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五十一章 夜宿挽瀾殿(四)

听雪燈繞挽瀾正殿檐頂一圈,東南西北四道殿檐之上各有二十五盞,共一百盞。百年前太祖顧夜城定下後妃不宿君王殿的規矩,一年後明夫人入宮,再一年後听雪燈出現在挽瀾殿頂——

規矩依然為規矩,但不是絕不能破。一旦有後妃夜宿挽瀾殿,听雪燈須得全部亮起,以告天下。

于後妃不宿君王殿這一項,世人多少理解,百年下來也基本有公論;但點燈以告天下之舉究竟出于何種考慮,是警示君王還是警示後妃,又或兩者皆有——

該當是警示一類,而不太像某種榮耀之昭。卻是至今無人敢定論其所以然。

而即便如此,因著那被經年渲染的長夜盛景,因著祁太祖和明夫人不見正史但廣傳于世的爛漫故事——

無論听雪燈于當事人而言是否壓迫,對于祁國乃至于整個青川的民眾來說,此一項宮闈盛事都堪稱青川盛事。

太祖一朝听雪燈頻亮那幾年,除了各城郡祁人常來霽都踫運氣,其余三國前往霽都觀光游歷的民眾也大大增多——

听雪燈亮,一項起于皇室的嚴明規矩,竟成了一國一都可遇不可求的傳奇景觀,引得當世人競逐,後世人向往,此般事態發展,亦為顧氏宗室多年來樂道唏噓。

將入子時,挽瀾殿以東御花園外側,整個祁宮第二圈一段九曲回廊之上,人聲騷動起來。

確切些說,人聲低而稀,只有間歇一兩聲爭執,真正騷動的是腳步聲。

腳步聲克制、輕巧而略顯凌亂,浩浩蕩蕩,窸窸窣窣。一隊十人夜巡兵士聞得響動,循聲察看,便見回廊之上約二三十名宮人正小步疾行,推推搡搡。

推搡並不明顯,得細看才能分辨。而長隊後方,每隔小段距離,仍源源不斷有新的宮人快步跟上,加入隊伍,然後不動聲色試圖超越前面的人,再次無聲推搡起來。

如此狀況,罕見以至于離奇,像是出了大事,卻又不像壞事。一隊十名兵士面面相覷,怪道此夜深靜,初雪紛然,沒什麼事啊。

「這是做什麼?」總算待最前面幾名宮人下了回廊經過身邊,領隊巡邏兵趕緊抓了其中一人問。

「哎呦大人您快別擋著小的了!先到先得,我這衣服都沒穿兩件兒凍得半死好容易跑到前面的!」

那宮人說完便猛一個撒手繼續跑,領隊兵士怔在原地,回味片刻最後那句長得叫人記不住的話,轉身問其他幾名同伴︰

「你們听懂他說什麼了嗎?」

另外九名兵士干瞪了半晌眼,齊齊搖頭。

更多宮人從回廊上下來,哪怕匆忙行進,仍是在經過巡邏隊伍時向眾兵士行了個標準禮。

如此規矩,好幾個熟臉,其中一名巡邏兵眨了眨眼,「好像是挽瀾殿的人。看著面善。」

那領隊兵仔細看了看,頗感認同,頓時緊張起來,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出手再攔下一人︰「出什麼事了?」

「點燈了大人!點燈了!」

那人說完,再次如前面所有人般一溜煙兒跑了個沒影。

領隊兵松下一口氣,暗道點個燈而已,還以為挽瀾殿出了事而自己當值竟不知道。

卻見其他九名兵士接連變了臉。

「都愣著干什麼?還有一個時辰才換班,都打起精神來!」

「大人,點燈了。」其中一名兵士小聲道。

那領隊沒反應過來,依然黑著臉。

「點燈,不是掌燈。大人。這麼幾十號人,這個時辰趕去挽瀾殿,還非搶在前頭,說要點燈。」

領隊大人終于如遭雷擊。

「意思是,要點燈了?」

其他九名兵士也尚未從震驚中緩過來,啞口無言,只能點頭。

半晌。

「那大人,咱們現在是——」

「是什麼?現在咱們當值,自然繼續巡邏。」領隊兵擺一擺手,「都給我列隊排好,听了兩句閑話背都挺不直了是吧?」

空氣持續安靜。

「報!」

「講。」

「大人,屬下需要如廁。」

領隊兵蹙一蹙眉,「速去速回。」

「大人,屬下也。」

「屬下也是!」

領隊一張臉更沉︰「巡邏前少飲水,當值時不得擅離職守,全忘了是不是!都給我快些,一盞茶功夫不回來,扣半個月月俸!」

「是!」

便見那三名兵士撒腿就往御花園方向跑。

「大人,他們這如廁方向不對啊。」

領隊大人滿面森然,冷聲道︰「宮里當差的人,這麼點兒眼皮子。從此處到挽瀾殿附近,一去一回至少大半柱香時間,真要等燈亮,怕是一炷香都回不來。這個月的月俸,看來是都不想要了。」

