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最是人間留不住(4)

就在听海和尚帶著十余人,快馬加鞭趕往商州的時候。

王小君在存香坊里和幾個師兄正喝著酒。

存香坊是商州所轄洛南縣里最奢華的一間酒坊,由于縣中多是「黃河歸魂劍」王平的弟子,所以存香坊中三兩桌里便有一桌是熟識,往往一場酒會喝到天亮。

王小君是王平的長孫,一身武藝得了王平的真傳,雖則十七歲的年齡,但在師兄弟間威望甚高。

這晚,他被請來喝酒,本應與以往一樣,爽快淋灕,可現在他坐在那里,卻一副心事重重,興致索然的模樣。

「沒想到真是誤會了那人,師父回來跟他交談一番,居然讓師兄們給他賠罪,還在家中擺了酒!」

「你別說,鐵劍書生好歹是長安城有名有號的江湖人物,你也看到了,擺酒賠罪後,師父不是請他切磋?他擋下師父一百五十余招方才落敗,即便幾位師兄怕是也稍有不如。」

「小君,你和他相斗,能贏嗎?」

「你怎麼說的話,小君會贏不了?」

「小君,你今天是怎麼了,悶悶不樂的?」

王小君也不知自己是怎麼了,為什麼往日的美酒,今天倒在嘴里,卻是又苦又澀……

前些日子,他練劍練得心煩意亂,便來到這間酒坊里獨自喝酒。

那本應是與平常無甚區別的夜晚,可當一位姑娘走入酒坊後,這個夜晚就成了王小君最難以忘懷的一個晚上。

他還記得她當時穿了一件淺絳色長袍,窄袖直領,下擺繡了紫色的丁香花,系著紅色的披風,個子不高,但腿的比例很長,顯得亭亭玉立。這位姑娘已過了豆蔻年華,猶帶青春可愛,眉眼靈氣逼人,尤其是一張嘴,嬌艷欲滴,微微彎起的嘴角,精致迷人。

