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4章 不平則鳴

一個青樓妓女,就如水中的浮萍,官紳名士們捧時,可以把捧成蟾宮之桂,高不成攀,若想整治時,地位還不及一個升斗民,不過就一賤民罷了。而就是這樣一個女子,竟敢以酒潑向這麼多的官員也得窺其顏色、仰其鼻息的國公爺,一時間滿堂皆驚!

夏潯的反應很快,習絲姑娘的手腕一動,他就覺察有異了,但他很是鎮定地坐在那兒,一動也沒動,他只是很迅速地閉上了眼楮,于是……,一滴酒也沒濺到眼楮里。

酒液潑在夏潯臉上,順著他的臉頰緩緩淌了下來,整個宴客廳里,所有人全呆住了,官員士紳們自然不消了,就連那些端酒shi菜的奴婢下人們都呆住了,兩廂里的樂師們抻長了脖子拼命地往外看,其中有個拉琴的老者剛剛只顧垂頭,沉浸在自己的樂曲聲中了,根本不知道產生了什麼事,這時急得他跟什麼似的,一個勁地扯著旁邊那人聲問︰「伙計,咋了,伙計,到底咋了?」

常知府的臉那時就青了,他ting著一張青滲滲的臉,強忍了忍才沒有跳起來,只是「啪」地一拍桌子,獰笑道︰「習絲姑娘,敢胡言亂語毀謗朝廷命官!又酒潑國公,以下犯上,不知王法麼?」

習絲姑娘鄙夷地瞟了他一眼,高傲地昂起了頭,曬然道︰「知府大人如此氣極廢弛,那吃人的人,莫非就是麼?」

常英林狼狽不堪,又氣又急地吼道︰「大膽刁民,妖言惑眾,離間朝廷命官!來人吶,把她給我拖出去!拖出去,把她……」

穩穩鐺鐺地坐在那兒的夏潯從袖中mo出一方手帕,溫文爾雅地擦了擦臉頰,就好象剛剛淨過面洗過臉似的,他擦完了臉,這邊常知府也剛下完了令,夏潯慢條斯理地道︰「府台大人何必著急呢,防民之口,甚于防川!若不叫她一吐衷腸,倒像是湖州府真的做了什麼天怒人怨的事兒,宣揚出去,殊為不美!」

一旁俞御使一直在緊盯著夏潯的反應,一听他這樣的語氣,立即洞燭于心。要做官,要做個成功的官,沒有這點眼力哪成,不他們個個都是人精吧,琢磨上意這方面,也是都擅長的。俞御使立即咳嗽一聲,正氣凜然地道︰「本官都察院御使俞士吉,奉旨巡視災區,專查不服之事,習絲姑娘,有冤屈,可向本官申明,可是本官丑話在頭里,以民告官,若舉告不實,可是要罪加一等的!」

「告官?我沒有告官!」

習絲姑娘的一句話,使得滿堂又是一愣,不告官,卻這麼一番話,還酒潑國公,發了失心瘋麼?

習絲仰起臉兒來,那臉蛋膚色如玉,n n如蛋清,被燈光一照,映得如同透明,煞是惹人喜愛,可她的眸光里卻隱隱地泛著淚光︰「女子既不是苦主,也不曾門g冤,湖州大水,無數人破家,可習絲照樣錦衣玉食、收支豪門,笙歌燕舞,夢死醉生,有何冤屈可言?」

她忽低下頭來,冷銳的目光在夏潯等朝廷大員們臉上一掃,咬著牙道︰「習絲只因那所見所聞,胸中有不服之氣,不鳴難安!」

夏潯恍如剛剛潑的是他人一般,泰然自若地笑道︰「好!不服則鳴,相信對俞御使來,這是比輕歌曼舞更加中听的。」

習絲姑娘見慣了貪官污吏的嘴臉,心性自然有些偏ji,再加上先前常知府所散播的他與輔國公府有交情的傳言,先入為主之下,已然認準了夏潯是個貪官,這時听他口口聲聲不忘拉住俞御使,把問責之事都推給他,更認為他是預留退路,便利偏護常知府,心中更是恨極。

她冷冷地瞟了夏潯一眼,道︰「習絲祖上,世代務農,原也是良善人家。十一年前,這里也發過一場大水,因那一場大水,我的家……沒了!那一年我才七歲,我是被我爹噙著淚賣進青樓的,可我不恨他,他也是沒辦法……」

習絲姑娘到這兒,兩行清淚撲簌簌地流下來,哽咽著道︰「「那狗官為了政績考評不致影響自己的前程,先是對災情匿而不報,繼而橫征暴斂,務求照常完成昔時的秋賦征收,天災不曾害死那麼多人,可這人為的禍呀……,我的父母家人熬過了洪水大劫,卻沒能熬過這一劫,終于還是……」

習絲姑娘突然轉向常英林,戟指喝道︰「我恨這天,更恨那樣的昏官,可常英林這大貪官,比那昏官的心還要黑!他為了政績,媚上欺下,好歹這浸透了蒼生血淚的錢,不是揣進他個人的腰包!呢?不單貪墨公糧,連城中士紳捐贈給災民的糧食都貪!

