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人間無用(6)

入夜,長安城上又飄起了雪花。

因為把銅花鎖給擰壞,妻子生了氣,不搭理他,吃了飯便和女兒睡下。他白日里跟子墨所談之事還如打結的麻繩一般在腦海中,身體里由于煩躁起來的沖動按耐不住,他不想用《玄機淨根訣》來平復燥意,見女兒睡熟了,就撲到妻子身上,卻被死死推開。

「奴要睡了,困得很。」

葉雲生無奈得走出屋子,站在院中,萬籟無聲,雪花飄落,他佇立了會兒,被氣笑,暗想以往哪個女子會推開自己的,連青青那樣驕傲的女子都被自己抓了胸雪也滿臉羞紅的不能抵擋……這麼一想,體內的燥熱更是壓抑不住。

他向東市走去,只想買一斤酒喝醉了事。

大雪天街上幾乎無人,他快走到東市的時候,邊上岔路拐出來一人,見了,驚訝地問︰「大晚上不在家睡覺,這是做什麼去?」

恰是白日剛會過面的方子墨。

兩名劍客,都未帶劍。

葉雲生掃了眼對方的穿著,頭戴白玉蓮花冠,身穿寶藍色直裰,腰上配了玉,插了一把描金折扇,本就儀表堂堂的人物,如此穿扮更顯得風流倜儻。

「這玩意你還留著?」他說的是對方頭上的白玉蓮花冠。

「當初和你一起在揚州買的,可舍不得丟,你那頂冠呢?」

葉雲生記得是放在地窖里的,可嘴上卻說︰「早忘了放在何處。」

方子墨笑了笑,看了眼不遠處燈火通明的東市,說道︰「請我喝酒?」

葉雲生搖頭,「你請。」

「一杯濁酒你都不請?」

「江湖中人請的酒比較好喝。」

「哈哈哈。好。請你喝江湖的酒。」

兩人並肩走向東市。

「不過,江湖的酒是什麼味道?」

「久的味道。」

有方子墨這一個江湖大豪深夜里請客喝酒,自是不會去庵酒店,花茶坊之流。兩人未進東市,直接從靠北邊的小路走進約莫一百步左右,再穿過一片附近住戶栽種的桃花小徑,就到一戶富貴人家門前。

葉雲生看著這戶人家,忽然就嘆了一口氣,說道︰「未想七年之後,這里居然還做著生意。」

方子墨听了也無笑意,只是說道︰「一般這些生意都比江湖人長久。」

葉雲生不想壞了彼此的興致,問︰「你常來嗎?」

方子墨笑了起來︰「偶爾。」

叩門只片刻,就見一小娘子開門,對他倆說聲請了,然後在前帶路。走到一進就看見前邊門廊懸匾「隱桃苑」。

宅子里面布置清雅,堂廳寬敞,時有笑聲傳出。左右多植花木,從堂廳間的小徑走入,後頭是多間垂簾小室,小娘子帶他倆來到一間空室,問了聲可有熟人。

方子墨說,若笑梨花有閑可來陪酒。

這小娘子點頭應了便退出去,不一會兒就有丫鬟上來酒菜,等吃喝開來,兩位姑娘走進,行了萬福,葉雲生與方子墨也站起身,打揖,並請入席。

一位姑娘是方子墨的新熟人,另一位淺海棠剛來長安數月,說一口溫軟吳語,很是醉人。

兩位姑娘喝的小酒,談的文人的一些趣事,偶有江湖事跡也不深入,都是恰到好處。

葉雲生與方子墨就跟女子說話,兄弟間的言語都在酒中。

喝好了酒,自然就是雲雨之事……

笑梨花的身子跟張晴子是不能比的,但男人大多不會厭煩好看的女人,尤其是過一夜的那種。方子墨睜著雙眼,看著漆黑的屋頂,听身邊的笑梨花問︰「睡不著,在想什麼呢?」

「想我的內人。」

「想她,為什麼還來?」

他難得在黑暗中嘆息,「因為她有了身子,我不能踫她。」

「那我要恭喜你了。」

「可惜,孩子不是我的。」

屋子里有了片刻的沉默。

就在屋子不遠的地方,也是差不多裝飾差不多漆黑的屋內,葉雲生忽然屏住了呼吸。他模著淺海棠的秀發的手也停住了,只是隨著女子起伏的腦袋,無力而脆弱……大抵是兄弟所以無所謂地運起了內息,听了一耳朵那邊的動靜,沒想到听了方子墨低沉的這段言語。

他很快就明白過來,這些年放下了劍,卻沒有放下內功,日復一日的練《明光照神守》與《玄機淨根訣》,怕是方子墨都不知道他現在的功力高強到了何種地步,更不會想到他能听見。

