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百三十五章 儲君

五月初十,長公主攜幼子紀宸入宮,居出閣前所居的重華殿,將映島那串檐鈴掛上游廊時,新的軍報剛入宮門。

君上皇後都不在,近來由柴瞻與紀平主持朝會,長公主和寧王共听政。

「蔚國狼子野心,兩度趁他國作亂、加入混戰,此番更是變本加厲,不僅助新區叛軍與南部白國,更壓重兵侵我祁北,眼下梅周被圍已逾兩日,城破在即,還需拿出對策!」

梅周是北部最大城,處要沖,是深入大祁月復地的最後一道關卡。城中守備一萬,圍城的蔚軍據軍報上稱,目前也不過三萬。

「大城易守。」上首柴瞻撫須,「以幾千人之力抵御十萬大軍攻打的先例,不是沒有。梅周暫時無礙。」

國戰四起,干將們陸續出霽都往各處支援,朝堂上所剩武將已經不多,明白柴瞻為何成竹在胸的,更是寥寥。文臣們當即便有些不豫︰

「照大將軍之意,朝廷這頭無須任何對策,我等食君之祿,于此主君不在時,高坐堂上等勝負結果便罷?」

柴瞻半生領兵,本不善言辭,點頭道︰「目前是。」

「你——」

「大將軍所言不虛。」卻听鳴鑾殿後傳來少年聲,微稚,卻沉篤,叫人想起十四歲初登基的今上。

先入眼簾的是滌硯。

其後之人個頭小些,矮些,負著手氣勢卻強,正是十三皇子顧星漠。

小殿嬌體弱多年養在夕嶺,這般站上朝堂站在群臣面前,還是頭一回。

看著不怎麼體弱。是有些瘦薄,乃這個年紀男孩子長高不長重的常見癥候,然其肩平直、其臂舒展,步伐鏗鏘有力,卻像習武經年的練家子。

那神情態度也似十四歲的顧星朗,而群臣們驀然想到,十三殿下今年十三歲,確與主君登基時年紀相仿。

一時都有些怔,錯覺時光倒轉。淳月與寧王亦未料及,對視一眼。

「長姐、七哥恕罪。」顧星漠回身一拜,「臣弟得允準在殿後呆著,听到方才,實沒忍住。」

主君與中宮皆不在,亦無儲君,長公主和最得信任的親王听政,原是常例。讓年紀尚小且並未封王的十三皇子藏在殿後,卻怎麼都有種偷模之感。

「君上有諭,此期間,準許十三殿下旁听朝議。」便聞淳月開口,「本殿認為十三年紀尚小,不堪議事,杵在堂上恐影響臣工們諫言,這才命他,殿後呆著。」

眾臣仍疑惑,不約而同望滌硯。

「回稟各位大人,確是君上諭旨。」滌硯上前一步恭身。

顧星朗曾巡大祁全境下令備戰,此事已傳得沸揚。那麼宮中于此期間接過密旨,亦不奇怪——他們的主君,永遠那樣親和又遙遠,且近一年行事愈發出離,叫人捉模不透。

「敢問滌硯大人,君上現下,是否真如傳言,又去了西境?」

滌硯稍思忖似為難,片刻道︰「君上確說,要赴西境之西一探究竟。」

群臣皆變色,「國戰當前,青川不寧,君上到那荒僻之地,意欲何為?」

「放肆。」顧淳月冷聲。

那言官自知失言,沒再繼續,面上焦灼卻攏不住。

「君上令全境備戰,不多時,敵軍果然來犯。」卻見顧星漠站在玉階第二級,娓娓述來,「可見聖駕雖在外,對時局了如指掌、決勝千里,眾位臣工,當放心才是。」

他講話之措辭語氣極為老成,帶著鎮定人心之力,滿朝文武再是一怔。

「至于方才大將軍之言,本殿贊同。蔚軍圍城,卻不攻打,當是明白此城難攻,與其硬拼自損,不若靜候消耗。然梅周物資豐厚,縱軍民眾多,緊閉城門供給個十天半月不在話下。十天半月,咱們耗得起,蔚騎未必,一旦北境告捷,邊境軍南下,他們插翅難逃,只有全軍覆沒。」

底下安靜有頃。

「此理咱們能想到,對方如何想不到?他們若因此等不得,明日,或者這會兒就發起強攻呢?」一文官問。

「梅周城高牆厚,戰力不可小覷,守城一萬對攻城三萬,算上守方本身優勢,」顧星漠向柴瞻,「很難敗吧。」

「殿下明斷。」

「可北境戰事自開局便蹊蹺,內奸之說不斷,許多排布也確被提前知曉了,導致死傷慘重——如此形勢,怎還能對邊境軍抱指望?怕只怕,再無捷報,蔚軍持續南下,梅周一萬抵御三萬足夠,抵十萬呢?十五萬呢?」另一人緊追。

「北境一戰十余日,我方損失慘重,對方亦非全無傷亡,此其一;皇後懿旨到北境後,五邊全部調整策略,當晚蔚營更遭遇火襲,我軍趁勢直攻,殺敵近萬,此其二;戰局已有扭轉之勢,至少頹勢得遏制,諸位真覺得,蔚軍還能剩下十萬、十五萬攻打梅周?」

