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三八,納悶

傅彪和文志強在粥鋪對面坐下來,四目相對,誰也不肯退縮,斗雞一般。最後還是文志強先收回目光,因為他的眼窩里突然涌出辣辣的淚水。

傅彪默默地低了頭,遞給文志強一張紙巾。

文志強很激動,沒想到傅彪會來看他;文志強很委屈,他始終把缺失食指的右手藏在桌下;文志強很感恩,父親的病一日好似一日,讓他感恩身邊的一切;種種復雜的情感一齊涌上心頭。

那個風雨之夜,他失去一根手指,也喪失了一個殺手的尊嚴,他偷偷從醫院逃掉,是因為無法面對過往,他無法解釋屈辱的失敗,懷疑是曾經的戰友出賣了他。

回到醫院,回到老爸的身邊,周而復始地圍繞在病床前,單調枯燥的生活又讓他渴望與社會聯系,渴望朋友的探望,從而尋找社會的存在感;可是,「七‧七」事變那個風雨之夜遭受的屈辱又讓他自卑,自憐,羞于見人。種種情緒交織在一起,此刻,化作熱淚涌出眼窩。

傅彪把紙巾遞給文志強說︰「兄弟,知道,我和敬庭知道你受委屈了,我非要見你,一是來看看你;二是想知道,那天晚上到底咋的了。」

文志強低頭試了試淚,抬頭說︰「沒咋地,吃飯吧。」

文志強用左手拿包子,左手端碗喝粥;右手始終放在桌下。傅彪知道他在故意隱藏右手的殘缺。

文志強的右手食指──扣槍板機的那根手指──在「七‧七」之夜被齊根剪掉了。

傅彪抬高目光,有意不去看他的殘手。傅彪咬了一口蝦仁包子,看著手里的半個包子說︰「好吃,什麼餡呀?」

文志強看了一眼說︰「蝦仁呀。」

傅彪把手里的半個包子一口吞下說︰「天下生意不離吃喝,听說中國人到了國外差不多都是開飯店謀生。」

文志強一笑說︰「咋的?你要開館子?」

傅彪說︰「我真有這個想法,往後想想,你說咱們,沒啥技術,干保安這一行有啥前途,將來買不起房子,娶不起老婆,養不起孩子,還是得干點生意,多賺點才能養家糊口不是?」

文志強說︰「你說的對呀。你看這粥,包子,小拌菜,多平常,人家就能干的這麼火,連鎖好幾家,事在人為呀!……我老爸一天好似一天,那天能下地就可以回家了,到那時,我也得琢磨點營生養家糊口啊!是不?……不行,我也開個粥鋪。」

傅彪嘆了口氣,住了嘴,目光落在粥碗里。

文志強問︰「咋了?有心事兒?」

傅彪抬頭看一眼文志強,點點頭說︰「讓你說著了,真有心事。」

文志強說︰「我知道你找我肯定有事,說說,我听听?」

傅彪說︰「費心巴力來找你,就是想讓你幫我參謀參謀。」

文志強四顧左右說︰「吃飯,一會兒出去說,這兒太亂。」

兩人吃完飯回到醫院的小廣場,坐在林蔭大道一棵大榆樹下的長椅上,傅彪問︰「你見過金鐸?」

文志強臉色一沉,低了頭說︰「見過三次。第一次我去踩點,借口熱飯找微波爐,他幫我熱完飯讓我在屋里吃,說喝熱水方便。第二次是釣完魚要走了,給魚稱重,姓邱的給我稱魚,他就站在不遠處冷冷地看著我,臉上似笑非笑;那表情讓人忘不了,琢磨不透啥意思。第三次就是那天晚上。唉!──」文志強突然滿臉懊喪。

傅彪貼著文志強的耳朵輕聲說︰「唐總的意思,讓相哥和我偷偷地把他綁了,管他要一樣東西,不交出來就不放他走,你覺得行嗎?」

文志強吃了一驚,瞪大了眼楮,問︰「這……敬庭是啥意思?」

傅彪說︰「相哥說唐總有恩與他,他必須幫他過這一關,不過,他一個人干不了,必須兩個人,他想讓我當幫手。事成了一人給一個門市,據說值三百多萬。」

文志強輕嘆一聲,問︰「三百萬,不是小數啊!夠半輩子花銷了……你啥意思?」

傅彪沉了臉,低聲說︰「魚是光看見餌看不見鉤,才咬了鉤,被釣出水的。人應該比魚聰明點吧?」

文志強呵呵一笑,低著頭想了一會兒,伸出右手給傅彪看,食指齊根兒沒了,縫線的疤痕像一條粉色的蜈蚣,怎麼看都不舒服。

文志強說︰「唐總有錢,有錢人任性,以為沒有錢辦不成的事兒。有時候錢是真好使,沒錢寸步難行;有時候錢還真就不好使,不是錢的事兒。」

這話太理論,傅彪一時理解不了,靜靜地听文志強說下去。可是,文志強說到這兒就不說了。

傅彪等了一會兒沒下文,便問︰「你啥意思?」

文志強說︰「沒啥意思,綁金鐸這事兒不容易,這個金鐸不簡單,我算是領教了。」

傅彪說︰「那天晚上到底怎麼回事兒?」

文志強低了頭,看樣子他不太想回顧那天晚上的事兒;誰願意把自己剛愈合的傷口再撕開呢?

太陽升上了樓頂,熱氣蒸騰上來,迎面吹來的風都是熱的。

一個戴著白帽子的老太太推著一輛流動貨車過來,貨車上一個電喇叭循環叫賣︰「一個雞蛋,大腳板,七個雪人巧克力。」這是四種品牌雪糕。

文志強起身買了四根「大腳板」,兩人吃著雪糕,沿小廣場的林蔭路漫步。

小廣場上晃動著很多穿藍條紋病號服的人,有的在別人攙扶下蹣跚挪步;有的像剛學步的小兒,蹣跚而過;有的坐在輪椅上,看別人重新學習走路,而自己只能在夢里回憶曾經健步如飛的日子。

健康一旦失去很難討回;只有失去健康的人才意識到健康的可貴;就如空氣,人們時刻都在呼吸,卻忽視它的存在。生命是一趟單程旅行;生命之脆弱,正如風吹燈滅。

文志強看著廣場上穿病號服的人萬分感慨,從老爸事故後死而復生,到他在月亮泡與死神擦肩而過,他對生死有了新的理解,對生命的領悟與常人不同。他從廣場上收回目光,看著自己的右手,對傅彪說︰「我讓他們整成這樣,你是不是很好奇?」

傅彪一時搞不懂文志強是自卑,還是自憐。不好回話,靜靜看著文志強,想從他表情尋找答案。

文志強接著說︰「我還好,活著回來了;活閻王慘了。」

傅彪說︰「你和活閻王都不是白給的,怎麼都沒成呢?姓金這小子三頭六臂?」

文志強長出一口氣說︰「金鐸外表就像一個大學生,一個腦袋兩只手,看著一點不出奇。至于怎麼沒成?你問我嗎?我也納悶著呢。」

傅彪問︰「你納悶什麼?」

文志強︰「我納悶讓人耍了?」

傅彪吃了一驚,問︰「你怎麼這麼說?」

文志強指著路邊的椅子說︰「咱坐一會兒,听我慢慢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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