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  浮沉事

作者︰漢斯咖啡投推薦票 章節目錄 加入書簽

見丈夫深陷沉思,秦夫人遂向一旁少女使個眼色。楚夕若即刻會意,顧不得感激涕零,如蒙大赦般便往屋內跑去。

秦松篁面色蒼白,遠遠看在眼中。可直至她身影倏地消失不見,自始至終也未再當真出手阻攔。

「姓顧的!你……」

楚夕若滿心急切,甫一踏進門中,便見少卿正緊閉雙眼,昏迷半倚在堂屋里一張木凳之上。

他的面色紅潤,呼吸平實,倒似不過乃是兀自小寐片刻,而非已在鬼門關前結結實實走過一遭。

少女心中又驚又喜,三兩步來到跟前,將其從凳上搬到地下。自己則同樣盤膝坐定,雙掌平平抵在少卿背心。兩股沛然內息便以手臂為媒,源源不斷涌入其周身大小經脈之內。

所幸皇天不負有心人,俄頃少卿終于悠悠轉醒。緩緩回過頭來一望,卻見楚夕若粉臉煞白,儼然大病初愈一般。忙在她將要軟倒前探出雙手,把少女穩穩呈托抱住。

「你……」

他低頭看向懷里之人,發現其滿臉憔悴疲憊,原本朱紅水潤的雙唇赫然皸裂發干。一時之間,竟在胸中生出一股無由意氣,覺今後便教自己粉身碎骨,也絕不會再讓她受得哪怕半點委屈。

「你先隨我出去,咱們……總要去謝過二位前輩的不殺之恩。」

楚夕若氣若游絲,依舊對外面二人恩情念念不忘,言訖便掙扎著欲要起身。少卿眼眸酸澀,強忍著未哭出聲,右手自她一頭如瀑青絲間穿梭輕撫,俯來柔聲細語。

「你莫要亂動,我便扶你起來。」

楚夕若額上冷汗微沁,本就手腳發麻,難以獨自動彈。遂玉容慘淡微微頷首,順勢將頭輕輕側向一邊。少卿又哭又笑,復在暗中提一口氣,左手緊抓一旁木凳,右臂則始終將她牢牢護在懷中。隨雙腿驀地一直,時隔兩日,終于重新站起身來。

「走吧。」

二人便如這般彼此扶攜,蹣跚著邁出房門。見他倆雖頗為狼狽,但終歸性命無礙,秦夫人不由會心一笑。眼角流光,不知不覺已將丈夫一只右手輕輕握在掌心。

「你看他們現下這般模樣,可真像極了當初,咱倆剛剛逃出廣漱宮時的光景。」

秦松篁听後心痛如絞,只是撲簌簌的淚往上涌。秦夫人又是一笑,在他手上輕輕一拍,口中壓低聲道︰「我待得有些倦啦!秦松篁,你……你送我回屋里去吧!」

秦松篁微一怔神,忙不迭點頭稱是。秦夫人眉宇間含情寫意,仿佛將此生溫婉凝集今朝。十指相扣,在丈夫相助下徐徐起身,只才堪堪挪動數寸,腳下卻又驟然一軟,眼看著便要倒下。

