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百七十四章 不問蒼生問鬼神

顧星朗臉上溫柔與寒凍皆散。

他無聲坐在那里,身形被天光勾勒,瑩白一圈,整個人便籠罩其中有如神祗。

君王不就是這世間的神祗麼。

高高在壇上,成就一國萬民的信仰。

她入宮前的六年,他一直就是這樣。不被理解,不做辯白,以神祗之態處理凡俗諸事。都道他溫潤君子而心思深沉,又道他仁善智絕且愛民如子。

以及弒兄之論。

以及暗慕兄嫂。

凡此種種,皆為符咒,被不同人貼到他身上,他全不在意,或者說學會了忽略——因為他,要做這個國家的神祗。

所以阮雪音才成了他此生意外。

她打破他的不被理解、不做辯白,因她自出現便了解他,永遠能接住他的下半句,不動聲色解除他的冤屈,又在他一言不發時,知他所想,幫他踐行。

這樣一個人來到他面前,少時不經事的情竇算什麼,星辰山河都不能及。

他早已明白這場情深愛重的根由,所以才無比篤定,讓她不必為晚苓介懷。

原就是不可同日而語的。

此刻看來,她比他自己,還要了解他。了解到替他防患,揭他心魔,在這最應當的時機,將話點破。

以至于他忽不知該說什麼,做什麼,任由種種思緒與籌謀相互攻擊,最後歸于空茫。

以至于他從神情到心緒,都變得空茫。

這模樣,實在與月華台初見那時很像。觀之璨璨,實則蒼蒼。

阮雪音看得難受,過去,伏在他身側仰頭看他。

她從前不太這樣動作,覺得有乞憐討寵之嫌,這會兒卻身隨心動,因這姿勢,意味良多。

「我此來不周山尋你陪你,就是為將所知和盤托出。種種隱瞞,早些時候必要,走到今日,卻是都可以說了。」她柔聲,模模他臉,又握緊他手,

「昨晚就該都說的,但,」

但兩人都情難自禁,都想將煩心事暫拋開,實在也不能怪她。

神祗端坐在天光里,真有些要入定的意思,終被她又模又握地破了功,低頭凝眸,

「我又何嘗事事同你說。你不因此怪我,我怎好怪你。」

其實不是這個理,他已懂她苦心。但深情最是不能明訴,只能找個歪理給雙方台階。

「我怪你啊。」阮雪音順階下,「就因為你瞞我這瞞我那,才讓我這樣擔心,每每行事,連猜帶蒙,只怕多此一舉或幫了倒忙。」

顧星朗悶哼一聲,也不知是不是笑,眼里卻有了活氣,「你是阮雪音,怎會幫倒忙。不是樁樁件件都打在點子上,還幫我尋回了兄長。」

阮雪音看見他瞳中活氣,放下心來,「那現在如何,來復盤一遍吧?」

顧星朗搖頭,「不必了。咱們去見夏杳裊。」

阮雪音當然是知夏杳裊來歷的。

但他不知道啊,不就因自己瞞了和沈疾談話的大部分內容,才有剛剛「交戰」?

「你——」顧星朗已經起身,她還伏在地上。

「不曉得來龍去脈,還看不出她是前幾局中唯一仍活著的前輩、看不出此番阮墨兮大計,皆出自她指點麼?」他低頭看她,不想太快搖尾巴,又舍不得她這樣伏著。

腿上那麼些傷,山中畢竟涼。

阮雪音深覺在見到夏杳裊之前,至少要將其身世對他說明了,趕忙起來,卻因動作太快,牽得傷口痛,一齜牙又坐下去,惹顧星朗伸手。

當然便是蹲下,連扶帶抱——主要是抱,雙臂環了個整圈將人架起來。

「有傷就坐著,跑來跑去還往地上趴,我看你是不想好了。」

阮雪音不願兩人半凝著氣氛出發去辦事,順勢往他懷里鑽,臉頰蹭頸窩,吐氣如蘭,「真的趴壞了,腿好疼。」

她這兩年學會了撒嬌卻也甚少撒得,這般拙劣。

偏一向高明之人拙劣起來,格外難以招架。

顧星朗便瞬間失了守勢,明知她故意賣乖還是聲柔得能化水,「我看看?要不你別去了,在家等我。」

「那不行。」阮雪音頃刻不疼了,直起身來,「她在哪里?抓住了還是——」總歸不宜耽擱,便往外走,「路上說。」

暗衛四名並女兵兩名,陪著君上皇後往山北去。

這不周山雖不大,卻非孤峰一座,綿延總共三個峰頂,稟報中夏杳裊所在之處,是第二個峰頂的高點。

他們穿過昨日那片花海,小心翼翼只踩草葉不踩花。奈何六月花期極盛,處處繽紛,鵝黃的雲生毛茛和金露梅,藍紫的露芯烏頭和翠雀花,最是綠絨蒿,藍紫紅黃極盡妍麗,姑娘們幾乎蹦跳著過,還是踩到不少。