王小君是個非常善良與熱情的年輕人。

他見這位姑娘找不到空桌,便請她來自己這桌,知道她是特地來品嘗存香坊最好的美酒後,就讓店家上了最貴的,他在這里生活了十七年,自己都沒有喝過的美酒。

可他一點也不心疼口袋里的銀子,相反,花光了所有的銀子,他都十分開心。

因為,他看見這位姑娘天真爛漫的笑容,便覺得,世間最美好的一切都在這笑容里。

王小君敬了幾位師兄一碗酒,拱手說道︰「小弟還有些事要辦。」

諸位師兄也不挽留,皆看出他的心不在此處。

夜里的風吹過,街上只有幾個酒漢,走著走著,王小君就一個人漫步于街上了。

也不知為何,風帶著暖意,竟比白日里還要溫暖,本該是漫漫寒夜,他的胸膛卻微微發熱,被風吹得微醺。

腳步越來越快,轉眼就來到一家客棧門外,他在洛南縣土生土長,又是王平之孫,也不怕別人說閑話,直接躍上了屋頂。

還記得那晚酒桌上,他與姑娘喝完了一壺酒後,對方笑眯眯地問︰「你知道天底下,酒在什麼地方喝是最舒服的嗎?」

他傻傻地問︰「不是在酒坊里?」

她帶著他來到了客棧的屋頂,躺在帶著寒氣兒的瓦面上,蹺著二郎腿,抖著小腳丫,一邊往嘴里倒酒,一邊眯著眼看著頭頂的黑夜。

他看得入迷,過了很久才問︰「你叫什麼?」

她彎起嘴角︰「我叫紅豆。」

他馬上就想到了那句詩︰「願君多采擷,此物最相思。」

「抱歉。」

「為什麼要跟我抱歉?」

「畢竟我們才剛剛認識。」

「沒關系,我知道你是個好人。」

這些日子,王小君無數次念過這句話,每次念來,都會覺得心情很好——她知道,我是個好人。

他剛躍上屋頂,臉上便出現了笑容。

因為,紅豆就躺在屋頂上,還是蹺著腿,手里拿著酒壺,像貓一樣眯著眼,望著頭頂的夜空。

他安靜地來到她的身邊,坐了下來。

「你喝過酒了?為什麼不來找我呢?你知道,我在這里,只有你一個朋友。」

「師兄們請我去的,不好推月兌。」

「沒有關系,以後你來長安,我請你喝。」

「听說正有人來接他們走。你不留下阻止他們離開?」

「我打斷了夏芸仙的兩條腿,又設計讓徐青留在這里,到了今日,也差不多了,勝負已見分曉,不用多此一舉。」

「我還想請你來家里坐坐,交了你這個朋友,又是在我這里……我娘做的菜很美味,對了,家里還有兩壇上好的西鳳酒。」

「不要啦,我去你家讓你祖父用劍抽我嗎?」

王小君著急了起來︰「我可沒有告訴祖父!我誰都沒說!」

紅豆笑眯眯地拍了拍他,說道︰「我知道,不然我也不會跟你說呀!」

他安靜了下來,有些羞澀,正不知該說什麼才好,就听紅豆說︰「我有一位很重要的人,這些年心心念念,離了家,就是為了找他。若不是為了這事,我早已到了長安。這些日子還好有你陪我,不然我都不知該如何忍耐。」

「他是你的親人?」

「恩人。我年幼的時候,他背著我,殺透百多人的陣列,殺得一身紅衣全成了黑色,月華般的劍身上,血都凝注了。他身上流著血,卻在出來後的第一刻,先看我身上有沒有受傷。」

王小君注意到紅豆說這番話的時候,眼中閃動著靜如星河般的光彩,悄然而璀璨,令人神往。

她好似看著那人的背影,在刀光劍影中飛騰,一邊害怕,一邊又被他身上那股勇敢無畏的氣息給撫平心中的懼意——便是這許多年過去也不曾淡忘。

「你想去報恩?」

她又彎起了嘴角,卻不答話。

第二天,在紅豆騎著馬離開洛南縣之後,听海和尚帶著人,趕到了縣上。

找到客棧,徐青正在屋里休息,見了他,禮畢交談了一番,了解長安之事後,道︰「未想竟是如此結果,可悲可嘆!」

听海卻笑著說︰「非此結局,魏大人就要頭疼了。徐兄弟,盡快收拾與我回長安吧。」

「夏芸仙腿傷未愈,需要準備一輛馬車。」

「無妨,我在此地有一位朋友,這就去問他借車。」

听海未帶旁人,獨自走上長街,一路走得極慢,逛到一處茶水鋪子,見到外牆上好似被某樣硬物砸出的碎裂痕跡,仔細端詳了一陣,沿著其中最長的一道裂縫所指的方向,漫步而去。

到了轉角,在靠著牆邊的地上果然又是出現了如同方才所見的一處碎裂痕跡,他便按著暗記所指,來到一處看似尋常人家的小院。他推門而入,院中除了一地枯葉,四下無人,他又走進正屋,就見一名年輕男子倚著牆面席地而坐,手里正捧著一把團扇,在其上針繡。

他一身衣衫花色斑斕,東拼西補,顯得很是滑稽,且一個男人對著一把女子所用的團扇針繡,更有怪異之感,偏偏他一臉專注,好似所做之事無比重要。

听海便安靜地站在原地,一聲不響,只默默地看著他。

過了良久,這人「哎呀」地叫了一下,怔怔地盯著團扇上的圖案——他繡得十分漂亮,即便是長安最出名的繡娘也繡不出如此精美絕妙的圖案。可他偏偏一臉惋惜,隨之露出了傷感的神色。

這時候,听海方才說道︰「少主,還是不像嗎?」

他盯著那圖案,難過地說道︰「我明明是按著記憶里繡的,可每次完成之後,都不如記憶里的模樣。」

「或許是你那時候年紀太小,記得不夠清楚?」

「不會的,我每日都看著娘親針繡,如何會記不清楚。」他忽然搓動雙指,一縷火焰憑空出現在他的指尖,緩緩移動到了團扇上,他看著團扇被燒著了,上面繡著的湖塘荷葉在火中一點點化為灰燼,神色也漸漸平靜下來。

听海好似司空見慣,並不驚訝。

「少主,為何只有你一人?」

「我讓他們趕去了玉山。」

「可是有什麼意外?」

「我晚到了兩日,錯了時機,不便在此地動手了。」他笑了笑,「就像我在想女人,也有男人看上了她,這人居然還是王平的長孫,在王平的地盤上動手,成算不大。我在這里見你一面,便要趕去玉山,在那邊等她。」

