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人間無用(5)

長安城主薄魏顯府上,徐青從侍女手里接過熱氣騰騰的面巾,將臉上的一層油脂擦去,再在脖子上繞了一圈,這才舒服地吁了口氣。

魏顯听完大夫對馮暨北傷情的陳述,面色冷冷地說︰「這個馮暨北當真是魯莽,若是小心些怎會被一個女子從手里將要信奪走?罷了,給他一百五十兩銀子,明日就趕出去吧。」

大夫自是不敢說什麼,一邊的老管家倒是問了︰「馮大爺還有幾位弟兄,該如何安排?」

「要留則留,要走便走。」魏顯擺了擺手,轉過頭對徐青道︰「對于那個女子,你怎麼看?」

「此女必是江湖盛傳的‘燕歸來’無疑,一代一人,輕功獨步武林,軟劍剛柔並濟,她的武藝已到火候,我要拿下她也需百來招,若她一心要走,怕是誰也阻攔不了……真沒想到,小小的劉府居然藏著這樣一位奇女子。」徐青自知只是比對方多了幾年苦功,言下並無輕視。他想了想,又說道︰「目前,舅舅最好讓邱縣尉派出捕快,先上門定案,月兌了咱們的嫌疑,然後全城搜拿燕歸來。」

「燕歸來如能被這些不中用的捕快給拿住,也不會從你的劍下跑走了……不過,眼下也只能如此了。」魏顯早有底稿,隨口便給這樁十余人命案定下凶犯。「劉府二娘不守本分,殺死府中上下,只余下人小定一人逃月兌。」

他擔心的是那封信被對方送到開封,其實心底里著急萬分,可靜靜坐了片刻,轉念一想,又有了新的主意。

他便問道︰「青兒,長安城里,這兩日有哪些高人可以請來幫手?」

徐青低頭思量了片刻,說道︰「長安劍王謝鼎就在城中,論功力尚在青兒之上。他家中好手算上有十幾人……」

「能留住那燕歸來?」

「不是很妥當。」

「還有嗎?」

「千幻電梭夏芸仙,前幾日我在城北見到過她,若還在城中,半日就能找到。」

「好,明日晚間,希望能在家中招待這二位。」

「舅舅,您到底是何意?」

魏顯拿了茶盞,潤了潤嗓子,看了夜色,說道︰「長話短說,劉府的小定前面已經講過,燕歸來是劉府二郎的娘子,在劉府守了三年寡,我相信她在長安沒有什麼江湖關系,她更不會知道是誰要對付他們劉府,只怕連事情的來龍去脈都模不準。」

他的眼楮細長,胖臉上顯得更小了,眯起來的時候,只有一丁點的光芒漏了出來,就像半出鞘的刀光,連徐青都不願直視這陣光。

「她拿到了信,一定會看,看了就知道是我,她一個輕功出眾的江湖奇女子,是會趕去開封告狀,還是留下來……半夜飛進我的府里,一劍割下我的頭顱……你說她會選哪一個?」

魏顯笑了起來,得意,那種將煩惱解決的輕松,彌散在臉上︰「我還去找她做什麼?等著她來……我想看一看,沒有腿的燕歸來,是怎樣飛的。」

徐青听了,忽然感到心頭抽了一下,他壓住了快要涌起來的畏懼和難受,如同習慣了似的,擠出了笑容,誠心喜悅地說︰「舅舅英明!」

…………

城北瓦舍,盡管不如城東那般熱鬧,但因消費低廉,反倒深受跑江湖之人喜愛。這里江湖人士甚至不掩刀,連長矛弓箭都有,也沒公人來管。

在其中的一處勾欄里,說書的講著前唐的江湖趣事,倒是穩妥,誰也不得罪。听眾也不鬧,喝茶的喝茶,談事情的談事情。在靠著外圍紅欄的地方坐著一名女子,一條腿擱在長凳上,背倚著雕花紅欄,一只手捏著酒壺,一只手時不時地繞一下垂在胸前的長發。

邊上幾個江湖漢子目光就盯著她——她的胸脯很高,身材豐腴,穿著一身絳紫色的貞觀服,下擺百褶流蘇,靠近一邊的位置斜斜的大開叉,里面卻沒有穿褲子,光溜溜的腿在膝蓋下面無遮無擋,尤其是當她翹起來一條腿有些不雅地踩在凳子上,又白又膩的腿肉把周邊的男子的目光都給牢牢地吸住了。最妙的是,她腳上穿著一雙紅色的繡花鞋。

當然,也有男子不會動心。

徐青走過來的時候,目光就根本沒有掃過她的腿,他簡簡單單地走到桌邊,也不坐下,問道︰「約了人?」

「等了好久,應該是不會來了。」

「可否與我換處地方。」

「我的規矩你是知道的。什麼都好說,只有錢是不能少的。」

「一定多。」

她跟著他走出了勾欄。

身後不知誰罵了一句,婊子。

她連身都不轉,向後揮了一下寬大的長袖,頓見一道寒光從雕花紅欄之間穿過,射入一個江湖漢子的咽喉,毫不停留地穿出,帶出一條細小的血線,最終釘在說書人身後的石牆上。勾欄中有人依然穩坐,有人跳將起來,那漢子的伙伴拔出了刀,但被人勸住了。

