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2情道人讖明禍福事 戎將軍嘗盡悲喜情

且說南安郡郡治淮榮城,城中有座月桂樓,最是富家公子聚集享樂之處。從此往西有條昌順街,街內有條平樂巷。巷內有戶黑油漆大門的院落,門頭匾額上寫著「林府」兩字,乃是鎮南王手下兩文兩武四大庭柱之一,「戎將軍」林淵的府邸。

林淵此人能力甚強,可就是性格素來孤僻,不愛結交其他官宦達人,雖是當地貴戶,卻經常閉門謝客,獨在家中。

今日,他獨自坐在家中客堂內,面沉似水,一時間竟還長吁短嘆一番。

眾家丁丫鬟素來對林淵有幾分敬畏,見他幾日前平叛歸來,還是神色大喜,等待褒獎,他們便可輕松幾日。可不知怎麼今晚從鎮南王府一回來林淵就滿面的不自在?于是就更不敢言語,端茶遞水都是輕輕放下,然後遠遠地守在一邊靜候吩咐,生怕自己一個不慎,便遭了大罪。

此時,客堂外忽的闖入一公子,十六七歲。生得劍眉星目,神采朗逸。丫鬟僕人見了,都輕聲喚了一聲「少爺。」

原來是林淵的公子,可瞧他父子倆人的相貌卻大相徑庭,甚至毫不相干。因為這兩人原並無任何血緣之連,但有教養之恩。

不過說起來,林淵和被他收養這位公子,卻頗有一番傳奇的經歷。

這林淵出身于南方衛國的一戶將帥之家,自小就最醉心于兩件事,一是研習兵法,二是操練劍術。常常秉燭夜讀,又連日聞雞起舞。

後來衛國被上一代的鎮南王慕容傲雪率軍攻破,林淵連同宗家一族皆被俘虜。由于他當時未成年,于是免過了刑法,留在鎮南王府中做一名侍童。雖然再很少能閱讀兵法,可卻常常以手中笤帚當做長劍偷偷操演。

久而久之終要被其他侍童發現,有好事者要跟他比試一番,不料兩三下便敗下陣來。那頑童不甘心,于是找了兩個習過劍術的大孩子前來幫忙,準備在林淵手中討回面子。可又是兩三招間,兩個大孩子也竟沒了還手之力。

于是,這事情一下子就在鎮南王府中傳開了,甚至還驚動慕容傲雪。于是抱著看熱鬧的心態,老王爺在府里面擺了個劍術擂台。

沒想到林淵從孩童,打到雜役,甚至連府中侍衛上場和他比劍也敗下陣來,此一戰林淵連挑十六人,最後因體力不支,露了破綻,敗給了當時擔任「侍令長」,比他年長十五歲的周巽。

由此一遭,林淵一舉成名,被鎮南王調到慕容鈞明身邊,作為世子的劍術陪練。

長大的林淵在劍術上的造詣更是達到了爐火純青的境界,早已甩開慕容鈞明好幾條街,而且十多年來在南安郡內再也未逢對手,故被人稱為「南安第一劍」,後來又因為征戰中屢建功勛,又被封為「戎將軍」和周巽、傅炎、岑艮,並稱為「四大庭柱」。

不過凡事皆有利弊,雖說林淵練就了一身本領,得了這邊許多的名譽及好處。不過那些歲月中也的的確確是傷了身子。雖然取了樣貌極美的一妻一妾,可到了三十歲,依舊沒一個能為他養個一兒半女。

林淵不想半生悲涼,故一心求子,到處求醫問藥,甚至開始相信僧道佔卜,想盡一切方法為自己求得一子。終于有一日,一名叫白茂騰的醫師出現在他面前。

這位白茂騰大夫可不簡單,行蹤飄忽不定,常年游走于各處州郡,被人們稱之為「鬼憂手」,意思是他手到病除,索命之鬼見了都會憂煩。

白茂騰連續十多天,每天替林淵做針灸,並開了藥方,讓他按時按量服用。臨走前,對林淵千叮萬囑,告知他如果妻妾懷孕就一定要照顧周全,因為只是他最後一次能夠得到子嗣的機會。

果不其然,兩個月以後,林淵的夫人封氏未見經潮,經過當地大夫把脈,確認已有身孕。

林淵大喜過望,命令丫鬟們細心照顧,侍妾張氏不準打擾,他自己更是除了必要的公務,每日在封氏身邊陪伴,甚至一度連研讀兵法和操練劍術也擱下了。

不過這一舉動卻讓原本得寵的侍妾張氏打了醋壇,時不時地在耳根一頓酸言酸語,林淵哪有心思听她刻薄,一頓教訓後,便又樂呵呵地窩到了封氏的房間內。

終于至大期,封氏臨盆。但這嬰兒看上去瘦瘦弱弱,全身皮膚皺皺巴巴,活月兌月兌像個猴崽子。大夫說此乃林淵傷身之故,才導致孩子生得這般模樣。並且開了些後天補足之方,讓孩子能夠彌補先天。

