏在高處一個叫阮大可的獵戶看得真真切切,這個一臉絡腮胡的高大漢子,正是樹叢中那些個獵戶的頭領,他藏在厚厚的草堆里,身後不遠處便是寒淨寺的山門。阮大可看著被困住了的許名生,便立刻起身回到了寒淨寺中,把消息報告給了正在寺中的人們。
咸嘉帝和汪正明、袁思孝他們听著這消息,可謂是興奮異常。袁思孝忙跪在皇帝面前,抱拳道︰「皇上,賊兵軍心已亂,無再戰之力,臣請旨,即刻率上林衛將士全數沖殺下去,必能盡數剿滅反賊!請皇上允準!」
「好!好!好!甚好!袁副使……」
「陛下!」見咸嘉帝就要下旨,讓山上的軍士沖殺下山了,在一旁的慧宣法師忙開口攔道︰「此番斗敗強敵,全賴焦山四周獵戶舍命拼殺,還請皇帝下旨慰勞!」
「這個,應該!應該!」咸嘉帝有些奇怪,慧宣為什麼會在這時候替獵戶們求封賞?等回了太陵城也不遲啊!所以,皇帝說道︰「只是此時戰事未息,等回了太陵城,朕絕不吝封賞!」他說完又開口喚道︰「袁副使!」
「在!」袁思孝應道。
「陛下!」慧宣法師再次開口攔下了皇帝即將發下的旨意,這回慧宣甚至跪在了皇帝面前,他鄭重說道︰「皇上,今日若不下旨褒獎焦山獵戶,老僧必長跪不起!」
「老和尚!你,你這不是要挾……」汪正明也伸手指向慧宣喝斥道。
咸嘉帝看出了其中一定有什麼蹊蹺,他抬頭攔下了汪正明的指責,他說道︰「法師不必如此,大津朝有規制,佛門高僧不拜朝堂天子!」說著,他上前雙手扶起了慧宣,接著問道︰「好!法師放心,朕當然會封賞這山間的獵戶!」
慧宣說道︰「獵戶們不求高官厚祿,金銀錢財,只求保得皇上的安危後,能平安回家!」
咸嘉帝一听這話,原本緊張的臉上立刻浮起了笑來,他說道︰「法師言重了,這有何難!」
「請陛下下旨!」慧宣催促道。
「好!眾臣听旨!」待眾人跪下後,皇帝下旨道︰「焦山之中眾獵戶,皆朕之赤子,待剿滅反賊後,即可返家,與天下蒼民共享太平!地方州縣,各衙官吏不得為難阻遏,其壯義之舉,待朕駕返太陵後,再拜告天地宗廟,為焦山百姓求下和順風調!欽此!」
等咸嘉帝宣完聖旨,慧宣忙高聲說道︰「謝陛下!焦山獵戶待平亂後,皆可安然返家!」
在場眾人都沒太明白慧宣法師的這一番作為到底是什麼意思,就連站在一旁的獵戶阮大可也沒反應過來,結果,慧宣壓低聲音提醒他道︰「還不快去!」
阮大可這才「醒」了過來,忙應了聲︰「誒!」便返身快步跑出了寒淨寺,他一口氣跑到了高處一塊突兀的大石板上,雙手攏在嘴邊,沖著山間大喊了起來︰「皇上有旨,焦山獵戶待平亂後,皆可安然返家!皇上有旨,焦山獵戶待平亂後,皆可安然返家!皇上有旨……」一連喊了好幾遍!
不多時,山腰的草樹之間便傳來了響徹天際的謝恩之聲︰「焦山獵戶謝主隆恩!」
寒淨寺中的人們還在大眼瞪小眼時,寂子又突然站了出來,對著慧宣合著雙手拜道︰「師父!弟子去了!」
慧宣說了句︰「去吧!」
寂子便堅定地返身走出山門,向山下走去了。
緊接著,慧宣突然又大聲說道︰「眾僧!即刻將山門關閉!任何人不得走出寺院!」
「老和尚!你是瘋了嗎?」汪正明怒問道。
「法師你這是干什麼?」袁思孝也高聲喝問道。
「你知道你這是干什麼嗎?這你是欺君,你知道嗎?」汪正明又追喝道。
慧宣面對著皇帝近臣的指責,他的心卻仍然平靜似水,他只是合著雙手對著驚得一言不發的皇帝說道︰「阿彌陀佛!陛下,俗世的聖旨已有人傳出,但這寺院乃是佛門禁地!還請陛下與各位施主在此誠心禮佛!如此,山中危局必然自解!」說完,慧宣便頭也不回的回禪房去了,只把咸嘉帝他們留在了大雄寶殿前的小小廣場上。
同樣不知所措的,還有正困在山間的許名生,他的士卒們全都「躲藏」在石板鋪就的山道上,誰也不敢向著兩邊的樹叢跨出一步去。許名生不停大聲呵斥著手下的士卒們,但對于完全沒了軍心的隊伍來說,一切的喝罵、斥責都是無濟于事的!