淺海棠舌尖的觸感已經帶不來絲毫快樂,盡管剛才他還在忍著不發出申吟。

那邊的言語又傳到了耳中。

「你知道孩子是誰的?」

「我了解內人,天底下能讓她願意的人,只有一個。」

「那你會殺死這個人嗎?我知道你武功很高。」

「不會。」

「我不明白……為什麼呢?」

「你不會明白的。」

葉雲生閉上雙眼,可還是讓眼淚流了下來,他用指尖撫去,然後將指尖放在太陽穴上。

只要運足內勁,插進去……

他不怕失敗,不怕被人嘲笑,但他怕傷害身邊關心他的朋友,為此寧願荒廢這一身劍術。寒暑早晚,血淚汗水,天大夢想,舍去遺忘,過一個平凡人的生活。

他又一次恨自己,痛恨自己。

若不是退出了江湖,張晴子會跟他成親,那時候將晴子托付給方子墨,後來為什麼要後悔呢?子墨沒有做錯什麼,生不出孩子不是誰的過錯。

他全身一緊,然後像一只被扎破口的氣囊,一點點癟了下去。他坐起身子,任由淺海棠拿熱乎乎的軟布擦拭,然後默默地穿上衣服,靠在牆角。他的情緒完全地低落下去,再沒有什麼比做了讓自己悔恨的事回憶在腦海中更無奈與痛苦。

改變不了從前,又對以後充滿了絕望。

他甚至不知是怎麼回到了家,不知是怎麼入睡的。

只記得,在和方子墨告別時,他答應了,會去趙員外那邊教劍。

第二日醒來,大雪封門,街上的積雪已可沒入腳背。

他一樣運功,一樣燒面,一樣推車上街,在老位置做生意,只是比往常更顯得疲憊,顯得冷漠。

快到傍晚才回到家,等天黑妻子女兒都睡了,他從房梁上娶了劍匣,直接去找聖手老李。

這回老李沒有在黃泉醫苑,而是在外邊的石廳里,坐在桌邊,幾碟小菜,一壺熱茶,身邊地上擺了十幾支蠟燭,加上石壁上懸掛的油燈,整個石廳亮光充足。

他見了葉雲生,沒好氣地說道︰「不管飯,把錢放下,等我吃好給你藥。」

葉雲生將劍匣放在桌上,震得幾只碟子一跳。

「劍?」

「記得以前你經常說,喜歡這把劍的。」

聖手老李的臉色一變,放下了筷子,雙手扶在膝頭。

「你舍得將這柄劍給我?」

葉雲生古井無波,好似桌上的東西已經完全不放在心上。

「其實,我早該想明白……人都不在江湖了,還守著這把劍做什麼。」

聖手老李還是沒有伸手,他仔細地思考了片刻,然後說︰「我不要你的劍。」

「為什麼?」

「因為我不是葉雲生,我不配擁有這把劍。」老李的目光落在葉雲生臉上,還是以往那種冰冷厭煩的眼神,可說出來的話卻是溫暖熱情的︰「就算你退出江湖,不再用劍,我也不想你失去它……不管你過的如何,是不是人間無用,你終究是我的朋友。」

葉雲生閉上眼楮,過了會兒睜開看著桌上的劍匣,他低聲地說︰「我實在拿不出一百兩銀子。」

聖手老李冷笑著說︰「我知道你拿不出,沒有關系,你只要答應我一件事就可以了。」

「什麼事?」

「前段日子,救了個不該救的人,然後就有人要我的命,害得我連上街都不敢。」

「這我幫不了你,我退出江湖了。」

「我不能壞規矩,看病治人,不能少錢。」

葉雲生推出劍匣,說道︰「收下劍,給我藥。」

聖手老李的圓眼認真地看著他︰「要麼答應我的條件,要麼讓張晴子的肚子大起來,反正方子墨沒有孩子。」

葉雲生一下子就怒了,一掌打得石桌崩裂碎了一地,提著劍匣罵道︰「信不信我撕爛你個鳥嘴!」

「來啊,我怕你個鳥人!你不是退出江湖了?」

「我賣面條就不能揍你了?」

「你信不信我勾勾手指就有十幾枚子午斷魂釘射向你,還有鋪天蓋地的無常魄離散噴出來?」

「你勾啊,快勾啊,我一百一十六手追光斷影劍法是耍來好看的?」

兩個年紀都快而立的男人大眼瞪小眼,吵得跟小孩子似的。好半天,葉雲生才泄了氣,無力地坐回到石凳上,呆呆地看著滿地的殘碎。

「那要你命的家伙是什麼來歷?」

「不清楚,反正來我這里鬧了一回,用的是劍,怕我暗器毒藥,就罵了我幾句,你答應了,我就讓人去約他,反正江湖規矩。」

葉雲生知道,只要對方答應了,他就是替老李去決斗的,輸了,一條命就代老李還債,贏了,對方會放過老李。這當然就是江湖規矩,沒有誰會壞規矩,被江湖中人知道了,江湖路也就不用走了。

