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最是人間留不住(3上)

屋中男子听到腳步聲,也不轉頭,繼續給阿譚渡氣,他內功別具一格,渡氣時猶能開口不懼岔氣,只听他說道︰「我只回老嶺里躲個清靜,你們就鬧成這樣,衰事……阿生,你怎麼連婆娘都護看不住?」

葉雲生滿臉慚愧,不過嘴里卻說︰「無論如何我總有個娘子,你呢,當年泰山上兄弟們一起喝酒,你不是說要娶天底下最美的女子……我平生見過無數女子窗前梳妝,尚不知最美的女子長成什麼模樣,如今該讓我瞅一眼吧?」

「小楚曾說要娶個公主,他成家了沒?」

葉雲生被屋中男子那無賴的話兒給氣笑了。

「他要成家,會不喊上你我?」

「做哥哥的,總要讓著弟兄先,不急啊!天底下最美的人兒,會等我的,多久都會等下去……誰叫我是雲五靖呢!」

好多年不見,卻在幾句話之間,那熟悉的感覺又回到了身邊。

「你知道嗎,我對你真是又念又怨。」

「衰事,阿生念我,我是知道的,做兄弟的哪有不想念的,我也想你。不過,怨卻從何說起?」

「我念你,是因為若你在長安,我也不用被人欺負的束手無策;怨你,是因為你這人一如既往的討厭,哪怕是做兄弟的,也總忍不住想離你遠些。」

「無妨無妨,你遠一些,你婆娘香噴噴的,近些就好了。」

他又被氣笑了,屋子里的雲五靖已放下阿譚,為她蓋上被子,徐徐轉過身來,看著葉雲生笑的模樣,也笑了起來。

兄弟兩個人笑著笑著,不約而同地沉默下來。

哀傷如水,淡入心間。

「子墨死了。」

「嗯。」

「晴子也死了。」

雲五靖走到台階上,模了模阿雨的頭,笑著跟她說︰「義父帶了好多糖果,進屋子里去吃吧。」

阿雨露出笑臉,應了一聲進屋去了。

「阿雨這孩子記性真好,我上一次來,還是兩年前了吧,居然一見我就喊了‘義父’。」

葉雲生嘆息著說︰「她自小就粗茶淡飯的,也就你來的那次,月余都有糖果吃,最後一塊酸棗干還藏了好多日,不舍得一氣吃完。」

雲五靖拍了拍身邊的台階,說︰「來,坐下說。」

葉雲生站著不動。

雲五靖笑了笑,說︰「放心,我不揍你。」

葉雲生糾結了片刻,才慢慢走到他身邊坐下。

「我知道,換成是我,也只能眼睜睜看著。所以,我不會怪你的……要怪,也是我自己。」他抬起兩只手,看著,慢慢地說︰「要是那一年我不那麼沖動就好了,子墨做的又沒有錯,信守諾言是男子漢大丈夫所為,我有什麼道理去打他?」

葉雲生斜瞥著他,問道︰「你真這麼想?」

雲五靖慨然一笑,說道︰「我在老嶺里呆了這麼多年,火氣早不是年輕的時候了,整日依山傍水,性子也靜了……都三十好幾的人,想想過往,多是憾事。」

葉雲生嘆道︰「子墨人都走了,現在說這些,也沒了意思。他和晴子被謝鼎葬在西郊,等午後我們去看看他們。」

雲五靖卻說︰「我先不去,你和我說說,有哪些人,到底怎麼一回事。我弄明白了,好一一去找……總要帶著他們的人頭,才好見子墨和晴子。」

葉雲生用了大半個時辰才把事情頭尾說明白,說的口干舌燥,轉頭看著老槐樹的倒影,日頭已近午時。

「我去下點面吃。」

「好,有酒嗎?」

「前幾日喝完了,未曾去買。」

「那你燒面,我先去打幾斤酒來。」

葉雲生進屋看了眼,阿雨正吃著一塊果脯,見了他,小手慌亂地蓋住桌上散開的糖果,往里兜摟。他笑了笑,只說︰「不要再吃了,馬上就吃飯了。」

進了側房,燒起了水,等水差不多要開了,他撈了面條,正要放下去,听到院門被敲得震天響。

老雲這家伙,還說性子也靜了,信了他的鬼話!