花名自是阮雪音一一指了說的,顧星朗含笑听,待阿香她們都去采摘,輕聲道︰

「小漠說就是因你博覽群花,當初在夕嶺耐心教授,他才五體投地,自此只認你作嫂嫂。」

阮雪音撲哧,「這麼荒誕的說辭你也信。」

「常言道,小孩與老人的話,最可信。他那年才九歲,心與眼格外明,瞧瞧,不是說中了?」

他走得不疾不徐,甚至放任姑娘們去摘花。阮雪音一開始覺得奇怪,還想催促,慢慢也淡定了——見到夏杳裊之後,不周山的戲碼真正開始,難說還有這樣的機會,吹著山風,踩著花海,天高雲闊,人間值得。

姑娘們編了花環給皇後戴。

阮雪音手笨,讓她們再編一個,然後親自給顧星朗戴上。

君上戴花環竟與殿下一般好看。

眾人拿著花束瞧一雙璧人並行天地間,頭頂著花環仿佛世外仙侶,賞心悅目極了。

阮雪音便在路程過大半後對顧星朗娓娓道前因。

既說了夏杳裊,自然將阿那坦等連串不周山秘事,都講一遍。

日薄西山,花海消逝,茵茵草甸之上有一些蒼涼山壁,雜亂著不知名的藤條樹枝。

如血的一輪紅日就臥在那山頭。

紅日之下,藤條之前,坐了個人,若非定楮細看,只以為是樹或石或山壁的影子。

因她穿得極樸素,與暮色中樹與石與山,是一樣的顏色。唯膚白不改,昭示她曾是崟國皇室最美那朵嬌花,生了個同樣艷冠青川的女兒,正在蔚國攪弄風雲,或將收社稷于囊中。

氣溫下降得非常快,因入夜也因地勢漸高,靠近雪峰。

阮雪音出門前已料得,帶了斗篷,此時二人裹好了沿山坡而上,黃昏草葉的清香竟不明顯,空氣清冽得,連她通身橙花香都幾乎聞不見。

「真好看啊。」待他們走近,近到開口能被听清,婦人贊嘆,「兩位都是清絕之人,衣裳也素雅,頭頂這斑斕百花,格外動人心魄。」

被贊二人俱是沉靜,神情和善,雙雙拱手,對婦人一禮。

婦人稍怔,起身還禮,「怎當得起帝後同禮。」

「回了不周山,長輩就是前輩,我等是小輩,趕來臨听教誨,自要講禮數。」顧星朗含笑道。

他說「回」。

夏杳裊淡掃阮雪音,「殿下都說與君上了。」

那語氣仿佛她同她才是一伙。

阮雪音沒立時接話,夏杳裊又道︰「沈疾被遠派西境,我便猜到了,他至少對你說了實話。只不知,你何時會對祁君陛下坦陳。」

「夫人對人心之把控,很是精準。」

夏杳裊笑笑,「當初在大風堡就告訴過你,你們幾個的星官圖啊,我仔仔細細看過。」

星官圖並不能窺人心。阮雪音不點破。

夏杳裊側身一讓,「是這里。卻是晚了。不瞞二位說,我也頭回來。」

她出生在崟西,先祖是阿那坦,這話的意思——

「夫人是頭回來不周山,還是頭回來這里?」阮雪音問。

「都是。但地方不會錯。我讀過祖上手札,此來又先去了村里同族人們確認過。」

顧星朗和阮雪音已完全明白,她在說的,是沈疾口中滿牆青金壁畫的洞穴。

是寂照閣、曜星幛山河盤、百鳥朝鳳箏以及阿那坦,所有這些奇怪連結的來源。

卻不見洞穴,只有滕樹蒼壁。

「五年前雪崩,帶得山體震動,這洞穴,就被掩埋了。」夏杳裊回頭去看,「可惜啊,我還想一覽神跡呢。」

顧星朗此來就是為了這個。阮雪音無比清楚。他要看天授君權以外的天命,被用來摧毀社稷正義性的天命,究竟是何模樣,究竟,是否陰謀謊言。

得到的卻是被銷毀的證據。

或該說不能被追溯的謎題。

而所有線索都告訴他,這謎底,將動搖社稷、毀滅君王,那放著河洛圖的寂照閣還佇立在祁宮深處。

阮雪音轉頭去看他。

他嘴唇緊抿,眸中聚出晦暗與寒冰。

她試圖去握他的手,莫名有些懼,終只站在極近的位置上,就那麼看著他。

許久他開口,聲音冷凍得不像他,「假的,對不對。天命,神諭,阿那坦,廢君制,只有最後一項是真的。因為這是目的,其他,都是為達目的的手段,是謊言,對不對。」

夏杳裊似很吃驚顧星朗這副樣子,旋即又釋然,看向阮雪音,

「他會這樣的對不對。天神羅剎,一念之間,年歲漸長,會更嚴重。」自我肯定般,她點點頭,「我看他的星官圖,看了不下百遍。他就是會這樣。所以縱使仁義慈悲經年,也會不知在哪一年哪一刻,殺心大起,屠戮天下。所以你要先瞞著他,就是怕他起心動念,哪日一睜眼,就抄了舉國世家。」

