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六十四章 瞻世

城中春意鬧,車水馬龍盛世景,一眼望去皆是祥和,並無不平不公。

馬車寬大,為運載近二十人專程找來的。姑娘們都沒這麼觀過城景,悄撥窗簾透縫瞧,小聲交談,人人歡喜。

國都是升平,百姓的小日子過得也比別處愜意,有意願從戎的姑娘,更多該在地方。

一步步來吧。

阮雪音耐心等她們走馬觀花,逛過三條街,方問阿香可有熟識的已經離營的姑娘。

對方答有。

是鄰居家女兒,同歲,當初報軍營,還是兩人結伴去的。馬車出鬧市,一路西行又南拐,駛至一條苔蘚青青、爬藤茂茂的巷子前,車寬路窄,再進不去。

巷子盡頭橫亙矮牆,可見門窗,是一整排相鄰屋舍。「就是那里?」阮雪音輕問。

「正對著那戶就是。民女家在東邊,挨著的,夫人瞧見了麼?門口一個青花盆,插著一桿文竹。」

瞧見了。女孩子們也都趴車窗邊瞧。只能看到那盆文竹和一側門框,主視野是那已經離營的姑娘的家。

門開著。

往里眺有個小院。

循搗衣聲依稀可辨一個女子側影正勞作。

「是她?」

阿香答是,「家姓方,喚作娣娣。」

娣這個字本為姐姐喚妹妹用,也不知是真起的名還是俗成。「她哪日離營的?」

淳風和柴一瑤都門兒清,同聲答︰「三日前。」

兩位「主副將」委實上心稱職,阮雪音很覺高興,復問阿香︰「娣娣可告訴過你,為何不願繼續了?」

幾人嘴上對答,眼都不離巷子那頭門中景,便見一小兒郎約莫五六歲奔入畫面,拉著娣娣一通扯,听不見是要做什麼,只看姑娘忙將一雙濕手就著裙擺擦干,跟著往里間去了。

「那是她弟弟,老來子,家里寶貝得很,還說要想法子送私塾或請先生授課。素日都是娣娣照料。她家在城外有十來畝田,爹娘兩個打理,家中這些活兒,便多由娣娣做,常日里都忙,農閑時好些。此番報女課參軍,還是,」阿香露赧色,「還是我爹娘以俸祿說動的她爹娘,但,」

「但家中總共這幾個人,她要參軍,家務活就沒人做、幼弟就無人照料;爹娘將孩子帶去地里吧,正值春播,忙起來管不上,只能雇人幫忙,平添一筆開銷;而俸祿不知哪日才有,便有了,要付雇人的錢兩,思來想去,還是留在家里合算。」

阿香點頭如搗蒜︰「夫人猜得都對。原是看在俸祿的份上說試試,但娣娣一連半個月往外跑,不見錢兩的影,家里又忙,終不樂意了,叫她回去。」

「她自己怎麼說?」

阿香望一眼淳風,小聲︰「她也有些嫌累。說在家雖無趣,洗衣做飯帶幼弟,還是比騎射上戰場容易,更不用擔性命之憂。」

阮雪音頗覺在理,淳風一臉無奈,早先語出驚人的 黑小丫頭道︰「等她這般過上大半輩子,就知道還是騎射比較容易。若能建功勛,會過上比這不知好多少的日子。且此刻的日子也不是好好過就能過好的,哪日家中生變故或來日遇人不淑,連個退路都沒。至于性命,要搏前程改命途,有些險該受。」

最後這句非常「競庭歌」。阮雪音心想。而戰場相較于其他地方,確實放大了生死、增加了風險。

這句之前的亦是大實話,許多道理原掌握在真體歷過世事的人手里,無論長幼。

阮雪音深覺對方說得好,不再多言,又覺娣娣確不適合跟著淳風,至少目前還不適合,命繼續往下一戶。

都是車中女孩子們認識的、已經離營的姑娘的家,或在城里,或在城郊。各人放棄的因由不同,有嫌苦累的、有迫于家中或家外壓力的,或如娣娣般兩者皆為因的。

淳風原以為阮雪音是要尋模「還有救的」勸說一番,卻沒有,戶戶遠觀,與車上女孩子們問答弄清楚每家每人情形。

情形各異,相同的是,她們又都過回了從前的日子。

「未嘗不好。砒霜蜜糖本因人異。」城郊春更盛,阮雪音收目光向車內眾人,

「只是當局者迷旁觀者清,如何選擇,你們看得听得多了,才有適宜自身的判斷。女課無論文武,其實一直講自發自願,且上了課、學了本事,也不能保證平步青雲。我朝尚無女子入仕之例;君上雖準許淳風殿下練女兵,真上戰場實是生死大事,可能得功勛,也可能丟性命。世事皆為賭,成算從一分到九分不等,而你們正跳進來的這個賭,」

她稍頓,極目車窗外,眸中山林色比陽春更盛,

「是個一分最多兩分成算的賭。」

姑娘們皆有些變色,只听阮雪音再道︰

「卻也是個,一旦賭成,黃金萬兩不足匹的賭。是世代之光,千秋功業。」

日光似都為這句話大亮起來。

已過晌午,馬車折返回城,沿路將車上女孩子們一個個送往家門口——已經這個時候,回校場練不得多久了,半日觀瞻也該給她們時間思索。

有小丫頭臨下車前怯怯問若想放棄,是否明日就可不去校場了?