秦松篁被嚇得汗毛倒豎,所幸他武功已臻化境,忙矮身攤開雙掌,搶先一步扶在妻子腰際。

楚夕若在一旁憂形于色,惶惶然望向秦松篁,只盼他說妻子不過乃是偶染風寒,但須假以時日,便可再度恢復如初。

「煩請二位……幫我將拙荊送回。」

秦松篁面露痛苦,嘴里一席呢喃。二人面面相覷,如何听不出這話中的弦外之音?默默然助他把秦夫人送回屋內,完事後又久久駐足不願離去。

燭火躍然,驅散昏黑。秦夫人平臥榻上,一張面龐宛若金紙,口鼻間只剩一絲氣息時隱時現。秦松篁滿眼愛憐,始終攥緊著妻子手腕,一身內息亦澎湃流轉,源源不斷往其體內涌入。

許是此舉果然奏效,秦夫人微微數聲申吟,更徐徐睜開雙眼。秦松篁大喜過望,趕緊加倍運勁,只盼教她能再稍微好過一些。

「你不必白費氣力,早一忽死晚一忽死的,那又能有多少區別?」

反觀秦夫人倒始終甚是淡泊,發覺丈夫一味催促內力助自己延命,遂不動聲色,自其指縫間抽出手來。

「你我原是兩個早便應死之人,天可憐見,教咱們在此多做了三十年的夫妻。」

「秦松篁,莫非你依舊人心不足,想要再奢望些有的沒的麼?」

「你只管安心歇息,憑我內力總能再支撐十天半月……」秦松篁一時語塞,卻還是不肯死心,便低頭吻在她左手手背之上,「等到那時咱二人便……」

「依我看……還是算了吧!」

秦夫人笑靨微露,輕輕撫過丈夫臉頰,「我這些日子來糊里糊涂,到現如今……恐怕算是最清醒的時候啦!」

「你這位廣漱宮的秦松篁,璇燭公子,還有……紫妹妹……我總要把你們清清楚楚的全都記在心里。免得日後咱們在九泉相見,我反倒再也認不出你們來了。」

一語至此,秦夫人竟不知是自何處平白生出股莫大氣力,霍地半欠起身,直勾勾朝丈夫緊盯。

「我要你發誓,不可再因我損費哪怕半分內力!」

「否則……否則……」

秦松篁心頭一懍,如有一刻怔怔失神。眼望這三十年來教自己魂牽夢縈之人,更使曾經鮮衣怒馬少年時光,兀自砰砰回蕩胸膛。

他滿腔思緒萬千,尚深深沉溺在從前華胥境中,秦夫人一陣撕心裂肺的干咳聲卻陡然將其拉回現實。許是唯恐妻子情急傷身,忙在嘴里不迭稱是。

秦夫人听在耳中,頰間肌肉終于微微舒展開來。如釋重負般長舒口氣,面色恬淡,澄澈一如靜瀾。

「秦夫人?」

楚夕若臉色劇變,顫抖著開了哭腔。而秦夫人卻似充耳不聞,只在丈夫懷中一動未動。

良久,但見秦松篁一言不發,如捧至寶般扶妻子遺體重新躺定。又坐在一旁,忍不住獨自黯然流淚。

「二位……」

須臾,他終于再度喃喃張了嘴唇,個中疲憊倦怠,好似眨眼間平白蒼老了十歲不止。

「請二位暫且出去,我想……我想同阿渚獨自待上一會兒。」

「我們……」

楚夕若目中噙淚,本欲勸秦松篁節哀順變,又偏偏半晌再也說不出一個字來。只得深深行過一禮,遂在少卿陪伴下出得屋去,但余秦松篁孑然一身,在此獨自悼念亡妻。

日月輪轉,不覺又是數天。

「秦前輩,我和他……想來給尊夫人磕上個頭。」

紙蝶紛飛,飄搖黃泉碧落,卻曾看盡萬里關山。耳聞背後楚夕若低聲懇求,秦松篁只是緘口不言,不知心中在想何事。

少卿察言觀色,見狀暗中一扯楚夕若衣袖,而後先行拜倒下來。少女先是一怔,忙一般的屈膝而跪。二人鄭而重之,接連朝薪叢中秦夫人遺體叩首三次,方才默默然重新站起身來。

