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已逝,黃昏尚遠。紀晚苓送紀桓出宮,踏過斗輝殿大門走在明晃晃日光下。
「她扶蔚之心這般深重,哪怕歸家,必禍多于福,父親倒不規勸,只管自己安排。」
宮人遠,蟬鳴躁,父女倆對談不為第三人聞。
「忠心,用心,野心,死心,無論哪種,生成須時日,瓦解也須時日。你近來勸得不少吧,珮夫人該也是,夠了。她見我不為听勸誡,我也不必費這個力氣。」
「此刻看來,她見父親是為鼓動我紀氏——」
紀桓停步。
一里外蘅兒也停,將宮人們隔絕在更遠蟬聲里。
「是麼?」他轉身面向紀晚苓。
紀晚苓怔了怔。「父親自不受鼓動,但——」
「只兩成是。畢竟任何話都為刺,會或深或淺扎在人心上,隨年月被吞噬,或者反彈射出。」長者聲低入光塵,「但她並沒想憑突然認父和一番說項行鼓動之事。晚兒,你把這些事看得太簡單了。」
「那她方才陳我族利弊——」
「我回的什麼。」
紀晚苓沒想到以紀桓審慎竟會在宮內與她論,又真的想听,也壓聲入光塵,「父親回了兩件︰紀氏會始終效祁;紀氏與顧氏,有不可分割的關聯。」
「第一件表態度,第二件述原因。于她而言,已是大獲︰明確了現目前我的想法,又探得了其後隱秘的蛛絲馬跡,以此為據,可以再往下走幾步了。」
紀晚苓大概明白隱秘所指,與顧星朗說的是同一件。「那父親還和盤托出?」
「和盤托出了麼?」
沒有。紀晚苓蹙眉。話給一半,隱秘仍為隱秘。
「無論是作為父親想留她在家,還是作為祁臣想勸對方歸順,基本的態度都該表,為何有底氣也該說。所以明知是她想听的,也不能完全不說。這就叫博弈。而那將說未說的原因,回家,我自慢慢透露,于她也是個誘餌。同理,我告訴她外間局勢,修正她朝局震動的判斷,既是被她套了話,也是對她施壓。」
伏暑極炎,紀桓卻持續攏著手,
「至于她那番貌似鼓動之言,剛說了,自然是刺,也多少戳中了你的擔憂,可能在將來某個時刻起作用。這就叫物盡其用,見我一回,說一番話,至少要達成遠遠近近多個目標。為謀者,因時因地因勢制宜,以變化應變化。晚兒,謀全局不拘一隅,見當刻而只知當刻稱短視,要規避。」
「所以她確實出色。」
「不負今日名聲。」紀桓點頭。
「那麼她這個月在祁宮,看似受挾——」
「一個月啊。深入敵國宮廷,離君咫尺,幾個謀士有這樣機會。她啊,火中取栗,腦子一直很清楚。」
「君上不會想不到。」
紀桓點頭,「剛教過你了,以退為進,棄一子換數步之機,君上也一樣。都是博弈。」
紀晚苓沉默良久。「所以接下來大半月,或不太平。」
「該說的為父都說了,也囑了她安生。很明顯,她不願阿岩留祁宮,此為掣肘。究竟如何,還看你們。」
「父親從前,並不教女兒這些。」
「一直在教。萬變不離其宗,有句話跟你念叨了二十年。」
認清本質。紀晚苓下意識接。方才她就沒做到,故而短視,輕易結論。
「晚兒在宮中,受委屈了。」卻听紀桓再道。
這些事母親都曉得,每每見面,不過是傷心,握著她手欲垂淚。
父親自也曉得,但從不表示,此為第一次。
紀晚苓忽上來淚意。
卻終是吃得住場合的高手,她咽下胸腔間翻涌,輕聲道︰「從前作繭自縛,如今為家為國,不委屈。」
「庭歌受教養如此,一生注定烈而淒苦。若有可能,為父希望你平和順遂。」
紀晚苓不知怎麼便想到了鶴州海邊《鳳求凰》。
「女兒又不可能再嫁。」
這話突兀。紀桓眉心稍動,「若可能,再嫁誰?」
「父親說笑了。」紀晚苓回復理智,轉話頭,「都想留她,我這位準妹夫,其實也很關鍵。」
「你們年輕人的事了。理清楚之前,為父不便找他。」
雖有顧星朗口諭,準妹夫並不日日來,約莫三日入宮一回,還多是乘面聖之便。
這日進斗輝殿是正午,婢子想著總歸孩子爹,也來過不止一回,便沒通傳,以至于上官宴掀開靜悄悄床帳發現競庭歌正在哺喂。
見過這種事,實在沒見過競庭歌干這種事。他手腿皆僵,盯著孩子的嘴和嘴中口糧,被大片雪白晃得近乎盲。
競庭歌近來為保女乃水充足,漸學會了控情緒持平和,抬頭發現上官宴雖大驚失色,到底沒罵,狠狠拿眼剜,示意對方外面等。
居然要吃這麼久。
上官宴坐在帳外百無聊賴,隱約听得里間嬰孩吸吮聲,越听越渴,自跑去桌邊倒了三杯茶喝。
「她們都很習慣了,又是孩子爹,所以沒通傳。你待會兒也別怪罪,省得露餡。」總算競庭歌掀帳幔,衣衫已規整,上官宴過去看孩子。
「你來又幫不上忙,也不同我說最近在忙的事,不如不來。」
阿岩已睜開兩只眼,懵懂迷茫的,又丑又可愛。「我看女兒,與你何干。」上官宴只管逗孩子,好半晌抬頭,「面皮要不要摘會兒?戴著生產,戴著坐月,這麼熱的天,難受極了吧。」
競庭歌搖頭,「婢子不定何時進來。」
這女人狠心于人,對自己更狠,僅有柔情全給了小阿岩。
「听說見過紀相了。還是帶不走阿岩?」
半生不求人,謀事全靠自己,命亦不惜,唯一一次希冀旁人為這小女圭女圭。競庭歌頗自嘲,「阮雪音都管不動,何況他。姑且一試罷了,本不抱希望。沒有誰合該幫誰,這種事,講機緣。」
不真寄希望于旁人,也是他很喜歡的。「其實以你作派,假意歸順,擇機帶走阿岩再說,應該不難?總以為你無所不用其極,這時候又錚錚鐵骨得很。」
競庭歌看著阿岩被逗得露出微笑,心也松軟,「我會用阮仲對阮雪音的情煽他起兵,或許也用過很多別的誰對誰的想法成一些事,所謂弈棋調度。但不包括自己。」
上官宴稍怔。
還真是。若願以色、以情解決所有事,她不用這麼費力,先做慕容峋的女人、漸漸染指朝政、再叫他逐步放權,最後成一代雄後——
同樣登高,比為謀士朝臣更高,名垂青史,捷徑大把。
她不是要這個。
也就不願憑紀家女兒的身份陽奉陰違。這種伎倆,她嫌低劣,比純粹使壞更不能證實力。
或還因不願觸踫真心情意?
人世如荒原,勇者皆孤狼。
更喜歡了。
競庭歌卻有些自悔對他講明。「紀桓說,世家中只三成遷徙了,都有誰?官吏替換、軍隊變更駐地,又在哪些城郡?祁北戰事如何?不過兩支,已經鎮壓了吧?死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