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五十二章 夜宿挽瀾殿(五)

相比霽都城內,祁宮反而醒得晚些。

最早開始喧嘩的是分布于室外各處的巡邏兵。以各種理由溜去,或者干脆直接全隊行至挽瀾殿附近,堂而皇之,互為照應。

然後是值夜宮人。各殿閣中長夜獨醒那些人。其中又以距離挽瀾殿最近的披霜殿宮人反應最快。

小婢子輕叩寢殿門喚醒了蘅兒,蘅兒被子夜明光震得目瞪口呆,又急急去喚紀晚苓。

紀晚苓尚在夢中,初聞怔忡,旋即清醒,也不著急下床,一雙杏眼漾了波瀾正對上窗外若隱若現的瑩白盛光。

半晌。

「她回來了?」

蘅兒已是震驚無語,聞言更加不明所以︰「誰?」

紀晚苓幽幽輕嘆,那嘆中也釀了千般情緒,「還能有誰。」她自語,並不對蘅兒解釋,徑自下了床,舉步便往門外走。

蘅兒忙忙拿了斗篷去追,好歹趕在出門前將人裹上了。紀晚苓默默站在寢殿外廊下,翠色寢裙翠色斗篷,讓滿庭飛雪也沾了春意。但她瓷白的臉出奇的白,白過飛雪,白得血色全無,不知是凍的還是光海照的。

「如果太子殿下——」話至一半,蘅兒噤聲,旋即改口,「先太子還在,這燈,一定是為小姐而亮。」

紀晚苓重重看她一眼,自然是警其慎言,然後將聲量壓至不可聞,幽幽道︰「如果是先太子,這燈不一定會亮。」

會不會呢?她難下定論,心亂如麻。顧星磊出事時她十四歲,她與他的相處,是仰望傾慕,是憐愛照顧,是宛如兄妹的親密和超越兄妹的情愫。是未婚夫婦的命定感。

但顧星磊會不會為她點燈,斯人已逝,此一項,已經永遠不會有答案。

「我原本以為,」蘅兒聲量更低,「哪怕是君上,這燈如果要亮,也一定是為小姐。」她盯著那些光芒,頗感失落,但更覺震撼,「會是誰呢?」

自然是她。紀晚苓心答。初夏時節她邁入披霜正殿,那時候她就知道。她都沒看清她的臉。只是听見那輪盤轉了。

無形的輪盤,存在于每個人對周遭人事經年積累的第六感中。

但听雪燈會因此亮起,百年傳奇會由此重續,這些,她沒有料到。十來歲時她問過父親關于听雪燈的問題,紀桓說,這種故事輪轉的周期是很長的。世事輪轉,漫長光陰里大多數事情其實都在重復發生,有的一年一次,有的十年,有的百年,有的千年。

听雪燈之傳奇,在于廟堂中情與規則的博弈,自由與壓制的妥協,美夢與現實的沖突——

而最終落于人心。動心動情,霎那抉擇。而人之多樣多變,每朝、每代、不同時局之下,情形都會不同。那些霎那抉擇背後,是幾十甚至上百個因素交織疊加,少一樣而結果迥異。

如此結果,不過是大祁第四朝國君迄今人生的一道選擇。二十年世事沉浮、所有因果疊加之必然。

歷史重演,人間百年。

紀晚苓站在廊下,燈色烺烺,耳邊心畔盡是十幾歲時父親所言種種。相比紀平和紀齊,她在實用層面所學技能其實很少,二十年來父親對她的教誨,似乎翻來覆去只圍繞一件事——

認清本質。時間的本質。世事的本質。人的本質。

而明達。而不為一切所困。

她沒能做到。一個封亭關困了她整整七年。她甚至為此自請入宮定了終身。

往後幾十年,又當如何呢?查出封亭關真相,然後呢?

