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五十九章 矢志

阮雪音收到競庭歌來信時正值黃昏尾。

出了一身汗,剛沐浴畢,頭發尚未擦干,為讀信只得將雲璽支出去。

這景觀古籍是有載的。

–西北海之外,赤水之北,有章尾山。有神,人面蛇身而赤,直目正乘,其瞑乃晦,其視乃明。不食不寢不息,風雨是竭。是燭九陰,是謂燭龍。1

阮雪音不大信精怪,老師當年也說,這燭龍該是某種天象,與星月暗夜掛九天是相似道理。她曾問老師見過沒,對方怎麼答的?

「若有機緣自得見。」

如今看來,該真是天象,寒地常見。而老師隨長胡子遍游大陸,甚至得了據說來自極北的一枚紫翠玉——二十多年前便對紀桓提過,以至于邊境重逢時後者再提,老師直接將那塊石頭送給了他。2

是否意味著她幼年便到過極北寒地,見過這燭龍——神光——應該說,奇異天象?

真想一起去看看啊。

競庭歌信上說七月會去,但七月有天長節;

女課方興,到那時候估計也未艾,她乃始作俑者,不好擅離霽都;

寧安也許久沒回了,小姑娘們的醫藥學堂尚存,只在一封封奏報中隱約可窺式微,實在意料中;

鎖寧需掛心的是阮仲,小院暗戍每每飛書稟,顧星朗都轉達,然後阮雪音依據病人親書的近來癥狀擬方子、制藥丸回傳,卻終歸不是辦法,只會將他病程一再拖長;

還有封後典儀,據說會在九月。

誰成想有一日會這般為各方所需、分身乏術?她捏著競庭歌的信,一思引萬緒,頭發都快干了人還站在窗邊。

「怎又愁得這樣?太忙了?最近出風頭的事兒都紀晚苓在干,不應該啊。」

倏忽被淳風聲起唬得回身,卻見對方也一頭青絲披散著半干未干,海藻般濃密。

「你就這麼過來了?!」

淳風模了模頭發覺得又干爽不少,點頭升調︰「嗯——天快黑了,我走的小道,沒幾人看見,晚些叫阿憶梳好便是。嫂嫂你怎也這時候沐浴?」

有些早。她自己是因白日授課騎射,大汗淋灕,每回宮首當其沖沐浴。

阮雪音輕咳,「我我,天兒太熱了。」

顧淳風難得見她磕巴,神情也不怎麼對,再感知空氣柔暖——四月中,只能算暖,不過分動作根本不覺熱啊!

她叵測盯阮雪音,心知這麼答便是不好同自己說,不欲勉強正要切話題,忽嗅得殿內除外間蕩入的春花馥郁似還有草藥氣,仿佛,艾葉焚燒之氣?遂恍然︰「嫂嫂你是燻艾燻熱的吧!算產後保養?」

雖非此回合答案,卻真沒說錯,阮雪音點頭︰「近來開始的,是我師門之法,祛濕驅寒,于女子生產後恢復有大助益。」

淳風嘖嘖︰「為封後大典做準備吧?本想來問責嫂嫂身為發起女課的長官,為何將陣勢拉起來便撒手不管了,瞧這景況,」她從上到下打量,暗忖分明絕色與從前哪有差別,還要這麼保養,果然自律者自有天庇,「饒了你啦!」

阮雪音好笑,見她大搖大擺桌邊坐,揚聲吩咐送吃喝的進來,也過去坐下。「規矩是眾人一起商議最後列為章程定好了的,選址、時日安排、試推行的課授種類和方式,最早十日初踐行,我也都在——這不眼瞧著上了正道,我一個宮妃,不便再日日出去麼?」

淳風嗤笑︰「我還不知道你?開女課本有意治紀晚苓心病——她那心病,原就有輸你輸得一敗涂地的因由,在宮里已經比不過了,走出去外面還要被你壓一頭,病怎好得了?嫂嫂你這是,生造了片天地幫情敵重拾信心啊!」言及此她呸呸呸,伸脖子張望,

「九哥這時候不會回來吧。听說最近忙吧。」

阮雪音更加好笑,「怕得這樣,以後就別說瑜夫人壞話。」

「不為這個。」淳風豪邁揮手,小聲告密︰「是情敵此詞,如今不能用了。前幾日我講霽都城內盛況,隨口說你給情敵搭台子讓人家唱戲得聲名,把九哥氣的,當場道︰這能一樣嗎!以後不許這麼說!」她學顧星朗向來有樣,動作語氣如當事人在眼前,