「阿渚,我記得……你似乎是同扶風前輩長在遼國的吧!」

秦松篁輕聲低語,宛若妻子其實並未死去,不過僅是在此小寐片刻而已。

「依著你們那里的規矩,人死後總要停靈三日,之後才好入土為安。如今三日之期已到,我便來送一送你,好教你盡早前去轉世投胎。」

他下頜處一縷胡須隨風抖動,待見到妻子眉目安詳,眼角依稀含笑,終于頗為激動的連連點頭。喉嚨微聳,顫聲續道︰「若是你心中還有思念未了,也可暫且多等上我些工夫。」

「等到彼時……咱們便還是一齊過活。」

少卿神色稍異,尚不及回過神來,秦松篁卻已右腕倏動,鏘天之上寒氣暴涌,化作一條迷離弧彎。

那利劍縱橫穿梭,驟如電閃。轉眼不偏不倚,直落在那薪叢當中。兩者甫一相撞,登時火光大奢,滔滔炙息裹挾烈焰扶搖直上,騰起一片煙炎漲天。

此情此景既在眼前,頓教顧楚二人無不大驚。知鏘天之利固然當世無兩,可之所以竟能觸木即燃,也正是仰仗于秦松篁一身卓絕內力。

如此驚人手段,遍觀天下恐怕也只有璇燭和楚人澈等寥寥數人可及。秦松篁武功之高,那也端的令人嘆為觀止。

秦松篁兩眼怔怔,木然注視妻子于熊熊熾熱間漸失輪廓,自己兩片臉頰則在周遭火舌映襯下閃爍起些許輝光。三人便如這般佇立良久,直至眼前薪叢終于化作一團沖天赤焰,在院中接連 啪作響。

等到漫天火光徐徐漸熄,秦松篁遂邁步上前,在兀自燃燒未盡的柴火里雙手捧出一把骨灰,小心翼翼將其盛放在預先備好的壇甕當中。轉而又將此物抱在胸前,失魂落魄般獨往院內而去。

「顧少俠,你對令師璇燭教主……究竟乃是作何以觀?」

秦松篁走在前頭,俄頃來到院中。便在那石凳上坐定,朝跟在自己身後的二人發問。

而听到有人提及璇燭其名,少卿臉上不禁微微動容,須臾才似下定莫大決心,低聲應答道︰「他先前確曾教我良多,可如今我二人早已恩斷義絕,彼此……再無瓜葛。」

「喔?這又是為何?」

秦松篁好似頗為驚詫,忍不住再度發問。少卿遲疑片刻,思來想去便將日前青城山上諸般變故向其粗略敘述。秦松篁听罷過後,除卻感慨鮮于承天英雄遲暮,竟然橫死于匹夫之手,略作沉吟後只道璇燭絕非貪生怕死之輩,所以如此行事,想必其中定然另有苦衷。

只是這番論調,少卿早已在旁人口中听過千遍萬遍,如今又自秦松篁處老生常談,心下里依舊不屑一顧。秦松篁目光如炬,倒也不以為忤,而是將思緒放歸長遠,回到從前少年歲月。

「少俠可知令師璇燭教主……其實同我夫妻二人交情莫逆。」

他淡淡一笑,雙手在懷中那壇甕上摩挲輕撫,宛若妻子其實並未離開自己身邊半步。

「彼時我和阿渚一路奔波,逃至青城山下。正是璇燭公子甘冒天下之大不韙,獨自一人前來接應。後又同拙荊力克家師,意氣風發,縱橫馳騁,當真是何等樣的英雄氣概。」

少卿神情古怪,心境可謂微妙至極。秦松篁見他不肯吭聲,便面色平靜,喃喃繼續道︰「我和阿渚服膺令師為人,又蒙他數次救于危難。縱然當初青城廣漱勢同水火,相互傾軋詆毀之辭鋪天蓋地,我卻從來堅信,他乃是普天之下難能可貴的正人君子。」

「後來,他又明知我夫妻二人借假死月兌身而不說破,反倒想方設法掩飾周全,煞費苦心在青城北麓立碑設冢,好教世人皆以為秦松篁已死,從此同外界紛擾再無牽連。秦松篁念茲在茲,不敢于令師深情厚誼稍有遺忘。便連紫姑娘也曾說起,璇燭公子為人摯誠,大有古風。平生得友如此,當真了無遺憾。」

