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九十八章 東風新卷暝煙岸(中)

阮墨兮喜著紅。尤其絳紅。

絳紅乃正紅,一如喜服顏色。競庭歌多年前見過她一次,便是阮四十歲天長節那次,死纏爛打央了阮雪音帶她入崟宮見識。

那年她們十一歲。阮墨兮九歲。

九歲的小女孩,白皙精巧如瓷女圭女圭,便被包在這般絳紅濃郁里。

因氣候條件所致,崟人膚白為南邊三國之冠,女子尤甚。阮雪音已是白得如玉如脂,阮墨兮不比她更白,卻顯得更白,蓋因前者肌膚隱有些透明感,後者完全沒有。

全然實在的白,不似玉,更像瓷。而她眉眼口鼻之精巧,很難用某一類型概括,又因性子言行皆無出挑處,只像是金尊玉貴的公主。

只像是。只是。競庭歌總共沒見過幾位公主,但沒由來覺得阮墨兮的樣子就該是公主範本︰

美麗,榮寵,三分驕縱,三分可愛,三分不知人間疾苦的爛漫。

數月前她在祁宮見了顧家姐妹。淳月端秀,莊嚴,持重,而聰慧謹慎,堪為長公主範本;淳風活潑,活潑而透出幾分剛烈,又有些莽,有些執。

用阮雪音的話說,她們都是盛世公主,卻是歷過變故嘗過些皇室風霜的盛世公主。

她們十來歲時便站在顧星朗身邊看他獨撐顧氏巨梁。或多或少,哪怕沒心沒肺如顧淳風,也不可能全不受影響。她的莽與執,與一般公主的驕縱並不一樣。

阮墨兮不是。沒有父母亡故,沒有近憂遠慮,生得一張漂亮臉蛋,整個崟宮獨一份的寵愛,真正天之嬌女。

這樣的姑娘,除了有長成蠢貨的風險,幾乎沒毛病。

此後九年競庭歌再沒見過她。阮雪音每年兩三次去了又回,亦鮮少提。如今看來,她沒有長成蠢貨。

不算智,不算慧,但不蠢。

大婚第二日她便來了靜水塢拜訪。此後每隔兩三日,總要過來,送些東西,說些閑話,短短半月,已經四五趟。

「皇後怎麼這時候來了。」不行禮,不亂笑,講話不客氣,此為競庭歌常態。

但繡巒總覺得她對這位笑得尤其少,尤其不客氣。

「咬春宴上沒見著先生,君上同我都記掛得很。這會兒筵席也散了,君上回了御徖殿午歇,本宮午間向來是不睡的,便來先生這里看看,」阮墨兮應,于對方之不行禮無笑意稀松平常,

「今日合宮忙著春祭春宴,一定不周到,先生的小廚房遠在靜水塢,估模也沒準備立春該有的春餅春盤。」這般說著,轉而向身邊婢子,「本宮親去御膳司挑了些,每樣一點點,先生都嘗嘗,咬一口,畢竟節慶,是個意思。」

阮墨兮說話叫人難拒絕。永遠笑盈盈,有主意卻不強勢,無端熱情,以至于熱烈,又怎麼看怎麼沒心眼,一言一行皆是發自肺腑的「對你好」。

總之幾個回合下來,繡巒奉漪的共同觀感是︰中宮年紀雖小,人卻周全,尤其性子好——

非溫柔非端莊那種好,該叫可愛,招人喜歡。

大半個蔚宮亦同此感。

便是競庭歌有時候都懟她不回。或也是不知該如何懟。

「我不喜歡吃餅。」她答,「春盤什麼的,也不過是餅加青菜,換了擺法而已。午膳時都用過了。多謝記掛。」

「擺法不同,意思也就不一樣。不然怎麼要特意取作春盤呢?」阮墨兮盈盈再笑,顧盼生輝,伸手從婢子手中將托盤接過來,「先生這便嘗嘗吧,本宮陪你一起。」

遂親自端了托盤往靜水塢去。

競庭歌杵在原地半晌。

「我同意了麼?」

繡巒哭笑不得,「先生就去用些吧,也是皇後一番美意。」

誰要這種美意?哪有逼著人吃東西的?

競庭歌唬著眼,無計可施只好又往回走。繡巒暗稱奇,心道中宮的路數倒總能制住先生,這便叫做,秀才遇到兵?