阮雪音點頭。

小丫頭像沒拿定主意,又問早先說千秋功業是何意思。

阮雪音笑笑︰「比如你此刻放棄,來日卻悔,還想走這條路時,發現路還在;又或者你的女兒、孫女、重孫女,她們中有人不想過你的一輩子、想另尋門路時,發現這世上還有門路。」

「夫人是說,我們正在築路?」

很生動。阮雪音再笑︰「是。女課非強制,乃機會,正是此意。其實也有許多男子不願從軍、無意入仕,能吃飽穿暖每日曬曬太陽就足夠。這也很好。但問題在于,他們可以選。而姑娘們目前只有一條路,沒得選。」

「夫人希望我們也能選。哪怕我們不能,有朝一日,我們的女兒孫女能選。」

「是。」

小丫頭半只腳在踏板上默了許久沒動。

車上還余近十個姑娘也默著不動,車外春鳥鳴便尤顯得響。

巨大 轆持續滾動在四月的大祁國都,不斷有女孩子下車,車內愈空,阿香是最後一個,臨走時恭謹同阮雪音三人拜了,秉著中氣道︰

「民女要築路。明日會準時到校場!」

一個譬喻罷了,被這般喊出來實有些滑稽。淳風撲哧,柴一諾忍笑,阮雪音道︰

「你可知阿香在傳說里是位神明?女神,推著雷車。」

阿香訥搖頭。

「她也是西方之神,被稱西斗星君,書載其形貌曰︰英英素質,肅肅清音,威攝禽獸,嘯動山林。是不是很有些女將軍風采?」

阿香訥點頭。

「這名字很襯你。」阮雪音笑起來。

那姑娘下車後步伐極震,與先前又不同。

「嫂嫂你為定她志向編的吧?真有這西斗星君?推雷車的女神?叫阿香?」

「有啊。研習星象須閱的典籍里,不止一處記載過。我也是瞧她可愛忽想起來,順嘴一說。」

卻真正點楮。柴一瑤愈覺兄長對珮夫人盛贊不虛,丘壑在胸而舉重若輕,值得追隨。

偌大的馬車徹底空下來,依今日計劃,阮雪音要繼續往茶室瞧文課。

正是最早她開課授香的茶室,香課之始、女課之始,如今常由紀晚苓主理。今日該也在吧?這般思忖,淳風不放心,要陪著一起去,又拉柴一瑤,正好再議議軍中事宜。

那地方在正安門外主街上,鬧中取靜,名曰「淘沙」。

三人下車,大門前站定。柴一瑤抬頭望了會兒匾額道︰

「去歲來听珮夫人授課,我還問過老板,一個香、茶、手藝品的買賣之所,何以叫淘沙?」

便想起那時候排隊進「學堂」,還是紀齊陪著。如今少年郎已經北上隔千里。1

「大浪淘沙始見金。這老板是想說他這里的都乃淘沙後真金吧。」淳風隨口接,望著匾額亦想起去年春,她競賽受傷吊著胳膊,與沈疾鬧別離,常陪阮雪音過來授香,權作散心。

阮雪音思緒已飄入里間,腦中構建紀晚苓授課畫面,踏實復忐忑,不知這一方嶄新天地,是否真能予她嶄新路徑。而以如今局勢,這樣將外場權柄完全交到她手里,並不周全——早先籌劃雖動用了不少城中貴女,真到踐行時,其他人參與遠不如紀晚苓。

且論家世深淺和朝堂勢力排布,國都內除了紀、柴、薛,剩下的,不及某些地方大族。

倒有個法子,既具制衡之效,或還能幫顧星朗模排局面,來日若生事端,亦更有運籌余地。

「可惜你要幫淳風。」三人跨進門,她隨口向柴一瑤,「其實文課這頭更缺人手,瑜夫人一人,終歸忙不過來。」

因文課學生多過軍營。

柴一瑤稍怔,「薛如寄時有來幫襯吧?」

阮雪音笑笑︰「相較女課日盛、求學者日多,杯水車薪。」

柴一瑤方反應過來其中意思,思忖片刻道︰「臣女有個堂妹,正當適齡。改日帶來給夫人瞧瞧是否堪用?」

1604婚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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