「那個,大人,」余下兵士中其中一名再開口,吞吞吐吐,不知是否雪天凍的,「只是扣一個月月俸嗎?」

那領隊險些背過氣去,「怎麼,你也要如廁?」

挽瀾殿前庭人聲鼎沸。

不該叫鼎沸,無人敢喧嘩,只因人數實在有些多,在這寂靜冬夜顯得過分興旺。

二十人隊伍已經排好,整齊劃一,氣宇軒昂,喜色之昭然與子夜沉靜氣氛並不相襯。

其余眾人皆耷拉了腦袋垂手而立,滿腔怨念,甚覺不公,蓋因最早沖進來的幾名宮人目瞪口呆發現,二十人隊伍已經成了一半——

正是今晚在殿中值夜的一干人。

天大的運氣。

雲梯已經擺好,分別斜豎在挽瀾正殿西北、東北、東南、西南四角。二十人分成四隊,每隊五人,分別由一側雲梯往檐頂去。

一道檐是二十五盞燈,每人點五盞,同時而勻速,足以讓一百盞听雪燈于幾息間全部亮起。

飛雪落得更緩。所有行動中的宮人都淺淺呼著白氣。雲梯之上,每側五人間隔等距,右手持火,正緩緩攀登。滌硯站在庭中,一眾宮人皆立在他身後;他抬頭,越過漫天飛雪望向正殿頂上那些隱于夜色、根本看不清輪廓的燈罩,耳邊忽然響起風聲。

並不真切的風聲,夾雜著雪聲,或許還夾雜著一些復雜而鄭重、遙遠而真切的落棋不悔。

太祖陛下的落棋不悔。明夫人的听雪燈。傳頌百年的夢幻故事大祁情史。

便是這樣的長夜明如晝麼?

傳聞里能照亮整個霽都夜空的听雪燈,竟是如此柔和、明暖,寂靜而永恆地映在星光月光之下,夜色雪色之中。

挽瀾正殿一整圈高而明肅的檐頂,青色的磚,碧色的瓦,全都被點亮了。一百盞似乎琉璃質地的燈罩將月色雪色收在燭光里,橘黃泛紅的火苗從中透出來,竟變成潔淨而至暖的瑩白色。

燈色,月色,雪色,還有星光。明暖的白,清冷的白,剔透的白,璀璨的白,天地間所有至潔至純至亮至新的光芒四下輝映,將墨色夜空也暈成一整片廣袤的至潔至純至亮至新。

百年前的夜宿挽瀾殿,百年後的長夜明如晝,萬世流轉,光陰無回,也許不過一場周而復始,終點即起點。

霽都城內也漸次亮起來。瑩白光海自夜幕打入城中,晚睡的人家被窗外驟降的光明擾了即將開啟的清夢。

「這是——」

「開窗看看。」

最早是哪戶人家推窗發出驚呼,在景弘六年十二月初三初雪這天夜里,以至于家家戶戶都接連推窗看到了那場時隔百年的夜明如晝,已經沒有人記得,也沒人真的關心。

最初那刻,甚至都沒人關心這漫天明光是因誰而起。

子時的霽都活過來,睡夢中的人們醒過來,一戶接一戶人家亮起明黃燈火,與從天而降的飛雪盛光交會成一片遺世獨立的,不太真實的世界。

「太爺爺,那時候也是這樣?一模一樣?」成百上千扇推開的窗戶邊,一個約莫八九歲的男孩仰頭問道。其實跟想象中是非常接近的,跟太爺爺一遍又一遍講過的場景也極相似。

但他還是想問。想說這光這畫面這聲勢依然超出了他所有想象。而他終于明白太爺爺為何會將這四五歲時見過的場景記了一生。

「一樣。完全一樣。」須發花白滿臉溝壑的老人顫巍巍答,「九十五年。誰能信呢。已經第四朝了,這天下早就不一樣了。」

老人雙目渾濁,緩緩仰頭朝那廣袤天幕。小男孩不確定他看到的畫面是否與自己一樣。

「但這听雪燈還是一樣的。」他說,「還是九十五年前的樣子。都在變,也總有不變的。好。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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