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雪音回到折雪殿身心俱疲,近黃昏將晚膳,又不好去睡,歪在窗下養神。
「斗輝殿那頭順利生產,孩子也康健,又冊郡主,夫人一應禮數責任都盡到了,還是該緊著自己休養,為小殿下保重身子。」
雲璽雖詫異于阮雪音待一個素昧平生的婦人之掛心,到底不知關竅,所言禮數責任不過祁宮女主人對臣婦的照拂。
「奴婢瞧著,瑜夫人也每日探視,于上官如夫人已是極盡恩典了。」棠梨捧著湯飲進來,跟著勸,「夫人與小殿下貴重,哪須這般殷勤。」
阮雪音大段地沒听進去,只留意冊郡主幾字,「君上下旨了?擬的什麼封號?」
「剛下。」棠梨快口,「這不奴婢才听說了跑回來。芳藹郡主,那藹字奴婢還不認得。」
離芳藹之方壯兮,余萎約而悲愁。(1)
不知怎麼便想到寂照閣第四道門內那滿牆的青金詩詞。
顧星朗也走火入魔了。
「紀桓擬的。」當晚他回來卻道,「我說孩子姓隨父,名也由當爹的定了,他這做外祖的太不成樣,也該拿出點架勢來。」
「紀門倒有趣,男子不從字輩。紀相一輩就是無依據的單字,到紀平一輩仍是,反而對女兒,喜用草部。」
紀晚苓的苓就是,如今芳藹二字皆是。
顧星朗又在曜星幛與山河盤前打坐。「你不說我還沒注意。」
該指女子從草部一題。
「紀氏先祖是知道些寂照閣隱秘?比如當初太祖在青石門前斬殺宇文琰,應該就有紀家人在場?」
宮變奪權,總帶著親信和人馬,總不會顧夜城一個人拎著宇文琰開閣門。所以後來往鎖寧探秘的才是紀家人。
顧星朗停了打坐,回身瞧她,「我說過麼,你有時候挺嚇人的。」
阮雪音不置可否,「你經常都挺嚇人的。」
顧星朗笑起來,至榻邊與她挨坐。本就有孕,競庭歌生產那夜是真累著了,她最近都早早上床躺著,此刻就正月兌鞋。
「能不能有點做娘親的樣子?多思多慮,無益我孩兒茁壯。」這般說,撫小月復,「別說,能模出來了。」
極不顯的凸起,與其說凸起,不如說那一塊比從前要硬實。
「早。掐指算,正經生產很可能在明年元月。」
「元月好啊。」顧星朗順嘴接,然後想起元月初一同時是老師和阮的忌日。
阮雪音也想到了。兩人都默了片刻。
「方才說紀相擬名。他倒沒多問阿岩的事。」
「問了。」顧星朗點頭,「說競庭歌曾告訴他有了慕容峋骨肉,很快又否認,只稱是玩笑。如今看來,卻是真的。」(2)
「你怎麼說?」
「我說不是,就是上官宴的。他說算日子不對,我說沒問題,去冬上官宴在鎖寧將她自慕容嶙手里救出來,被我阻截前兩人相伴了數日。」
兩個男人,加起來七十歲,還是君臣師生,大殿里討論這個。阮雪音頗驚嘆,旋即訕笑,「彼時上官宴腿有傷。」
「紀桓又不清楚。且腿有傷,以那位大哥實力,不妨礙。」
那位大哥什麼實力?阮雪音發怔,只听顧星朗再道︰
「不會真是吧?」卻有些將自己說信了。
「傻不傻。」阮雪音戳他,「阿岩那張臉上不明明白白烙著慕容峋三個字?」
也是。顧星朗搖頭,「騙過一日是一日罷,這種事,知情者越多越麻煩。我們幾個覺得像,祁人里熟悉慕容峋長相的卻少,不容易露餡。勸得如何?」
「冥頑不靈。」
「繃了二十年的一根筋不可能三兩日就擰過來。坐月坐月,一整個月,慢慢來。」