阮雪音深知這話有誤,表面上合乎道理,卻是瞄準了顧星朗的心癥故意激他,沉聲道︰

「若非你們裝神弄鬼、圍而攻心,他永遠不會。他——」

「他太聰明了。」夏杳裊看向顧星朗,「陛下你太聰明了,天人之智。這樣的人總能想旁人所不能想,也就更與蒼天近,會信凡人所不會信。草民必須要告訴你,這些宙合之秘是存在的,古來祭祀向天地求卦,自有其奧義。一姓王朝滅乃天命所歸,陛下退位吧,讓出社稷,讓賢者合而治天下!」

「你閉嘴!」阮雪音氣急,看見顧星朗垂落在斗篷內的一只手,手背上已青筋暴起。

「來人。」

然後听他開口,聲很靜,卻絕非平靜。

四名暗衛當然在附近,卻不夠近,也就沒立時听見、即時反應。

「來人!」

下一聲便毫無靜氣了,冷寒暴烈之外尾音遠蕩,猶如龍吟。

夏杳裊雖無懼意,仍有些為眼前聲勢所懾,不自覺退半步。

阮雪音都以為他是要殺夏杳裊了,一時不知該不該勸,腦中正自計算留她一命還有沒有用,四名暗衛已至跟前。

夏杳裊瞥她一眼,「我說得沒錯吧」意味分明。

指顧星朗溫和仁義的背面,那另一半月之暗影。

人人都是有暗影的,取決于凡俗和本心之間的沖突有多激烈。阮雪音心知肚明,回她一個「若想活命就別再胡說」的盯視。

「鑿開。」卻听顧星朗道。

這一聲又變輕了,分不出情緒幾何。

四名暗衛面面相覷,根本沒明白,又不敢詢問這副模樣的主上。

不回應更不妥,倉皇之下都望阮雪音。

阮雪音自然明白,有些震驚,稍思忖,上前柔聲︰「五年了,雪崩山震何等陣勢,這山體都未見得還是震動之前的構造。莫說就這幾個人,沒工具,不可能鑿得開,便鑿開了,說不定里頭已經移位,或者損毀,看不見什麼的。」

顧星朗的視線一直凝在不近不遠的某處,也許只是某塊石頭上,聞言轉頭,「你也覺得是有的。那所謂天命。只是被埋在里面了。」

阮雪音被他目光和聲音嚇住,一時失語。

「她不得不信的。」夏杳裊輕笑,「她是觀星之人,手里還有一件以黑曜石和青金涂料鑄就的神器。陛下你想過麼,曜星幛和山河盤的存在,本身已夠向世人證明,神諭,天命,都是真的,這世上確有超越人力的定數。那青金色會被不周山先祖帶去白國,出現在他們的百鳥朝鳳箏上,也因那片國土,崇尚神燈之俗幾百年,相信天命。還有蘇氏夢兆,」

她看向阮雪音,

「殿下知道的吧,那個家族最早生活在青川極南,其實就是白國海邊。也只有那樣的土地上,還在流傳夢境和預言,真實和虛妄。」1

阮雪音是知道,前年冬晨蘇姑姑告訴她的。可夏杳裊如何曉得有這麼個蘇姑姑呢?

「阿綺和她有聯絡。」她繼續說,解她疑惑。

是了。那方墨紗就是文綺交給蘇姑姑,蘇姑姑再讓棠梨放進的折雪殿庫房。

而直到這一刻。

阮雪音忽有所悟。

不是將種種線索一口氣想通了,而是徹底確定了它們的雜亂、荒謬、看似相連實則支離破碎、東拼西湊!

那是許多人,為著同一目標,撒不同的謊畫同一個圓的,拼湊來的默契。

只有曜星幛山河盤,無法用常理解釋。

寂照閣始終沒被突破,沒人見過河洛圖。

百鳥朝鳳箏上的青金涂料,照阿那坦出不周山上百年的布局,也很容易做到。

夏杳裊至少說了一句大實話︰能證實天命和神諭存在的,證明這世上有超越人力之定數的,只有她和競庭歌手中的兩樣器物。

「暫留她的命,直到見完紀桓溫斐。」阮雪音湊到顧星朗耳邊,「你信我這次。」

這一刻她不是他的妻子,而是他的謀士,同時也是大祁中宮。

顧星朗厲沉沉看著她,再欲轉頭去望那片山壁。

阮雪音雙手將他的臉掰回,不讓他望,也厲沉沉盯進他眼楮,「听我的。听話。」

1712隱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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