林淵取了方子,拿了些銀兩答謝,又抱著小兒子,親自將大夫送到大門口。

此時,有一老道經過,此人鶴發童顏,仙風道骨,三綹白須垂胸前,身著藍衣道袍,足蹬青布鞋,木簪束道髻,後背一口桃木劍,手中捋著拂塵,嘴中哼唱著幾句︰

有我無他,無我明穹宇之貌。

積窪盈水,水盈絕江海之緣。

有道是,說忠孝者多出不良人,言家國事難全天下意。

恰逢林淵正好送別了大夫,听了老道這幾句便感到新鮮,想著自己的幼子還未取小字,便迎了上來招呼道︰「老道長這廂有禮!不知道號如何稱呼?可否為小兒取一小字?」

「貧道單字一個「情」字,施主可以稱我為……」老道左手攆著中間一綹長須,雙眼微微眯起盯著林淵手上的嬰兒看了一眼,卻愣了一下,突然臉色巨變,雙目淚涌,嚎啕大哭道,「施主你為何抱著這坑父害母之物?」

緊接著,老道雙手一伸,討要道︰「此非善果,就舍我吧,舍我吧!」

一番反常舉動,將林淵嚇得一個激靈,緊抱著手中幼子連連後退,口中大罵︰「你個瘋老道,要干嘛?休要胡說八道!」

可那老道依舊不依不饒,張開雙臂便要撲上來搶。林淵情急之下一腳踹過去,正巧踢中老道的胸口,將他踹了一個跟頭。

「哎呀呀,原本想替施主受下的,可是你這一腳好疼,好狠呀!你將來也要忍下啊!」老道跪坐在原地哭道。

此時已有鄰里路人漸漸駐足圍觀,林淵孤僻,怕他人多嘴口雜,轉身進入府中,命僕人趕緊閉了大門。

見林府沒了動靜,老道便從地上爬起,以拂塵撢去道袍上的塵土。

眼看圍觀者愈多,最終還是抹了抹眼淚,轉身離開,臨走時朗聲撂下四句︰

並蒂無花結藤果,月滿毒枝斷蓮藕。

西山茜雪星辰易,方得瑞麟下凡塵。

林淵在內院听得清清楚楚,只是心中一肚子的不悅,狠狠地啐了一句︰瘋老道!

不過一時的氣憤,轉眼間也就煙消雲散了。畢竟自己有了一個兒子,林淵終日樂悠悠地。平時深居簡出,從不結交的他,竟然還破天荒地在小兒滿月之時擺了幾桌月酒,邀鎮南王和一些要好的官吏、親友來家中慶祝。

哪知世間事,禍兮福倚,福兮禍伏。眾人在客堂中把酒言歡,小雪時節天寒地燥,不知何故油鍋火逸,燃了窗紙燈花,引了木籬牆笆,林府後院竟然生起大火來。

煙塵滿布,使得賓客、僕人丫鬟都亂作一團,幸虧慕容鈞明帶了不少訓練有素的禁衛侍從,在周巽等人護送他離開林府後,眾侍從七手八腳一番協作,很快就將大火撲滅。

此時,賓客們已經走的走,散的散,林淵這才想起內房中的封氏和兒子,因為那屋沒有被火波及,所以一開始便忽略了。

林淵幾番呼喚,卻沒有得到封氏絲毫反饋,連平時兒子的哭喊聲也沒聞得半聲。

林淵預感大事不好,急忙沖進房間,卻不見妻兒的半分身影,連侍妾張氏也一並不見了蹤跡。

有僕人說救火時曾看到張氏抱著小少爺匆匆忙忙地離開,好像是怕火燒過來。可能封氏也連同著一起逃出去了吧。

于是,林淵差人去找,左等右等仍不得音訊,他在家中愈發不安起來。

正在此時,院子內一聲丫鬟的慘叫,驚動了整個林府的人。原來在有一具女尸墜落在水井之中,撈上來一看,林淵頓時臉色煞白,竟是妻子封氏。

于是,通知六扇門巡捕全力搜捕緝拿張氏,查詢小兒的下落。

照理說,一個女人抱著個孩子應該走不遠,這搜捕的陣仗也無人敢窩藏,可過了七日,卻偏偏尋覓不得任何行蹤。

悲痛與無奈之下,林淵只能強忍著,將封氏的遺體入殮棺槨,下葬于西郊山林之內。

瞧著高高隆起的土饅頭,林淵遲遲不願離去,在眾人散盡後,依舊呆呆地站在原地,從青天白日,直到星月若現。

「你平日里最愛看我舞劍,可惜如今你已經長眠地下。不過我一定會找到孩兒,並且把那妒婦千刀萬剮。」自言自語間,林淵掏出腰間的酒葫蘆,深深地悶了一大口,又將葫蘆用力一扯,丟得老遠。