極可能要用同樣的又二十年才擰得過,換言之大半輩子,再換言之擰不過,擰過來那日為時已晚。
阮雪音長出氣,甩開它們,「紀相沒請入宮探望?」
「沒有。礙著她易容掩了身份,不想給我找事吧。說有晚苓照料便放心。」
也不管阿岩被封郡主、收養祁宮為質。相國當到這個份上,鞠躬盡瘁了。
競庭歌卻在下一日對紀晚苓說,想見紀桓,請二姐幫忙。
紀晚苓遂往挽瀾殿求旨,立時得了許可。但外臣,還是與上官如夫人毫不相干的紀桓,入斗輝殿實在怪異,任何說辭都說不過去。
阮雪音思前想後出了個低劣把戲︰
紀相忽求見瑜夫人,仿佛急,君上也便特赦;到披霜殿方知瑜夫人正在斗輝殿,只好又過去。
是低劣了些,但沒人想出更好的。再下一日紀桓依言行事,竟頗順理成章;觀斗輝殿中宮人婢子們反應,似都覺得合理。
蘅兒掩門,守在外間。父女三人屋內靜默片刻,競庭歌先開口︰
「父親呆不久吧,我便長話短說。」
紀晚苓就站在紀桓身側,清楚感受到了某種波動。
許是胡須顫,許是鼻息嘆,她沒敢看。
「祁國朝局震動,百年世家遷徙,紀氏因清白也因地位幸免于難,但君王心海底針,今日過關難保來日,尤其此朝此君。父親是他老師,該比女兒了解。」
「你人在後庭,恐怕听得不全。」紀桓不似上回居高,如待同僚般平聲與她論,「最終奉旨遷徙的世家並不多,約莫夜宴中三成。你所謂震動,沒有那麼嚴重;遷徙而已,不算禍事。」
競庭歌挑了挑眉,「沒遷的那些,是動了與他們同城的官吏、軍隊?」
紀桓點頭,「也各三成。」
「果然厲害啊。得罪人也分撥,一個陣營只戳一小撥,這份心思,慕容峋一輩子也學不來。」
「既回來了,從前在蔚國謀的事也勿再提了。月內休養完歸府,和上官宴的婚事為父會打點,你——」
「阿岩被封郡主,要留宮中為質,父親倒不聞不問。」
阿岩正酣睡。競庭歌這般說,示意紀晚苓抱給紀桓看。
難得在當朝相國臉上看到那樣笑意。
相比去年紀宸出生時,紀晚苓忽覺他又老了一些。
「女兒家,就是秀氣。晚兒出生時我不在,這麼小的女嬰,頭回見。」
「父親彼時在鎖寧,究竟為何事,回頭也可講給我听。」競庭歌只作隨口。
紀桓抬眼,「君上留阿岩在宮中,不過防上官宴初歸祁國心不定。你姐姐、師姐都在宮里,位分尊貴,阿岩必得妥善照料;你和上官宴還年輕,說不得過兩年又得新子,實在不必為這種事鬧騰。」
「狡兔死走狗烹,祁國近百年,到此朝他分明要重築格局以穩顧氏江山了,紀門一族之下萬族之上,父親便半分不憂?若最終求的不過是統一,紀氏謀的不過是傳世高門,那慕容家也能予。上官一族敗落,蔚庭相位空懸,父親助那頭成大業,到時候四海升平,紀家仍是皇室之下、整個青川的第一名門——」
「紀氏立這片國土,從焱到祁,長盛不衰,是有原因的。」紀桓淡聲打斷。
紀晚苓心一跳。類似的話那晚顧星朗就說過。
「無論格局怎樣重築,顧氏在,紀氏在。你想知道為父往鎖寧做什麼,去冬長役還有何值得推敲之處,回家,慢慢說。」
他起身,
「多坐惹人疑,有愧君上恩典。你這一個月在宮中,好好將樣,不要生事。」
(1)宋玉《九辯》
(2)575 至親至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