「我還納悶兒呢是因這話折辱了紀大小姐?他就交代啊,說晚苓素來慕三哥,他自己,打見了嫂嫂就身心皆付無一刻走神,何來情敵之說?听得我寒毛直豎——如此訴衷情的話,對我講不合適吧?他以前不這樣的,還真是自從有了你,」淳風長出氣嗟嘆,又指自己腦門兒,

「這里出問題了。」

阮雪音一听便知是那晚青梅揶揄的遺癥,哭笑不得,恰逢碧桃呈膳食進來,稟雲璽和棠梨皆忙著照料公主和郡主殿下,這會兒便由她門外侍奉。

「里外都忙,無怪剛站窗邊發愁。」淳風嘖嘖,「撫育兩個孩兒比在外授課都辛苦吧?」

一殿的幫手,較尋常人家已不知輕松幾何,但因掛心,許多事想親力親為,對阿岩因帶著競庭歌囑托,也不曾全權交給底下人,細數每日,確是累的。

百姓家的母親們只會更辛苦。

偏如此付出仍不及男子們在外謀生的功勛,甚至都不會被視作功勛,只是理所應當——世代之不公,女子之不易,可見一斑。

「跟我說說最近女課進展吧。你募得的那幾十個小姑娘,好帶麼?」

這幾十個都是千難萬難才募得。若說女子從文還有閨秀碧玉們願嘗試,從戎這種男子都未見樂意的,便根本是冷透了的灶。阮雪音不是沒想過個中艱難,真听淳風說那好容易募得的四十人最近也以每日少三個之勢在銳減——仍感唏噓,哀其不爭。

「女課供給的是機會而非強令。我們的初衷從來不是,非要女子也文能安天下、武能定乾坤。本就對有志者敞開大門,她們既退,說明志不在此。」

淳風顯然是受此困擾的,只不願給阮雪音添麻煩故一直沒說。「但我總想著,她們當初既願來,至少存了三分志向。許是我教得不好。」

那女子教場選在射聲營附近,素日是柴一諾的兵常用,因其妹柴一瑤全程參與了此番女課籌劃、又追隨顧淳風在行練兵事宜,算是動用了私情,然後上奏獲御批。

「怎會?你是沈疾的學生,得黎叔指點,常年在禁軍營與將士們同操練,又親赴戰場歷練過,性子亦親和最能與人打成一片,這樣好的女子老師,全霽都,應該說全青川,找不出第二個。」

淳風抿嘴笑︰「嫂嫂你夸得我不好意思。」

「但為人師者,不單要授技藝,還須答疑解惑助學生移除內里魔障,方是心腦皆備的奔赴。若存了志向又打退堂鼓,那是心志不堅,可能受阻于旁的困難,也可能是有些道理沒想通。你問過她們麼,為何放棄?」

淳風搖頭。

要問的。才知這般以國政聲勢推行,究竟該不該、對不對,從信念到方法。「安排一日吧,我跟你去瞧瞧。」

淳風出折雪殿時居然見顧星朗在庭中一手抱一個娃,三人融融,同賞春花。

臂力真沒得說啊!

她十分服氣,過去問安順帶逗孩子。阿岩九個月,小模樣愈顯,極好看,只不像上官宴——自不像,卻也沒那麼像慕容峋,反最得競庭歌衣缽。「她該喚你作姨父吧?而我是你妹妹,那該喚我作——」

她為難得很,掰指頭算。顧星朗橫眉過來聲低沉︰「上官宴的女兒,為何該喚我姨父?」

淳風方反應,暗幸沒被人听見。「這可不好辦了,孩子一天天大,只會越來越像父母,再過幾年,說不得便要被瞧出來!」

兩人都氣聲如做賊,全沒注意阮雪音幽幽站到了身後。「宮里人多沒見過其父,見其母亦少,總歸好看,上官宴也好看,只要不照著模樣比對,憑空難起疑。」

便听偌大的折雪殿平地一聲雷,是顧星朗和淳風同時喊出來。

「嫂嫂你太嚇人了!」

「怎麼還偷听呢!」

阮雪音不理他二人接連抱怨,眼看朝朝兩只小胖手已經伸過來,笑接入懷,方瞪顧星朗︰「一邊抱一個,太不穩當了。遇上方才大喊大叫,同時驚兩個。」

淳風打哈哈︰「哪里就驚了,這不都乖乖的嘛。」便沖阿岩鬼臉,立時逗得小家伙咯咯笑。

滿庭歡愉,春夜釀香。親姑姑又玩樂半晌方告退,雲璽棠梨過來抱孩子,待人都遠,顧星朗看著阮雪音壞笑︰

「今日回來路上听聞了一樁事。」

1《山海經‧大荒北經》

2557人生若只如初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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