封了城門,坐視蒼生求告無門,離鄉背井;坐視無數孤寡走投無路投河自盡;與那些喪盡天良的ji n商們勾結起來,利用這一場天災,強迫幾多童子賤賣自身,做了的家奴!強迫幾多好人家的女兒,含羞忍垢做了的玩物!們這些吃人的官老爺!」

廳中鴉雀無聲,夏潯冷靜臉道︰「常知府,這位姑娘所言可屬實?」

常英林慌忙起身道︰「她胡!國公爺,您可別听她胡言亂語。這……這一定是有人買通了這個賤婢,利用這個機會,在國公面前誣告下官,下官治理處所,不畏強權,著實是獲咎過一些人的,這定是那些人的ji n計,國公爺若是不信,可以問問在場的士紳官吏……」

廳中大部分官紳只是來陪吃飯的,眼下輔國公態度不明,誰敢亂話,只有楚夢等一伙與常英林有所勾結的官紳連連頷首,大聲符合道︰「是是!府台大人愛民如子,賑災撫民、夙興夜寐、竭盡心思,不辭辛苦,這樣的青天打著燈籠都找不著……」

那羽絲姑娘放聲大笑,笑中帶淚地道︰「愛民如子?好一個愛民如子!他常英林哪怕是把我們這些升斗民當作牲口,只要他吃飽了我們的血肉,心滿意足地剔著金牙的時候,能想著給我們這些牲口搭一個棚子、喂一點草料,我們都要給他燒高香了!」

不服之聲隱泛金鐵之鳴,夏潯的神色為之嚴肅起來,沉聲道︰「習絲姑娘當眾控訴湖州知府貪贓枉法,貪墨公糧,面對湖州水患,身為一方父母,拒不開城,亦不接濟,迫使無數難民或逃難他方、或投河自盡,這其中任何一條若是屬實,那都是殺頭的罪過!」

常英林臉色一白,慌忙道︰「國公爺……」

夏潯轉而又道︰「可是本國公一路而來,只見賑災井然有序,城外災民有宿處、有衣穿、有飯吃,這是本官親眼所見,與習絲姑娘所言可是大不相同!」

常英林轉驚為喜,連忙附和道︰「國公英明!國公英明!這定是ji n人授計,讒言離間!」

習絲姑娘原本就沒指望這些官兒們不會官官相護,對夏潯這番話毫不料外。只是,湖州城外那些難民的淒慘歷歷在目,再想到自己的傷心往事,她如何肯強顏歡笑,取媚于這些狗官?雖然她只是一個青樓女子,色相娛人,布施,在那些王侯將相眼里是個人盡可夫的婊子,可她亦有自己的尊嚴和堅持!

她不肯來,院子里的媽媽、管事們卻不承諾,別看這些院子里的紅姑娘在外人面前排場很大,錢花不到位就見不著他,見了面花個十貫八貫,只陪吃杯茶、嘗塊點心,幾句話兒也是尋常事,真的大把銀子砸下去,還得看人家姑娘高不高興,否則,想要做個入幕之賓,人家還不承諾。

可這種架子和排場,原本就是院子里的老鴇自幼教給她們的本領,釣著的胃口,再能讓掏更多的銀子,有些男人扮冤大頭,花錢如流水,人家姑娘就是不肯陪,這才有身價,叫那能夠量珠度夜的男人自覺高人一等,下次還來捧場。

可是一旦涉及到青樓安危的重大問題,錦衣夜吧品整理就根本輪不到來暗示意見了,叫做什麼就得做什麼,叫扮豬扮狗,也得去,膽敢不听,院子里有的是辦法整治得求生不得、求死不得,完全摧毀做人尊嚴的辦法更是數不堪數。

所以習絲姑娘不敢不來,可她又不肯違心地取悅于這些食民脂民膏,、視民草芥不如的狗官,今日出這番話來,她就是豁出了自己的性命,就算這些官兒們不就地打殺了她,她也不肯活著回去青樓,老鴇子不會饒過她,這一回去,指不定有何等狠毒的手段正等著她呢。

听到夏潯這番話,習絲姑娘淒然一笑,已自髻間抽出了那枝碧玉簪子,她一襲白衣,渾身上下縴塵不染,就只這一枝簪子,簪子一拔,秀發如瀑布般垂落,習絲握著簪子,淒然笑道︰「習絲本不指望這一番話,就能為湖州蒼生申得冤屈!諸位官老爺們觥籌交錯,興致正高,女子為各位老爺,再添點兒彩頭吧!」

她把頸項一仰,那簪子便刺向自己咽喉,夏原吉、俞士吉齊聲驚呼︰「姑娘,不成!」

夏潯屈指一彈,手邊酒杯已驀然不見,習絲姑娘手中的簪子剛剛觸及咽喉,就覺抬起的肘部一麻,氣力全力,哎呀一聲驚呼,釵子便失手跌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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