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四十五章 結同心

淳風入宮門,頂著夜涼馬不停蹄往折雪殿趕。

折雪殿那頭顧星朗前腳剛入,見棠梨和碧桃蹲在正殿外廊下一盆花枝前嘀咕,稍駐足,滌硯立時咳︰

「大晚上不在里頭伺候夫人和公主,躲這里偷懶呢!」

兩個姑娘唬得一跳,轉回來趕緊行禮問安,棠梨埋著頭,實忍不住又添一句︰

「不帶大人這麼嚇唬人的,君上回殿,怎無報聲?害婢子們御前失儀。」

那撒嬌勁兒直听得顧星朗牙酸。

「放肆!御前失儀還狡辯,罪加一等!」滌硯肅聲。

棠梨方消停了,忙又請罪再不敢言。顧星朗偏頭瞧滌硯,一臉「等娶回家了看你還敢不敢這麼斥」之調侃;滌硯滿面嚴正,是「娶了照樣收拾」的意思。

顧星朗回一眼「拭目以待」,轉過來望廊下那盆光禿禿細枝上淺黃的小朵,問棠梨︰「這花不算好看啊,怎惹你們圍著喋喋。」

他無甚印象,是覺一直有這麼盆東西,但開花,絕對頭回——大前年沒,前年沒,去年秋末離開時沒,北境歸來後他幾乎夜夜在挽瀾殿過,然後赴夕嶺,然後阮雪音帶著女兒今日回來,他方回,方被婢子們引得注目。

「君上有所不知,這是夢樹,很靈的!管它好看難看呢,能降兆成願,就是好樹!婢子們看了兩個月,倒覺好看。」棠梨轉臉望碧桃,兩人咯咯笑。

單一字夢或兆,顧星朗都不在意。

但兩個字相合輔以兩月前韻水見聞,他無法不在意。「夢樹?」

「是。」棠梨抿嘴笑答,「花放枕下,能夢見想夢之人,還能解除噩夢;打結枝條然後許願,能遇到心上人;做了美夢第二日在樹上打個花結,夢會成真;若打兩個同向結,親手打結的兩人就永不會分開。」

她說最後一句時分明覷了眼滌硯。

滌硯忙正色,絕不在君上眼皮子底下傳情。

這番話實在順溜,像背過千百遍。顧星朗對女兒家小情思提不起興致,一挑眉︰「頭頭是道。哪兒看來的?」

其實阮雪音當年只說了一遍,但彼時棠梨正是情竇初開的年紀,動用了小半生腦力格外記得熟。她頗不好意思,「回君上,夫人說的。這棵結香也是大前年夫人出遠門帶回來的,彼時就一根單枝,重頭扦插,第三年才會開花。這不上年十二月終于開了第一茬,奴婢們剛是在說,現下該是今冬最後一茬呢!眼看著天暖了。」

大前年的遠門,自然是獨回蓬溪山。而那個十二月初她歸來即被他傳召往挽瀾殿,當晚便沒能出去。

所以花樹是點燈後扦插的吧。原來叫結香。竟是從未听她說過。

但阮雪音說的,便不能叫小女兒情思;哪怕是小女兒情思,也須重新看待。顧星朗端正態度,一咳道︰

「那,這之前開了幾茬?你們,可都許過願打過結了?」

兩個丫頭又相視一笑,雀躍而微紅臉,「回君上,是。奴婢們本不敢浪費花枝,想著君上和夫人要結雙枝的。但,第一茬開花時君上不在,第二茬開花時君上正忙,所以兩回合,夫人都讓奴婢們用了。」

顧星朗聞言便有些不是滋味,再望那盆花少說也有二十根枝條——都讓底下人用了,豈非人人栽願得同心,就他和她沒有?!他正忙算什麼理由,再忙又不是沒見面、完全沒過來,怎就不能一起將花結打了?

且十二月間回來那幾次,沒看見這盆大黃花啊!

他越想越不甘,再問︰「這花,一直擺在這里?」

兩個丫頭確認眼神,「那倒沒有。夫人說冬日需保日曬足,有時候為逐日光,是遷去了別處的。」

難怪。顧星朗移步過去,蹲下細端詳,發現枝枝清爽,無一枝有結,花也還算繁,不像被丫頭片子們頻摘過。

「一茬沒開好奴婢們是不敢胡亂動手的。今兒算是開實在了,故才——」

故才又蹲跟前打主意。顧星朗听得明明白白,直接道︰「去請夫人出來。」

阮雪音攏著絳紅斗篷走出來便見他傻蹲廊下結香前。

「怎麼不進去,在這里發呆?」滌硯候旁側,她後知後覺,忙換措辭語氣,「朝朝正巧醒著,回屋罷?」

顧星朗竟兩腿一曲一交疊,就地坐下了。「過來把結打好再進去。」

听著像是賭了氣。阮雪音莫名其妙,走過去蹲他旁邊,「又瞎听瞎想什麼?」

顧星朗但覺小半世英明在她這里稀碎,該她鬧的時候她從來不鬧,反倒是自己,回回像個小媳婦兒。「這結香,」像便像吧,閨闈內早無臉面可言,「不是花開須打同向結,然後永不分離?」