「來了來了,我家這門經不住你這麼敲的!」

門外來的卻不是雲五靖,他見到九難和尚孤身一人站在外邊,先是怔了一怔,還不曾問話,九難已不耐煩地說︰「灑家等了半天,你這廝開個門忒地磨蹭!」

老伙計還在地窖中——他心里閃過這個念頭,已被九難一把推開,看著和尚走入自家院中,趕忙追進去。

「葉雲生,閑話不扯,空手或是拿劍,你自個選,和尚我今日與你較個高低!」

欺人太甚!他心里怒火勃發,仇恨像一盆滾燙的熱水從頭澆下,激得他全身汗毛直立,肌肉緊繃,正要出手的時候,屋里阿雨探出小腦袋,問來︰「爹爹,中午是吃面嗎?」

他感到胸腔里如鼓的心仿佛被劍刺了一記,破出大縫,滿滿的氣勁流瀉而出,眨眼間全身都松弛了下來,笑容僵硬地對著阿雨說︰「爹給你放個雞蛋,好不好?」

「好呀!我還想吃塊果子!」

原來是要說這個啊……「不行!馬上就要吃飯了!」

小嘴委屈地撅了起來,但還是很乖地答應著︰「好吧,那我午睡起來再吃。今天去趙餘家里嗎?」

「去啊。」他的笑容也溫暖了起來。

阿雨回進屋里,九難一臉惡相地朝他看過來。

「在下退出江湖日久,武藝早已生疏,怕是不能滿足九難大師了。」

九難冷笑著問︰「葉雲生,你真要當個人間無用?」

葉雲生平靜地說︰「家中灶上正在燒水,大師可要用面?小人燒的素面味道還算正宗。」

九難逼近過來,葉雲生雙眼卻不看他,只盯著他提在手里的劍。

「到底是個練劍的!」九難笑道。

葉雲生也不反駁,沉默以對。

氣氛一時凝重,就听小巷里傳來腳步聲,雲五靖還未進門就說,「衰事,長安的酒怎生貴了這許多?」

九難正要動手,見到此人走進院中,忽然就呆住了,一連退了幾步,「嗆」更是拔劍出鞘,一副神色緊張的模樣。

雲五靖手里拎著四只酒壇,用一根草繩連著,他茫然地看著九難,自頭到腳打量了半天,忽然問道︰「你是哪個,在這里作甚?」

九難被他這麼一問,滿臉血氣上涌,怒道︰「雲五靖,你怎敢如此輕慢于我?真當自己天下無敵嗎?」

雲五靖看了看手里的酒壇子,然後對他說道︰「我是真不知道你叫什麼,看你這模樣,是要動手?來,我一只手揍你。」

九難听他要動手,趕緊舞出劍花,護得身前劍光陣陣,可謂密不透風。

雲五靖卻好似想起了什麼,恍然地點了點頭,說道︰「我想起來了!那次定風波劍會,我說要一個打你們十個,就是你這和尚帶頭反對的!好,今天先揍你一頓!」

葉雲生飛快地拿住他手里的酒壇子,笑道︰「既然有了酒,你就進屋幫我看著阿雨,我先去下面。」

雲五靖看著他,半天才松開草繩,拍了拍手,也不理睬還在舞劍的九難,走進了屋子。

葉雲生對著九難說道︰「大師,請自便。」

九難氣得大喊一聲,卻听屋里雲五靖不高不低地說了一句︰「鬼叫什麼,快滾!」他拿著劍呆了片刻,一聲不吭跑了出去。

熱水沸騰,可下了面,就平靜了下來,只有面條在緩緩地變軟,散開……

葉雲生好似忘了方才之事,將桌子收拾妥當,請雲五靖上坐。

阿雨捏著筷子,看了看他,他笑著說︰「吃吧。」

喝了一碗酒,兩人就不再喝,等吃完了面,就著家中腌菜下酒,葉雲生半天才說︰「剛才那人,就是九難。」

正端起酒碗的雲五靖瞪大了雙眼,「你剛才為什麼不說?」

葉雲生輕輕地說︰「我想等阿譚身子好一些,送她和阿雨回老村,她們不在長安,我才能動手。」

雲五靖將酒碗砸在桌上,起身就要出去。

「這個人你要留給我。」

「為什麼?」雲五靖一臉怒氣地問。

葉雲生平靜地答道︰「因為我對不起子墨,他的仇,我一定要親手去報。」

「你怎麼會對不起子墨?」

他喝下碗中酒,流下淚來——眼前的人,那些年一起在長安,說親近,並不下于子墨,由于性情的關系,他這個最不講究的人,反倒是和他關系最好的……也是他說的︰一個人,在朋友身邊,或是對著親人,哭泣都不算是軟弱。

「晴子曾懷上了我的孩子。」

「干!」雲五靖毫無征兆地揮出拳頭,一記打在葉雲生胸口,他跌了出去,帶倒了長凳。

愧疚在心,葉雲生沒有運功護體,被打得氣血翻涌,吐出血來。他深知雲五靖已留了力,不說方寸之間,就是老雲的玄陽一氣功,可說是天底下最霸道的內功之一,便是少林的金剛力,燕雲齊門道的混明真解天合勁也稍有不如。

他坐在地上,默運《明光照神守》,十息間壓住了氣血,二十息後經脈通暢,已平了內傷。

「咦?你內功大有長進,怎麼不運功抵擋?」

「權當這一拳是給子墨打的。」

「干!」

葉雲生心知雲五靖還要來打,到底是相處多年的兄弟,連忙說道︰「都三十好幾的人了,能不能冷靜點?」

雲五靖笑了,說︰「我就是七老八十,也冷靜不了。」

葉雲生听了他這話,想到了別的,一時神情黯然,萬般寂寥。

「還記得子墨曾說過,長安城有兩個永遠不會變。」

雲五靖又拿起了酒碗,他也想起了那時的場景——好兄弟,怎麼說走,就走了呢……老雲還想請你喝酒呢!

你沒有說錯,葉雲生的多情不會變,我雲五靖的瘋也不會變,多少年,都不會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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