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七十九章 知止而後有定

「至于第三慮,本質上與第一慮雷同,且在庭歌看來,發生的可能性極小。但承蒙相國大人提醒,關于阮仲心志,庭歌自當一固而再固,不斷強化;而他與阮的關系,我也會多加經營,助其水火不容。」

她暫止了先前那一滯,繼續推進,將三慮全部答完。

「事已如此,在阮氏父子關系上,老夫亦會盡些心力。至于銳王殿下心志,」上官朔沉吟一瞬,

「我雖不知先生是如何成功挑唆了其逼宮,想來,不止于非親生、受冷待之怨和君位權力之惑。無論先生抓了他哪根軟肋,既然用了,那便一用到底,給他必行此舉的決心。如此,方可徹底斷掉第一慮和第三慮之風險。」

競庭歌輕點頭,也沉吟,半晌道︰「關于第二慮,大人作何想法?」

祁國不能下場。此為第二慮核心。但阿姌當年所行多半已經暴露,往事不可追,更加不可改——

此仇此恨,如何能滅?

「滅不掉的東西。」上官朔答,「便只能轉移了。」

競庭歌眸光驟亮。

「給顧星朗一個絕不出兵救阮家的理由。」她接,「大人你說,有沒有可能,阿姌所行,並不來自相國您或先君陛下示意,而是另有主使呢?畢竟您送她去祁宮,目的只是傳信。您疼愛女兒,自不會叫她做這種一旦事發必將送命的險事。」

上官朔閉眼一瞬。

「自然有可能。」他音色不太對,語調亦如寒風中枯枝搖曳,「上官姌離開蒼梧近二十年,這期間還認識了誰,還為誰做事。一切,皆有可能。並不是我這遠在千里外的父親能完全掌控的。」

競庭歌再次感受到了那種從頭到腳向外發散的慟然。

是為時至今日,哪怕人都可能已經歸于塵土,卻依然要利用這個女兒嗎?

競庭歌心硬。卻依然被此如潮水般一再涌動的慟然拍得有些——

不忍?

有何不忍。她果斷拿掉心下就要浮起的,某些似柔似軟的東西,切切想。活著的時候就被用得未留余地,如今死了,為大局再盡些綿薄之力也是理所應當。上官姌一生,不就是為此開始,為此結束的麼?

「令嬡已經為青川此朝爭斗交出了一生。」她道,「咱們站在她身後的地方盡她未盡之大業,也算告慰亡者,叫她死得其所。」

又哪里是她的大業呢?上官朔再次闔目,仿佛日暮時分本就暗淡的光線都能刺痛他雙眼。

「此事,交由大人安排還是我來安排?」她斂聲再追,打斷那些可能因為慟然而導致的猶豫不決。

「我來吧。」他答,再睜眼目色清明,「當年之事,我最清楚。先生不明因果不知細節,安排不了。」

你告訴我不就得了?競庭歌氣悶。究竟什麼了不得的手段,一個宮婢,居然能在大祁挽瀾殿內殺了國君而多年不被發現?

她實在想知道,並不完全因為好奇——

這般高明,得學起來吧?

「大人多半,需要用瑾夫人?」她問,「打亂顧星朗當下判斷,引他將弒父之幕後主使往鎖寧城那邊想,尚在祁宮堪為咱們臂膀的,也只有瑾夫人了。」

上官朔不答。競庭歌直覺得那是默認。

「瑾夫人此次托我帶回的那封書信,」她淺笑,「其實有內容吧?多年來阿姌小姐不斷從霽都傳回的那些,也都是白紙對不對?相國大人真是好強的手段,好縝密的心思,怪不得能與同樣縝密的祁君陛下無聲拉鋸了這麼些年,而力保阿姌小姐在祁宮安然無恙。」

「競先生身為女子在這些事上的敏銳聰慧,亦是老夫平生所罕見。」上官朔道,「可惜了,此法不能用來與瑾夫人聯絡。哪怕是白紙。」

往來蒼梧霽都的所有東西都不能從煮雨殿進出。以前是,如今更是。

競庭歌了然。「大人在祁宮,當真再無其他人了麼?」

「沒了。」上官朔微沉眼眸,「祁君陛下撈人太過厲害,他那套定期排查宮內各司人員的法子,以及管控日常進出宮門人員的邏輯,我雖所知不全,這些年下來,到底從小女回傳的書信描述里觀摩到了一二。」今日第三次,他淡掃上競庭歌面龐,