此一番分析面面俱到,又句句點在要害處。眾臣望著階上小少年,一時神情復雜。

卻見顧星漠緩步而下,走到柴瞻面前,拱手一禮。

「臣不敢。」柴瞻忙拱手還禮。

「梅周暫時無礙,但本殿確與諸位臣工一樣,心緒難定,還有問題想請教大將軍。」

「殿下但問無妨。」

「目下我大祁遭兩國,應該說三國圍攻,」事已至此,重提崟國反易厘清局面,「三地戰事同時起,又留了近二十萬禁軍拱衛國都,兵力相牽制,哪方戰局都不得解。本殿私心想著,不若先集中火力拿下一方,如此,緊繃之勢可得緩解,于朝臣、百姓、乃至浴血在外的將士,也是慰藉。」

群臣皆覺有理,紛紛稱是。柴瞻沉吟片刻,「殿下之意,是要再撥些禁軍往邊境?」

顧星漠點頭。

「殿下屬意,先解決哪方?」

「白國。」

鳴鑾殿中半刻緘默。

「南境乍看是與白國相抗,實是對抗兩國。」終听一直沉默的紀平開口,「白國南部的蔚國駐軍已經全線出動,論兵力,與增援後的我方南境軍不相上下。既要先挑一方拿下,自然要選最弱的一方。」

顧淳月自朝議開始便盼著紀平不要開口。

時歲流淌,他越發地像紀桓,不開口已如深水叫人難安,一旦開口,真不知打的什麼算盤。

偏謙和如昔,滴水不漏,不像有任何盤算。

「那紀大人以為,該選哪方?」顧星漠回頭,十分順暢改了素日里「姐夫」之喚。

「西邊。叛軍之中,烏合之眾不在少數,我方又有沈疾、薛戰兩員大將坐鎮,一旦兵力到位,攻無不克。」

群臣深覺有理,又紛紛稱是。

顧星漠若有所思,「大將軍以為如何?」

柴瞻撫須,「其實依臣之見,維持現狀觀其進展,再行調兵,最為穩妥。」

顧星漠拜向淳月和顧星延,「臣弟之所以傾向南境,因其雖是兩國聯軍,不若一國軍兵配合默契,其實有機可乘。但紀平大人所言,不無道理;大將軍之意,于國都穩定、社稷穩固最益。最終定奪,還看長姐與七哥。」

寧王看向顧淳月,顧淳月接其眼鋒,兩人達成共識。

「且先依大將軍意思,維持現狀,下回合軍報傳來,再做定奪。」

時近正午,柴瞻並紀平領群臣散。紀平走在最後,剛要轉身,淳月微啟口想問他是否留下用飯。

她一舉一動一顰一笑他向來注意,余光瞥見了,笑笑,還有公務要處理的意思,揖了一禮,轉身離開。

淳月望著他背影許久無言。

「朝堂事素講秉公,便是君上與中宮,該為君臣時,也不會囿于夫妻情面。」但听寧王在旁柔聲,「長姐無謂憂思。」

顧淳月是不在人前露軟露怯的性子,聞言整理心緒,很快恢復神采,「七弟取笑了。本殿憂思,只為家國社稷。」

寧王不再說什麼,轉向顧星漠,「說好的垂簾听政,這般貿然出來,可是已不將兄姐放在眼里了?」

垂簾听政四字本就是揶揄,配以顧星延歷來灑月兌不羈,整段「問責」都似玩笑。

顧星漠便露出一個更符合其年紀的笑容,揖道︰「兄姐饒命,臣弟知錯。只是事涉九哥,臣弟實不願臣工們因他不在、對朝廷此番應對多有微詞。」

寧王反手模出藏在座椅下的折扇,抖開搖起來,「一手帶大的就是像。你啊,如今行事作派全隨了君上,還臣弟,說是半子也不為過。」

半子,半個兒子。淳月蹙眉,「說多少回了,玩笑也要講分寸,堂堂親王,像什麼樣子。」

「長姐教訓得是!」寧王笑告饒。

淳月深看一眼小漠,「以後不可再自作主張。」

小漠也應是。

殿內兄友弟恭,大殿之外,臣工們亦三三兩兩邁出正安門。

「有寧王殿下和長公主在,君上仍準了十三殿下听政,不乏深意啊。」

「君上膝下目前只嘉熠公主一位嫡長女,國本無定,難說——」

第三名文官輕嘶一聲,「大前年十三殿下夕嶺中箭,便有傳,是其他幾位王爺存心試探︰君上多年養殿下在夕嶺,非因其體弱多病,而是栽培,成其文武韜略。」

「那這儲君之位——」

便在此句呼之欲出的瞬間,紀平經過,淡淡道︰

「家國不寧,君上在外運籌征戰,幾位大人卻于宮門下討論國本之定,是否,有欠妥當?」

幾人都比他年紀大,在朝時長卻比他多不了幾年,蓋因紀平入仕早,迄今也逾十年了。兼紀之一姓,于此國舉足輕重,他平素行事又得人心、政績更是昭昭,這般開口,不像責問,更似提點。

「紀大人提醒得是啊!」一人忙順桿下。

「我等也是憂心社稷、又慮君上安危,失言,失言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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