听海思量了片刻,說道︰「讓小人陪您一起去吧?」見年輕男子無動于衷,便走過去匍匐在地。「若不是當年被老爺救下,將小人送去佛家學藝,如何能有現今的生活?小人想陪著少主一起去為老爺報仇!」

年輕男子還是無動于衷,打定了主意勸道︰「海叔,你知我事算七八,若不是擔心王平的長孫一路追去,我也不會親自前往。你還是將我安排好的事情完成之後,等我們回石村匯合。」

他將听海扶起來說道︰「家中存世之人已然不多,我不想有誰出了意外,你更不可以……此次她既然一人出行,當不會有意外。再說,收拾了這個丫頭,我爹的仇人不是還活著嗎?」

「為何不讓小人直接去殺了葉雲生?」

「呵,葉雲生若是如此簡單就死了,這個江湖,還有什麼好玩的?」

年輕男子站起身子,走到院中,伸了一個懶腰,高高的個兒晃蕩著身上五彩斑斕的麻衣,像白日厲鬼一般,回頭自得其樂,無比滿足地笑道︰「你看,我一再逼他,不是將寧家牽扯進來了嗎?」

「確是如此,寧家這丫頭,也是為了他才離開了江寧府。」

「可惜,之前綁走葉雲生的女兒,本要殺死那女孩的,被個叫彭關力的給阻礙了。當時我不便露面,要讓他們替死,不然又能逼葉雲生再蹚入這潭渾水,又能叫他感受一下喪女之痛!」

「少主在當時結交馮暨北與彭關力,小人還體會不到妙處,後來見他們真個被鼓動去對付趙府公子,小人才知少主計策手段,實乃神鬼莫測!」

「既然我活著是為了給我那個短命的老爹報仇,那就要把報仇這件事好好玩下去。」

年輕男子說完之後,忽然就陷入在十分荒唐的寂寥中,腳下跳著莫名其妙的舞步,像個稚子在自娛自樂。

听海見他這副樣子,卻滿臉痛苦地彎下腰,行了一個禮。

他擺了擺手,很是厭倦地說︰「好啦,馬車在邊上的宅子里,你去拿了送他們離開吧。」

…………

自從兩條腿被那個瘋女人打斷之後,夏芸仙吃足了苦頭,整日在床上養傷,動彈不得,好不容易等听海來了,被抬進馬車,知道能回長安,心想到了魏府,至少有伶俐的丫頭侍候,總好過在這里苦熬,精神也放松了下來,睡了一個大覺。

這一睡竟睡了一天一夜,到了第二天午時,方才醒了過來。

她掙扎著坐起身子,靠著車廂窗邊向外張望,見遠山連綿,雲彩紅艷如火,路邊上枯寂的田野里,幾頭老牛在閑走,不禁悠悠然地呼了一口氣。

「徐青,可有吃的?」

她叫喚了一聲,等了會兒,不見動靜,又喚了一聲,奇怪了起來。

有人騎著馬來到邊上,探頭看進來,卻是听海和尚。

「徐青呢?」

「馬車行得慢,他先一步回長安,走得遠了。」

夏芸仙氣道︰「這人,丟下我不管啦!可惡!」

听海老實憨厚地笑了笑,安慰道︰「某在一邊照看著,夏仙子莫要如此怪他,稍等片刻,某去拿干糧來。」

馬車挑道,不知為什麼,听海卻沒有走官道,曲折前行,走得盡是好山好水,慢悠悠的,好似郊游一般。

夏芸仙有傷在身,心靈在之前也受了重創,這一路正好放松情緒,也不覺得時光緩慢,路途孤單。

過了三日,到了一處村落,此地人煙稀少,並無多少人家,村中土道上也不見行人,各家門戶俱都緊閉。

夏芸仙正探頭觀望,就見跟著馬車的三騎,除了听海之外另外兩名騎手也不打聲招呼,就往前加速,各自到了一戶人家門前,大聲喊道︰「回來了,婆娘快開門。」這兩人牽著韁繩,進了兩戶人家之後,門一關,好似回到自己家中似的。

忽然馬車停下,她也看不見,就听到響動,知駕車之人跳下馬車,然後傳來一陣叩門聲,隨後這人與听海招呼說︰「大師可要來小人家中用飯?」

听海笑著回道︰「不了,記得去莊子上領錢。」

那人十分高興得說︰「好 !」

夏芸仙心知不妥,手伸進懷里,卻模不到本該有的飛梭,頓知大事不妙,可兩腿斷了,能如何折騰?只有靜下心來,向外邊問道︰「听海大師,這是何處?他們不與我們去長安了嗎?」