「紫姑娘……是了,也不知她現下境況如何。」

「您說先生刻意在青城北麓立碑設冢,立碑設冢……莫非那無字碑……便正是由此用而來?」

少卿如遭電擊,驀地憶起青城北麓那塊無字墓碑,自己所以能有今日處境,歸根結底也全都由它而起。

彼時自己雖覺那碑主人身份必不尋常,但也終已死去多時。又何曾料到有朝一日竟能得見其人,更是被他一力搭救性命?看來天下之事,也從來無巧不成書,非何人所能臆斷猜測。

他兀自感慨萬千,另一邊廂,楚夕若卻忽秀眉淺蹙,猶豫著小聲道︰「敢問秦前輩,您口中所說的這位紫前輩……又究竟乃是何方高人?」

「你是怕此人武功卓絕,若一旦與青城山聯起手來,則定會對楚家大大不利?」

秦松篁語出平淡,卻字字正中楚夕若下懷。如今心事既遭人說破,一時間不禁羞得滿面通紅。可秦松篁隨後一席話語,反倒令她心中驚訝塵囂漸起,直將一雙妙目瞪作老大。

「楚姑娘放心,此人雖同我等交情匪淺……卻是這里面唯一一個不會半點武功之人。」

秦松篁澀然而笑,與其說是在與楚夕若解釋,倒不如說是在回憶自己一生過往,「紫姑娘原非中原人氏,卻生來天資聰穎,大異常人。凡屬各類經卷書籍,從來過目能誦,與我這等肚中無墨的凡夫俗子相比,反倒是和你家先生更加投緣許多。」

「我在先生身邊十幾年的光景,卻是從未听他提及此人。」

少卿若有所思,不知不覺已改口將璇燭重新喚作先生。秦松篁面色哂然,說起曾經老友,心下難免頗多感慨。

「許是年月漸久,如今他早已將這許多事情給淡忘了吧!」

「不過我記得,令師曾送給過紫姑娘一枚簪花,後來便由她一直帶在身上。」

「簪花?」

楚夕若心下微驚,不由想起早前二人在江夏時一同買來的那件小小玉簪。此刻,它便正在自己一頭青絲間若隱若現,淺漾一抹玲瓏水色。

她芳心惴惴,目中余光偷偷瞄向少卿。待看見他兀自專心致志,听著秦松篁所言,這才急匆匆別過頭去,總算教胸中一塊巨石堪堪得以落定。

「家師前來青城興師問罪之時,其實紫姑娘也同樣便在青城山上。不過那時我正因拙荊一劍而人事全無,等到後來醒轉,只得知她已獨自返回返故土,又說此間原是處傷心之地,終此一生再不會來踏足半步。」

秦松篁幽幽低語,更如自嘲般一笑,將目光徐徐移向二人,「我和拙荊也曾想過動身前去找尋紫姑娘,只是一來阿渚身體不宜遠道操勞,二來又覺此間事情既已了結,相見終歸不如不見。三十年彈指匆匆,想必她也早已相夫教子,如今膝下兒孫滿堂。」

「如此……終究是勝過我這鰥夫千倍萬倍的了。」

四下風聲蕭瑟,吹來秦松篁耳鬢幾點星星白發。如是約莫一盞茶的工夫,少卿終于鼓足勇氣,訕訕同他問道。

「少卿愚鈍,不知您忽然同我二人說起此事……這其中究竟有何深意?」

「我……」

秦松篁微微一怔,眼中更加茫然若失。踉蹌了身形,想要極力挺直胸膛,可饒是他如何竭盡所能,背上卻始終有一道弧彎難以消失殆盡,便如三人頭頂一輪明月,只顯得愈發老邁遲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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