「藥給我,時間地點,你來安排。」

「明日上午,我讓徒弟過來找你。」

他先回家放好劍,一刻不停地帶著老李的藥,向東市趕去。

清冷的街頭,地面已經結成了冰,走在上面甚滑,他一步一步慢慢地走到東市口子上。

張晴子正坐在酒肆里喝酒,從這邊望過去,可見她的側臉。他看著這張臉從天真的少女,到叛逆的江湖女俠,再變成了不甘寂寞的人婦。

以往他十分喜歡看她的臉,喜歡看她線條明朗的臉頰,與那雙藏著星辰的眼楮。

可今夜他卻有些不敢靠近。

張晴子微微側過頭來,沖著燈火闌珊處揮了揮手里的酒瓶子。于是,他從暗淡寂靜的街頭,走進了人聲嘈雜的酒肆。

她只是看著他從外面進來坐下,就發現他心情極度不好,也不問什麼,倒了一杯酒。

他喝一杯,她倒一杯。

直到桌上的酒壺都空了,她拉著他的手,走出了酒肆。

雪落下來,落在兩人的身上。

夜空比之前更暗,似乎有一朵巨大無比的雲遮在上面,只是稍遠些便看不真切了。

他們走過一個轉角,在無人的巷口,她拉著他的衣襟,吻著他的唇。

他終于忍不住淌下了淚水。

她怔了一怔,忽然想明白過來。

她能看出葉雲生暗藏的心思,卻看不穿自己丈夫的。

「把藥給我。」

他模出藥丸,遞到她的手心,「我是豬狗不如的混賬東西,我不能再傷害他了。」

她退開去,將藥丸一口吞下。她本已做好了準備,可一番刺激之下,心血翻涌,竟然大笑起來。

「你不是豬狗不如的混賬,你只是人間無用。你這輩子只輸了一次,就是輸給你自己的,從此再也沒有勇氣贏回來。我不恨你,更不會恨自己,我只是愛錯了一個人,我不後悔……傷了誰?誰又沒有被傷過?」

葉雲生見她這般模樣,心知越是癲狂驕傲,越是悲傷哀痛。他想安慰,說出口的卻是為自己的解釋。

「如果那時候你答應跟我一起退出江湖,我怎麼會將你交給子墨?」

連親生父親被仇家一劍刺死,都未曾哭過的張晴子,此刻眼中含著淚水,聲音也已沙啞。

「葉雲生!我練了劍,不是為了放下它去過平常日子的。我不要垂垂老死,不要可憐兮兮地躺在病榻上喘氣,我要死在對手的劍下,被刮了臉,被砍斷手臂,被劃破肚腸,我都心甘情願!定風波輸了就輸了,我還可以陪著子墨再贏回來!我絕不會輸了就想著退出,過自己的小日子去!你要我放下江湖人的尊嚴,跟你退出江湖,那也要等我們贏回來才行!你怕傷害我們……早在七年前,我和子墨的心就都被你傷透了!」

他閉上了眼楮。

是不是閉上眼楮,就跟睡著了一樣,什麼也感受不到?

為什麼心里會像被刀子割了無數下,那麼那麼的疼。

「你覺得你現在這樣,快樂嗎?」

張晴子捂住肚子,老李的藥,藥效快得驚人。

或許沉默就是答案。她什麼也不想說了,一躍而起,在巷子一邊的牆頭借力,身影幾個起伏,便已遠去。

他感到一樣最重要的東西已經失去而不可再得,驟然間孤獨像一萬斤的力壓到他的背上。他只能屈服,緩緩地馱著,向家的方向走去。

那里有睡相美好安靜的女兒,有讓人忘記一切的黑暗,還有梁上的老伙計。

…………

歸途不知是誰在拉著二胡。

聲音在飛雪中蕩漾,讓夜晚的風變得也多愁善感起來。

听著,像是一位走在末路的老者,或許想起了終南山腳的某座孤墳,或許想到了遠方已無音訊的至交好友,或許想著明天就要歸于自然。樂聲中充滿了悲觀的情緒。

他循著一個個低沉的音符來到一處角落。

月在雲朵中透下一絲光芒,畫地成圓,拉著二胡的老人便坐在圓心,閉著雙眼,似乎沉醉在樂聲中。

「老人家,可否換一首歡樂些的曲子?」

他丟下兩枚錢,坐在圓邊。

老人睜開眼看了看地上的錢,轉調,胡弦顫動著似乎輕快了起來。

像是回憶起了年輕時美好的歲月。

只是輕快一瞬,悲傷永恆,不知為何曲子又走到了讓人黯然銷魂處。

他拂了拂面,退出圓,抬頭看著天空飄落的雪花——雪落在臉上,是徹骨的寒意。他心里如死了一般,再邁開步子的時候,終究是想明白了——這二胡,似乎怎麼拉,都是悲傷的曲調。

他回到家,輕輕地關上背後的門,就如拉上幕簾的人,台前觀眾不願戲終人散,他卻只想快點結束,結束這一場早已注定的苦情戲,結束重復又重復已然麻木的等待。

他走到床前,運起練了將近二十年的《玄機淨根訣》,不為廝殺,只為看女兒一眼。

一眼便是世間美好,好似溫柔的輕語在耳邊︰「爹爹,做個好夢。」

盤繞在腦中的所有聲音都在這一瞬間消失了。

他縮在床邊,也進入了黑暗里。

若身不在,煩惱何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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