簌簌歇歇,雪竟下得大了。煮雨殿亮起來,緊接著是采露殿。廣袤天幕之下,祁宮內建築一圈圈向外擴散,漸次掌燈,層層明亮,結構精巧而全不規則,俯瞰如浩渺星空。

星空之中,唏噓贊嘆之聲迭起,也包括最早獲知消息那隊十人巡邏兵。

「大人不也飲多了水?此時此夜,不多飲些水如何對得起此番運氣。」

挽瀾殿正門向外約一里處花台邊,十個人列隊工整,正遙望殿頂那圈明暖光暈。

領隊大人沒管住腿,終是加入了如廁大軍,此刻自知理虧,只得狠狠白了那多嘴兵士一眼。

雲璽被告知不用繼續相候,明早再過來。

但她沒有立即離開。

大雪紛飛,迷了冬夜景致。她站在大門內廊下,遠遠看著滌硯與一眾宮人立于庭中,听雪燈已經亮起來有一陣了,但沒人挪動,沒人轉頭,這些離燈火最近的人們仿佛受到了某種感召,目不轉楮,一直仰面凝眸。

可惜她不會作畫。如此畫面應該有人記下來。至少用文字寫下來。

她在挽瀾殿顧星朗跟前侍奉了五年有余。年初去往折雪殿,跟著阮雪音也已近一年。這一年的盡頭,祁宮點了燈。

毫無征兆又理所當然。

這一年發生了很多事,有些她清楚,有些被埋葬成秘密,而它們都已經成為往事。

今夜也一樣。

君上和夫人這段終將也成為往事的故事,已經開始而不知何時會結束的故事,或許自今夜起,應該被逐字記錄——

成為另一套不為人知的起居注。(注)

因為她和滌硯看到和將會看到的部分,再沒有第三人能看到。他們將是這段大祁情史真正的,唯二的見證人。

那麼他們就應該,成為記錄者。

雪音簌簌。雲璽從來沒真正注意過落雪之聲,直到今夜。她再看一眼那明暖燈火,回頭又去看門外雪中重重宮闕,覺得印象至深,無需再看。

她轉身撐傘出門,緩步朝折雪殿方向行去。腳印陷在雪地上,很快被覆蓋無蹤。

蒼梧城也覆在深雪之中。

北國冬來早,已經是第二場雪,下了一天一夜。

極難得地,這個月份這個時辰,競庭歌上了沉香台,且臨近子時,仍未離開。

慕容峋在御徖殿望見沉香台燈火,頗覺古怪,想了想終是拖一身疲憊也過了去。

風大天寒,競庭歌周遭圍了四五個炭盆。慕容峋加入落座,兩個人也不說話;一個盯著山河盤看,一個隨手拿過案上兵書開始翻。

「大半夜坐這里吹冷風。誰惹你了。」一炷香時間過去,困意來襲,慕容峋沉沉開口。

「沒誰。睡不著。出來坐會兒。」

慕容峋動一動眉心,「不順利?哪一件?」

「都還好。」只是不踏實,莫名不踏實,她自己也分析不出所以然,「你今日,可有收到什麼消息?」

她回到蒼梧已經六七天,倒是抵達復命當日就周旋過阿姌之事,但年關將至,慕容峋忙于處理軍務,答應過了這一段再好好同她梳理。

顯然今夜也不是合適之機。已入子時,慕容峋困倦,她也因為不知道什麼緣由心煩意亂,總不能靜。故而有此一問。

慕容峋不明所以,「你想听什麼消息?」

競庭歌瞪他一眼,「我知道還問你嗎?」

「君上,」便在這當口,霍啟的聲音于近處響起。

「怎麼?」

來了。競庭歌想。

「霽都那邊剛過來消息,祁宮點燈了。」

果然。提了一晚上的心落下來。消息好壞不是首要,每當這類煩亂狀態莫名出現,她率先想確定的,是有沒有事,什麼事。

顯然這就是她下意識等了一晚上的消息。顯然不是好消息。她長嘆一聲。

慕容峋也長嘆。

「別嘆了。也不是什麼大事。」她說,心下卻翻轉。

「雖不是大事,」他答,「還是忍不住感慨,顧星朗這些年下來,總能得償所願。本以為封亭關之疑,至少會讓他那位青梅竹馬的心上人多生些嫌隙,好歹讓他也嘗些不痛快,」他嗤笑搖頭,「看樣子,祁君陛下今夜是抱得美人歸了。不是盛傳紀晚苓因為顧星磊之死與他不睦?真相未明,這便好了?」

競庭歌聞言——

很想翻白眼。又覺得此人之蠢連她的白眼都配不上。

她無語凝噎,半晌轉頭,看著他像看一個傻子,「听你意思,這燈是為紀晚苓點的?」

慕容峋回看她也像听了天大的笑話,也像看傻子,「那不然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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