听海的臉又出現在窗邊,還是那副老實憨厚的笑容。

「夏仙子莫急,某有一位朋友在前邊的莊院,先去討一頓熱飯吃。」

她笑了一笑,應了下來。

現在,只有听海和尚駕著馬車,車里坐著不能行走身無利刃的夏芸仙。

與前邊的小家小戶不同,在村的盡頭,建有一座如同小山似的莊園,外邊圍著粗木柵欄,里面是一片棗林,靠近就能聞到濃濃的棗香。

林子里不辨東西,走了半柱香,才走出林子,幾座青瓦灰牆的屋子,東西各有亭榭長廊,邊上還有池塘青石,氣派非凡。

听海下了馬車,也不交代一聲,管自己走了。

未過多久,就有人挑開門簾,上了馬車。

夏芸仙見是兩名女子,後邊拖著一頂軟轎——兩根竹竿,綁著一張竹椅,顯然是事先就已準備妥當。

她心中又悔又驚,悔是不該讓徐青先行離開,驚是到了如今地步,不知听海意欲何為。

兩名女子身懷武藝,抬著她不見半分費力,一路進了一間臥房,將她扶上床後便退了出去。

她躺了許久,越躺越是焦急,就見听海走了進來。

「你到底想對我做什麼?」

听海站在床邊,依舊是那副笑容,「此地主人心儀夏仙子江湖威名,特地請仙子來此小住幾日。」

「他是何人?」

「目前不在此間,待過上幾日,夏仙子就能見著。屋外候著兩名女子服侍,有事就喚她倆,勿要客氣。」

「听海,你這麼做,不怕得罪魏大人和徐青嗎!」

「方子墨一事已經了結,夏仙子也已無用,魏大人和徐青又怎會關心,怎會知道?」

面前之人的笑容變得格外的狡詐,可惡,讓她再忍不住,挺起身子,雙手抓出,想擒住對方!

听海卻理也不理她攻來的兩手,只一掌拍在她的腿上,就見她一聲慘嚎,摔倒在了床上。

「夏仙子還是莫要自討苦吃的好。」他一邊說著,一邊自床下抽出一只幾乎頂到床板的大箱子。

他便半蹲著,看著夏芸仙。

心知對方在等自己去看個究竟,偏偏忍不住好奇,她抓著床沿,移動身子……

這箱子被一層琉璃封口,可以透過綠油油的琉璃看到里面的景象。

里面是密密麻麻的毒蠍子……

夏芸仙冷笑著說︰「這些小東西,我看著可嘴饞,油炸清炖,滋味絕妙。」

听海將箱子推回到床下。

夏芸仙猛地撲向他,嘴里喊道︰「老賊禿,跟你拼了!」

听海又是一掌打在她的腿上,將她打得在床上扭動如蛇,疼得一臉冷汗。

她還是不放棄,倔強地叫道︰「要殺要刮趁早動手,莫要讓你姑女乃女乃傷好,百倍俸還!」

听海也不跟她廢話,再一掌打在她的腿傷上,疼她一陣慘叫。

見她不再折騰,听海才說︰「這些本不是為你準備的,安心等上幾日。」

「你到底是為何人謀算于我?」

听海走到門邊,回頭笑了笑,問她︰「你可曾說過,‘何家早就落寞了,江湖人誰還會在意?’可還曾說過,‘下三濫這個名字,起的恰到好處。’夏仙子,你瞧不上何家沒關系,但不該瞧不起‘下三濫’」

夏芸仙听了他的話後,整個人都抖了起來。

她江湖日久,自是知道,那些年瞧不起下三濫何家的人,最終都做了他們的狗。

下三濫整人的手段,再硬的人都吃不住……

身子躺著的床下邊就是一大堆的毒蠍子,若是這些爬到身上,她不敢想下去。

是何家,居然是何家!

她叫了起來︰「听海大師,你且听我說。」

可听海已經出門而去。

溫馨提示︰方向鍵左右(← →)前後翻頁,上下(↑ ↓)上下滾用, 回車鍵:返回列表

投推薦票 上一章章節目錄下一章 加入書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