他自己說出來亦覺要命,一個大男人,方才還不屑小丫頭片子對花訴春情。

阮雪音一呆,撲哧笑出來,「你還信這個?」

顧星朗正色咳︰「話也是你說給她們的,人人都信,我自然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他再一忖不對,「你是根本沒打算跟我結吧?整整三年,只字未露,今日若非我主動問,是不是就蒙混過去了?」

阮雪音觀他盤腿那副無賴樣子實在好笑,想吩咐棠梨去把朝朝抱出來一賞她爹爹尊容,終礙著入夜天冷忍住了。

經過圍觀的宮人們自也跟著笑,個個駐足走不動道。君上與夫人一處時頑劣如孩童、幼稚尚不如嘉熠公主,滌硯是門兒清的,卻怎能叫合宮的人都清?

「散了散了!君上與夫人月夜賞花,豈容你們攪擾?!」他睜眼說瞎話,嚴正地,「活兒都干完了?」

折雪殿的人如今被阮雪音治得干活兒時兢兢業業、空閑時插科打諢,听他這般說,忙都點頭,恭謹答「干完了、也想賞花」。

執掌挽瀾殿八年的滌硯大人竟不知要如何反駁。

于是跟秋水長天的宮人們觀賞君上陪夫人產前走圈一樣,折雪殿這群也目睹了兩人笨手笨腳打花結——加上挽瀾殿宮人不止一次親歷雪夜點燈,大祁三百年歷史上唯一一對心無旁騖兩廂廝守的帝後的軼事,那些溫情的、甜蜜的、真在錦繡囚籠中開出了絢爛花朵的瞬間,其實被他們記下來了。

就比如這一夜,雲璽在寢殿照料小公主,其實沒有看到。

但後世流傳那本秘冊,其上關于這件事的記載卻非常詳細。

詳細到祁宣宗打花結已算不利索,宣皇後更笨,兩人挑了半晌總算確定下同向相挨的兩段長枝,雙雙鼓搗了該有一炷香時間。

顧星朗是受困于男子手大不靈巧。

阮雪音是真手笨,偏容不得瑕疵,不結則已,既要結,非得至臻至美。

顧星朗試了不知第多少回眼見要成功,又停下,轉眼望阮雪音還在掙扎,道︰「得結一模一樣的吧?方向同、式樣也同,才是真同心。」

不過彎枝打個結,還能不一樣?阮雪音正弄得心煩,只答「隨便你」;顧星朗不願隨便,巴巴等她完成,真照著結了個幾乎無差的。

大叢淺黃花枝里兩根最長的各挽一結,同向、互像,相親相愛且貌美。兩人都覺滿意,又都筋疲力竭,坐在地上休息,便听得身後掌聲雷動。

雙雙唬得一激靈,回頭看,可不是合殿的宮人圍觀熱鬧,正為君上夫人大夜里「犯花痴」喝彩?

顧星朗終有些天子顏面掛不住,一擺手,「散了散了。夜里又看不清,要賞花的,明日再賞。」

眾人齊高聲應「是」,皆覺滿足,喜笑顏開退下。滌硯默觀他們同樣指令兩套應對,心下記仇,想著總要找個日子將這群沒了規矩的家伙收拾一通。

「這下高興了?」閑雜退散,阮雪音一歪膝蓋踫他膝蓋。

「勉強吧。」顧星朗不願丟臉太過,悶聲嗯,又去捏她臉頰肉,「下次再敢偷懶試試。」

淳風走到大門口便遠望得這幅畫面,先詫此二人大冬夜坐地乘涼,再看清是在打情罵俏,一時踟躕,不確定要不要進。

「殿下!」滌硯何等洞察,未待宮人報已是瞧見了。

顧星朗聞聲轉頭,笑向滌硯,「如今宮里的殿下不止一位了,日後須加名諱。」

「我又沒有封號。」淳風語泛酸意步入,「朝朝是嘉熠殿下,我,直呼殿下正好。」

「明日就擬!」顧星朗牽著阮雪音起來,豪邁許諾,又瞧她一身衣裙分明不是宮裝,「這又是自何處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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