「瑾夫人這條路不通,便只能用珮夫人了。」

競庭歌挑了挑眉。

又眨一眨眼。

「大人,」她頗鄭重,「我這師姐,不是誰想用就用得動的。」

「所以才要先生你出手。」上官朔道,依然平淡,「你們師姐妹自有你們關心的事,以此為契口再打開旁的路子,不是不可能。」

競庭歌冷眼觀他神色,「大人知道我們關心什麼?」

「先生與珮夫人,老夫的兩個女兒,你們四位都識得同一種藥。先生今日來,該是想見拙荊吧。」

那封空白信件果然內容充實。競庭歌暗忖。自己在煮雨殿同上官妧的談話,那幾句有關其母的試探,都被她一字不漏傳回給了其父。

卻是如何做到的呢?她花瞬息回憶有些遙遠的蓬溪山歲月,沒听老師提過類似的法子。那丫頭知道嗎?

「大人既心如明鏡,庭歌也便不繞彎子。我與珮夫人確實對相國夫人,」她一頓,「倍感親切。兩月前像山初見,夫人主動過來招呼相談,是庭歌怠慢了。」

你知我知,場面功夫卻須做足,

「今日庭歌來,確是想與夫人再敘,若方便,還請大人再引見。」

「她不在府中。」上官朔波瀾不驚,過分平和而至于真實,「先生入蒼梧五年,想必早有耳聞,拙荊身體不好,多年來養病不出。正值隆冬,相國府內雖炭盆充裕,她仍覺挨不住,每年此時,都在蔚南過冬。」

蒼梧城已屬蔚南。

蒼梧之南,自然更南,很可能已近邊境。

「相國大人可方便傳話,許庭歌前往拜會?」

「競先生可願在珮夫人那頭使力,扭轉此局,將定宗陛下崩逝改成另一個故事?」

競庭歌靜靜看著上官朔那張溝壑淺淡又深不見底的臉。

後者也淡淡看她。

「現下所謀種種,皆以顧星朗已經知曉此事為基礎。」她道,「如果他根本還不知道呢?」

「那也要靠先生證實。」上官朔答,「你我都傾向于認為,祁君陛下已經發現;萬中無一的可能,他沒發現,那麼第二慮便幾乎不存在,先生只用拿穩銳王。當真如此,自然皆大歡喜。所以老夫才說,先生要開珮夫人這道契口。」

「大人所言,庭歌不明白。」

「咱們不知道祁君陛下發現了沒,珮夫人也不知道麼?先生,引淳風殿下最終發難的是《廣陵止息》。你詳述其典故,自是受祁君陛下引導;但祁君陛下能起這個話頭,卻是因為午間听到了琴音。這《廣陵止息》,是誰叫你們彈的?」

競庭歌心下一跳。但那丫頭的意圖明明是——

「相國大人,」她答,「珮夫人提議我與瑾夫人對琴,是為對曲。瑾夫人的《廣陵止息》同我所奏一模一樣,而以大人耳目之靈通,想必已經知道,我回蒼梧以後幾乎听完了此曲所有版本。沒有第三人,奏出我們這個版本。」

「先生想知道四姝斬和《廣陵止息》之巧合,老夫自當幫忙。但在那之前,請先生務必傾盡全力從珮夫人處再探些虛實,祁君陛下是否已經發現,她又是否知情,能拿獲準信最好。」

廳內愈暗,上官朔頎長的身影投在沉了暮光的地面,身形愈長,卻略顯佝僂,

「我可以對先生交代一些拙荊的事,畢竟你與珮夫人拉鋸,需要以此作餌。這般排布,先生以為如何?」

競庭歌依舊站在暮光里。她放眼向廳外,庭院深深,門掩黃昏,百年世家的建築形貌終是在此晝夜交替之時散發出歲月之蒼茫。

「好。」她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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