藥園在東宮西北側,同在一牆內卻不相連,據說從前直接由道道門禁隔斷,焚毀之後,門禁仍在,卻瞧不大出,蓋因二十年來此間高木漸盛,那座廢園便在重重深林之後。
該有侍衛守在暗影里,阮雪音沒細看,徑直朝園子去。終至已經生銹發青的鐵門前,她拿出阮所予那把形制奇特的鑰匙,對準鎖孔插進去。
竟順利,大概二十一年間阮自己也時常來。魚鎖開,推門邁步便能進去,舉世矚目而舉世失語的東宮藥園。
阮雪音盯著那把鎖出神。
門鎖必為魚者,取其不暝守夜之意。魚鎖常見,因其目始終睜,死亦不瞑,寓日夜睜著眼看守門戶。
這條魚就大睜著眼,便如二十一年前藥園里的未亡人們依然睜著眼。
雪花紛灑,月光幾無,這般進去終得見藥園殘骸,也是你們所願麼。蓬溪山和蒼梧城亦在下雪,早些時候她看過曜星幛。
鐵門發出轟隆隆聲響,萬籟俱寂,顯得此聲格外刮耳。偌大的園子展在黑夜里已被覆上了一層茫茫的白。
三天三夜大火到底不虛傳,滿園平整,空無一物,異常顯潔淨。阮雪音關上鐵門,從內鎖了,踩著積雪開始信步走。
積雪尚薄,步步踩實很快能辨出地面結構。是極細且精巧的一個個仿佛小圃,被高出地面約兩寸的基築一一分隔,阮雪音走了三五來回大致疊算,至少兩百圃。
卻再無一花一木,只安靜盛著雪。
圍園子一圈皆有屋舍,也燒得干淨,一間又一間就像被遺棄的洞穴。阮雪音燃了火折子反復進出,高架殘骸,燒得漆黑的瓶瓶罐罐,與蓬溪山那間小小藥舍驚人相似。
間間廢墟,其實看不出相似,很可能只是感覺,甚至全然主觀的自我暗示。廚房、臥房皆備,殘破的爐灶,灰撲撲模糊的地上印記像是曾經放過床。
四張床,四間房,雪夜中的藥園就像一個佐證全部猜想的夢。
她長久停在那四間房里,徘徊比對,火折子熄了又燃新的,仿佛再多看幾眼便能瞧出老師的少年歲月。
以及母親的。
那間尤其空洞而巨大的屋子在東南角,很不打眼,她最後才踏進去。
空洞得連廢墟都不存。極窄的門早被燒得沒了影,只余一個框。屋大而門小,走進去之後只覺得四面皆高牆,既高且闊似看不到頭的長夜。
牆上有字。
掩在被燒得 黑的牆面上若有似無,她起初以為是隨手留筆。
火折移動,留筆竟多,且工整,及目可見皆是藥材植物名,有一些不常見于典籍,卻常見于蓬溪山藥園。
相較于內容,阮雪音此刻更好奇這些筆記的數量和排列方式。
她點燃了隨身帶的全部火折,費力兩手高舉著看。
四壁上全是字,全是藥材植物名,極工整隱現在 黑牆壁上,彼此間交錯連著線。
但字跡不同。四面牆上各是一種,總共四種。
她一眼看到那面眼熟的。
她和競庭歌認字寫字都是老師教授。看了太多年,想認錯都難。
不能說一模一樣,一個人的字多少會隨年紀增長起變化。但魂是不變的,字魂即人魂。
她盯著這面牆一字一字辨,大半被黑色覆蓋,低處可見的不多,反而高處內容不少。最高處,即第一行,只有一個字,正中央。
她只覺心都要跳出來。
荻。
荻桐的荻。安王妃臨終前說程家女兒此代從中間字楚,她妹妹名荻。
滿牆辨不清晰的藥材植物名突然都失了意義。那些連線,該是些試驗,很可能四姝斬也誕生其間。
但全無意義,她沒心思去破解,只飛快轉身移動火折去看其他三面牆上同樣位置的獨字。
荻在南牆。西牆上為錦。北牆寫著顏。東牆那處黑 ,只能隱約見筆畫。
像是奇。
該是綺。
荻桐,落錦天南星,顏衣榧,文綺蕨。
四姝斬四種藥材名取自人名,東宮藥園案處死的確為四人,四個姑娘,四名醫者,或該說藥師。
終于被完全、再無任何可疑地證實了。
阮雪音有些眩暈,滿室火光影幢幢如前人的香魂。上官夫人又是哪一位,競庭歌的母親呢?
她的母親呢。
走出藥園已入寅時,雪竟依然大,簌簌歇歇灑得天地皆默。林子更深靜,早先阮佶砸水仙的前庭已被收拾得只余深雪厚積。
無人值守,只一盞昏燈空落落懸在檐下。阮雪音攏手出門,沒拉起風帽,試圖沐雪求片刻清醒。
阮仲等在近雩居的竹林小徑上。灰青斗篷與竹林幾乎相融,阮雪音晃著神,初時沒看見。
「這麼大的雪,帽子也不戴上。」
對方撐了一把同樣灰青的傘,走過來將兩人都罩住。
阮雪音如今已不能將他一應舉動當作平常關懷,稍拉開些距離,「下雪不比下雨,衣衫濕得慢,總覺得不必遮。」
「去過藥園了?」
「嗯。」她自知臉色不好,更不想討論,轉話頭道︰
「再過幾個時辰就要行登基禮,你倒還在外面晃悠。」
「這個時辰了,睡也睡不著,等著吧。」
阮雪音心知他是不敢睡。不能睡。防著內外各種變數。
「我送你回去。」
阮雪音並不想回雩居。早先阮述往昔時阮仲也在場,知她該是不想回。
兩人遂撐著傘走竹徑如走向無盡黑夜,雪打竹葉,只有風聲。
「我那時候初曉身世,也難于面對有關父母的一切,尤其我生父的。」半晌阮仲道,「所以早先你突然不想听,完全理解。」
阮雪音不說話。
「他說有些細節你進了藥園便能見實據。」阮仲稍頓,
「都看到了?」
「嗯。」阮雪音終答,「但我不信藥園是用來煉丹求長生的。那里面毒比藥多。」
多得多。
「那里面還有藥植?」
有。都在牆上。她再次默。
「從前便知你有意無意在打探藥園的事,還以為只出于好奇。」
阮雪音腳步滯了滯。
「說出來你別害怕,你每次回來,我都忍不住跟。」
這話听了誰不怕,後怕也是怕。阮雪音徹底停步。
「只是想多看你兩眼,沒別的。」該是自覺失言,阮仲繃了嗓子,「就是這樣被競庭歌發現的。」
競庭歌就來過崟宮一次,也不知運氣還是天意。
她仰頭看漫天雪絮。
「他說你看過藥園若還有疑問,再去找他。還去麼?」
「去。」要問名字。早先影宸殿內只有故事未點人名,該是礙著阮仲在場。「他此刻在哪里?」
「影宸殿開始連夜收拾,他搬去了岱廬。」
只能等天明。
「慕容嶙還在鎖寧城麼?」她忽問。
輪到阮仲沉默。「如今局勢,你覺得慕容峋那頭還會行動麼?」半晌他反問。
很可能不會。
但競庭歌會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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