可就在這時,山道的上方,竟走出了一個單薄的身影,許名生眯著眼楮向前望去,只見來人只一身破舊的僧衣,穩穩的站在叛軍的隊伍前,抬著頭合十雙手,面對著手持刀槍的叛兵們,他的目光里找不到一絲的恐懼和慌亂,平靜之中還夾雜著一點憐憫!許名生開口喝道︰「你是誰?你要是能帶著我們上寒淨寺,本將有重賞!」
那和尚卻開口說道︰「阿彌陀佛,小僧寂子來此,為的是搭救諸位的!」
許名生忙應了句︰「救我?哼,就憑你?你怎麼救我?」
「施主誤會了!你殺孽太重,小僧救不了你!不過,還是請施主放下手中屠刀,為來世積些福報吧!」寂子說道。
「你說什麼!你是在戲弄我嗎?來呀!給我拿了,一齊壓上焦山去!」許名生咆哮道。
寂子眼見幾支長刀已經頂到了自己胸前,但那些個刀尖都在微微地顫抖著,他搖了搖頭唉了口氣說道︰「諸位,不必害怕,寒淨寺慧宣法師正是小僧的師父,小僧此來正是遵照師父的法旨,來此搭救你們性命的!」
許名生手下的士卒們似乎听到了一線活下去的希望,而且是活佛慧宣法師的意思,他們全都瞪大了眼楮看向了寂子!
寂子說道︰「寒淨寺慧宣法師在皇帝面前求下聖旨來,今日焦山之間的獵戶們,待叛亂平定後,皆可平安回家,任何人不得攔阻!」
許名生冷笑著說道︰「那又怎麼樣?這與我等又有何干?」
「眾位!听小僧一言,不要再執迷不悟,徒耗性命了,平下叛亂,小僧可保眾人性命無虞!」
「你怎麼保?」「對呀,怎麼保!」「聖旨可沒說放過我們這些人!」士卒們七嘴八舌焦急地問了起來。
寂子說道︰「平叛!擒賊先擒王!而後,這山道兩旁便盡是焦山獵戶!眾人只須將你們身上叛兵的號衣月兌去!放下兵戈,與這兩邊的獵戶們站在一起,你們便也是獵戶!」
士卒們終于听懂了寂子的話,他們問道︰「此話當真!」
「寂子當以性命擔保!」說罷,寂子便轉過了身去,背對著山道上還握著刀槍的士卒們!
這時候,感覺到危險的許名生大聲喊叫了起來︰「弟兄們,別听他的!他是騙你們的,等你們放下了刀槍,他們肯定會一個一個生吞活剝了你們!快把這妖僧拿下!快呀!」
寂子當然听到了身後許名生的咆哮,可他並沒有開口反駁一句,只是靜靜地站著,身板沒有一絲的晃動。士卒們猶豫中看看驚慌失措的許名生,再想想他手起刀落砍下同袍的人頭,逼著自己往鬼門關沖殺!然後,望著寂子只身一人,站在隊伍前頭,而且剛才,也听到了從山上傳來的聖旨,這時候走錯一步都是要滿門抄斬的,好在這下一切就全明白了。幾個親衛士卒立即沖著許名生撲了上去,三下五除二,把許名生捆了個結實,許名生掙扎喊叫著,兩個士卒還從地上抓起一大把土來,狠狠地塞進了許名生的嘴里。
就在這時,山道兩旁的突然就站起了許多的焦山獵戶,他們赤手空拳,目光平和。讓人吃驚的是,他們竟然沒有穿灰布外衣,而是都只穿著內里的灰衫,叛兵們只要月兌去號衣露出里襯,站到獵戶們中間,這便分不出你我來了!于是,士卒們拼命從身上拔下號衣來,而後迫不及待的站到了兩邊的樹叢之中,不待站定便反復打量自身的衣物來,生怕留下一絲號衣的痕跡,讓人看出破綻來。
而寂子卻始終沒有轉過頭來,好一會兒之後,他竟然自顧自的走回了寒淨寺的山門前!這時,他的身邊還站著阮大可,寂子沖著阮大可點了頭,阮大可會意後,便跪拜下來,大聲喊道︰「草民阮大可,奏報吾皇!山中叛亂已平,賊首已擒!」
阮大可話音剛落,寒淨寺的山門便再次被拉開了,汪正明和袁思孝跟隨著咸嘉帝跨出了山門,兩邊的上林衛快速往山下沖去!皇帝經過阮大可身前時,只是冷冷地扔下了句︰「好!」便隨上林衛們離開了寒淨寺!
走在山道上,咸嘉帝兩邊站滿了灰布粗衣的「焦山獵戶們」,打眼看去果然是分不出百姓與叛兵來,只是,皇帝每走一段,身前左右的獵戶們必山呼萬歲後再跪地伏拜,也算是讓皇帝在心中找回了少許尊嚴和安慰。一路上的山道上,賊兵的號衣被扔得到處都是,號衣仿佛叛兵的人形,橫七豎八,四下橫陳,倒真像是叛軍已被全部剿殺了的樣子,只是少了涂滿塵世的猩紅鮮血!
而當被捆在樹上的許名生映入眼簾時,皇帝根本就不願意看他一眼,咸嘉帝也不像原本對待廖晉那般寬容了,他要將這幾日心中積攢下的所有憤怒,以及寒淨寺上下對他的不恭,全都發泄在罪有應得的許名生身上,咸嘉帝微微轉過臉來,對著身後的袁思孝小聲說道︰「不要帶回太陵城了,拖到山下,亂刀砍死,別髒了朕的地方!」
「領旨!」袁思孝小聲應道。
皇帝一行人走到了山下,玄素清的大軍也趕到了,素清帶著孟良趕忙上去拜問道︰「臣玄素清,恭請皇上聖安!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咸嘉帝努力壓了壓心里的火,還是伸手扶起了玄素清,慰勞道︰「玄愛卿一路辛苦!朕心甚慰!」
「臣護駕來遲,還請皇上恕罪!」
「無罪,卿等皆無罪!」咸嘉帝不知道該說什麼了,此時見到玄素清,皇帝的心情十分復雜,不知道是該嘉許、慰勞還是斥責!
還好素清說道︰「皇上,我軍已收復太陵城,叛將穆王盛已被擒獲,正押在城門外,等候皇上發落!」
「好!好!卿等這就隨朕回京!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