千般道理皆不言,拒絕只當沒听見。君上若是這種性子,恐怕今番情形亦會不同?

「實話講,蔚宮這些吃食,真的不如崟宮。」入得靜水塢,進了偏廳,阮墨兮將托盤內菜色一一擺出來,方坐下示意競庭歌也坐,「本宮同君上也是這麼說,他倒不生氣,讓我愛吃什麼都交代給御膳司,他們總有辦法學著做。卻哪里會一個味道呢?樣子到家罷了。」

見競庭歌坐下卻不抬手不拿筷子,再催︰「先生就一樣咬上一口,都是些青菜,餅也是小塊的,撐不著,更不必擔心發胖。」這般說著,自己夾了一筷子菜入口,「本宮母妃說,立春這日隨俗隨得好,接下來的日子才有盼頭。所謂一年之計在于春嘛。」

無稽之談。競庭歌心道。今年有沒有盼頭,跟我此刻吃不吃青菜有何關系?又去看那種熱情洋溢殷殷規勸的臉。

阮墨兮的母妃是姝夫人,競庭歌十一歲那年也見過。今日看來,崟八公主美貌多是承襲其母,而青出于藍。怕是性子行事也與姝夫人如出一轍?

阮其人很有幾分古怪脾氣,據說年輕時還好,越往後越喜怒無常,身側嬪御換了一位又一位,唯姝夫人多年來不受冷待,如今年近四旬,依然備受重視,位不及皇後,而榮寵近皇後。

先皇後,也就是太子阮佶的母親,已經身故多年。崟國中宮自此懸空,至今未再新立。

卻不知姝夫人有沒有念想?能常伴君側多年,自然是容貌心性都過關,還教出了這麼一個深諳後庭生存道的女兒。

且女兒先自己一步做了中宮,十八歲。也算不辱家門了。

諸般念頭起,腦子快如競庭歌也不過花了瞬息。她拾筷夾春餅,慢悠悠嚼了,方隨意道︰「北國不比南國精致,從吃食到衣著用度。皇後能入鄉隨俗,是蔚國之幸。」

「也還好。」阮墨兮道,「北國有北國的好。比如室內處處暖,只要不出門,冬日跟春日里幾乎沒兩樣。皮毛所制衣物也好,質地上乘,品類又多,剛來那幾日,光各色毛料就給本宮挑花了眼。」

競庭歌一嗤,「皇後在崟宮時是萬千寵愛集一身的金枝,什麼好東西沒見過?素日里邦交往來,蔚宮也送過不少一等一的毛料去鎖寧城。姝夫人尊貴,崟君陛下就你這麼個寶貝女兒,還不通通都賞賜了來?」

阮墨兮眨了眨眼,似乎赧然,「先生哪里話。先生的師姐是本宮六姐,自然也是父君掌上明珠。只是六姐姐總不在宮里,才都讓本宮佔了便宜。」

「是麼?」競庭歌挑眉,似笑非笑,這小姑娘比她預計的還要會講話。阮雪音曾評她腦力不濟,卻是低估了。

「六姐姐性子冷,」阮墨兮切切點頭,「父君亦不是隨和之人,兩人都等著對方主動,天長日久,便越發相處不來。且那年天長節筵席先生也看見了,如此隆重的一回,祝壽時六姐姐依然不肯喚一聲父君,還是呼陛下。」

競庭歌記得。她就坐在阮雪音旁席。眼睜睜看她冷著臉起了身說了祝壽詞——

自然冰冰涼,全無情緒,一番祝詞念得如悼詞。

阮听到最後臉都綠了。

阮雪音這人冷起來能凍冰三尺。競庭歌領教過,深得其味。

「崟君陛下從來也不拿她當女兒看。」對方客氣,自己卻沒有客氣的必要,「我不是女兒,你便也不是父親,有什麼問題麼?生恩不及養恩,更何況阮雪音是她母親生的。你父君對這個所謂的女兒究竟有什麼恩情可言?血緣?」

笑話。

「父君畢竟,」此一番連珠炮甚是聲勢奪人,阮墨兮怔了又怔,方含了三分怯應︰「將六姐姐送去了祁宮。如今听雪燈亮,珮夫人榮寵更勝昔日明夫人,這般好姻緣,終歸是父君與的。父君對六姐,終歸是盡到了責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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