猛然間,他甩了身上厚厚的毛皮斗篷,拔出鎮南王賞賜的「寒光劍」,使勁全身的力氣使起劍來。

原本,林淵的劍法暗含四時之變換,時而像夏雨陣陣;時而如冬雪凜凜;時而若春花輕盈;時而同秋風瑟瑟。可如今悲從心起,一招一式間皆是無盡的冰冷。就如同著天氣一般寒冷。

天邊一縷晶瑩落在劍尖,緊接著兩瓣、三瓣……上天仿佛悲憫一般,竟然一瞬間便飄起了鵝毛大雪。不消片刻光景,這天地間便已經覆蓋上了一層淡淡地銀白。

林淵借著酒勁,劍法愈發癲狂,他從墳前舞到山間,從林中舞到坡上,眼前山石樹木,仿佛都是他的發泄對象,一道道深深的劍痕映刻著他心中無處發泄的悲涼。

「嗚哇!」

突然,在附近一顆巨石的背面傳出了嬰兒的啼哭聲。林淵先是心中一驚,緊接著又是大喜,難道是老天開眼,封氏顯靈,讓他尋到了愛子?

于是,丟了寒光劍在雪中不顧,三步並作兩步繞到巨石背後。只見一婦人背靠石壁,倒臥在雪地之中,臉上身上滿是血漬,甚至將這周身白雪都染得猩紅奪目。而她懷中,有一個幼嬰正嚎啕大哭著。

林淵見不是自己的愛子,心早涼了半截,不過幼兒無罪,不能白白地凍死在皚皚雪地之中,于是跑了幾步,在婦人身前蹲下。

那婦人顯然已經咽了氣,不過臉上稚氣尚存,也就十三四歲的年紀,身上衣著打扮,想必是富貴人家的丫鬟。

她懷中的嬰兒,原本裹著一條狐狸絨的織錦小毯,可此時他正揮動著一雙小手,從毯子中挪出了半個身子,一張胖嘟嘟的小臉,此刻已經凍得發青,眼淚鼻涕掛了一臉。

林淵跪坐在地上,淚如涌出,胸口撕心裂肺地疼痛,慘然道︰「此子如此可憐,可我子不知此時又在經歷什麼!」

他將嬰兒用狐狸絨的小毯裹好,抱入懷中,卻發現嬰兒的脖子上掛著一塊晶瑩剔透的玉佩,上面刻著兩句︰

易星月江河入眠,辰山林萬物復蘇。

「這丫頭估計是保護小主子,被人追殺。想必也是大戶人家的孩子。」林淵哀嘆了一聲,低頭對懷中嬰兒柔聲說道,「別哭了,我會幫你找回父母。」

嬰兒仿佛听懂了一般,沖著林淵竟然咯咯咯地笑了起來,鐵青的臉色,也緩和了許多。

林淵回封氏的墳邊取了毛皮斗篷,又給嬰兒圍了幾圈,將他擱置在大石的一個窟窿中,然後就地將小丫鬟的尸體埋下。

回到家中,林淵想著自己丟失愛子那撕心裂肺的痛苦,趕緊打發僕人私下打探有哪家豪門大族丟失了幼兒,準備將此嬰兒送回。

可是,一連幾個月,也已經沒有任何消息,仿佛這個孩子是一個無父無母的孤兒。

于是,就有下人勸林淵︰「上天一定是感念老爺失子之痛,降了一個麟兒給老爺。」

再加上日積月累,這孩子漸漸長大,果然生得一副好皮囊,到哪里都惹人喜愛,林淵便漸漸把他視作己出,平日里對其他人都愛搭不理,唯獨見了這孩子能樂出花來。後來根據他玉佩上的兩句,給他取名為「易辰」。

只不過林淵自己因練劍壞了身子,所以只準易辰念書文,學醫術,不準他耍劍習武。

眼看著十六七年就這麼匆匆而過,易辰已經長成了一個英俊灑月兌的少年。

今日,林淵獨自臉色發陰地坐在客堂內,長須短嘆,僕人丫鬟都不敢近,于是就有人告知了易辰,讓他前來勸慰一下林淵,也好讓大家都有好日子過。

「父親,請用。」林淵雙手端著盛了白菊清露茶的耀州官窯黑釉兔毫盞,彎著腰,抬雙臂與眉齊平,將他恭恭敬敬地遞到林淵面前。

「額,辰兒啊。」林淵抬頭見是易辰,便順手接過茶盞,微微吹了口氣,輕輕品茗了一口,瞬間感覺心緒輕淨許多,臉色也緩和了不少。

「孩兒不解,父親才率軍大破南越叛亂,理應該是件值得大肆褒獎的事兒,何至于今晚見了王爺一面,惹得父親愁眉不展,久久憂嘆?」易辰站到林淵身側,試探著問道。

「哎,兒呀。你是有所不知,壞了事了,壞了事了。」林淵將手中兔毫盞往手邊茶幾上一擱,拍著額頭反復嘟囔著。

「父親,有何憂愁?可否告知孩兒,我們爺倆一起考慮對策。」

「哎,沒想到躲得過初一,終究躲不過十五。為父本不想傷他的,可是……哎!」林淵搖了搖頭,不斷地用手拍打著額頭。

「父親,您傷了哪個?能讓父親如臨大敵的,莫不是……」易辰道。

「是呀,正是鎮南王世子慕容雲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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