仔細看,那牆上留下的頃刻間奪人性命之物,只是一根亮白色的梭子。

這種暗器江湖上用的人不多,女子所用更是極少。稍有閱歷之人就能猜出這殺人女子的身份——千幻電梭夏芸仙。

魏顯府上,會客堂中端坐著一名中年男子,他一身華服,好似一名富家翁,品著茶,神態悠然。在他的身後,站著一排江湖人士,最靠近他的一名年輕男子手里捧著一柄長劍。

長劍被捧在手里,就如最珍貴的寶物,當然就這柄劍的外形也確實對得起寶物一說。只劍鞘上嵌入的九枚瑪瑙就已價值連城。

夏芸仙走進來的時候見了,便忍不住笑了起來︰「長安劍王,謝‘老前輩’,您這排場,說天下第一劍都是可以了。」

謝鼎對夏芸仙的嘲諷毫不在乎,只笑了笑,繼續品茶。

「喲,不過是一個春夏秋冬……您就忘了妾身……真是,好讓人心傷呢!」

她來到他身邊坐下。

徐青坐到了兩人對面,沖屋外候著的下人說︰「去請魏大人。」

他說完回過頭,就見到謝鼎已放下茶杯,一只手臂伸在夏芸仙身前,不用猜都知道正在模對方的腿呢。夏芸仙壓根不阻止,笑眯眯地讓他模著。

徐青心里就嘆了口氣,暗道︰「前路不歸,同行皆暗,我獨藏身,何來知己?」

等魏顯來後,幾人一番密謀,自覺諸事已然妥當。

到了晚間,一場宴請,整座魏府鬧哄哄的好不熱鬧,等夜深了,才寂靜下來。

有些喝醉的魏大人摟著嬌女敕美艷的小娘子,走回臥房,點了燈,拉開床帳,他抱著小娘子,哈哈笑道︰「席間說的那幾個動作,真個可以?我是不信,來來,待我與你大戰三百回合,看看是我鳥大,還是你洞深!」

小娘子一點也不害羞,暈紅著俏臉,反倒還去親他的嘴,惹得他著急地月兌了外衣,掙把腰帶。

就在這時,自屋外像是飛進來了一只大燕子,燕嘴餃著一柄白光閃閃的寶劍!

江瘦花還是來了,她躲在城中,拆了信封,被魏顯所料中,當晚就來報仇。

可迎接她的是一場徹頭徹底的災難。

被魏顯摟在懷中的小娘子抖手打出一枚飛梭,她輕功再是高明,毫無防備之下,終是閃避不過,被飛梭打中左肩窩,去勢頓止。夏芸仙暈紅的臉一瞬間變得殺氣騰騰,她自袖中拔出一柄短劍,撩開江瘦花刺向魏顯的劍身,另一只手一掌打出去,被江瘦花用掌接住,借了她的掌力,倒身飛出屋子。夏芸仙卻不追出,她的任務就是打傷對方,並保護好魏顯,追拿人的事情,自有謝鼎和徐青。

飛梭兩頭尖,中間是空的,早在戰國時期就已用于織機上,漢代已有江湖人用梭子當做暗器。這種暗器非常歹毒,只因它中空,內角有嵌口,一旦進入人體就會形成極大的創口,傷口處很難止血,在打斗中若是被飛梭打穿身體,很快就能致命。

江瘦花自是知道厲害,與屋中女子交手僅僅一招,她便知短時間難以殺死魏顯,當下先走方為上策。

可她飛上屋檐,迎面就是一道劃破長空的劍光。

身受重傷,她猛提一口真氣,竟在半空中折轉,躲過了長劍,像一只燕子,輕靈迅捷,一個翻身便是三丈遠去,徐青揮出一劍,看到這樣的絕世身法,不由得呆住了,忘了追擊。

可她落到院中,四周瞬間就圍上來十余人,手中的劍光像爆炸似的沖她襲來!她一口真氣還有余力,拔起身子,千鈞一發間躲過眾劍圍攻,躍向西邊屋頂。

人在空中,她的心已然沉了下去。

只因屋頂上站著一名中年男子,他的劍沒有出鞘,只是沉默地看著她躍過來。

等她接近一丈左右,快要踏足屋頂,他才拔出劍。

這一出劍,就如一道閃電,剛見到他拔劍的動作,劍尖已刺到腰間,他刺的位置,好像怎麼躲都沒用,她只能擋,可人在空中,無處借力,一口真氣又已衰竭,怎麼可能擋得了?

先用暗器打傷燕歸來,再讓徐青攔截,就算攔不住,最後一擊也能保證萬無一失。

長安劍王謝鼎,鐵劍書生徐青,加上拿錢辦事的千幻電梭夏芸仙,合謀了這一個絕妙的計劃。

可惜,他們遇到的,是燕歸來。

自漢末開始,一代一人,傳承至今的燕歸來。

江瘦花手中的寶劍,忽然變得溫柔起來,仿佛面前的這道閃電,再是強勢無可匹敵,也不過是她指尖撫弄的燭光——軟劍一圈圈繞在謝鼎的長劍上,像是套了一層劍鞘,劍雖然躲不開,擋不了,但刺到她的身上,卻無法入體。

謝鼎劍上的內勁像破開堤壩的怒潮,巨浪滔天地在她經脈中肆意游走。

她吐出一口鮮血,美如天仙的臉蛋上,血水點點,顯得格外的淒艷。

一口真氣再又提起,這回是謝鼎劍勢走盡,被她抖開長劍,她飛身躍起,一眨眼,已沒入長安城黝黑的巷中。

徐青來到他身邊,有些言不由衷地說︰「可惜,還是被她逃了。劍王,你為何不追?」

謝鼎將劍還鞘,冷笑著說道︰「挨了我貫注全身功力的一劍,她跑不遠……除非有絕頂高手給她渡氣療傷,不然她活不到明天日出。」

徐青說道︰「希望如此。徐某帶人先去了!」

數個身影越過高牆,追了上去。

月光羸弱,但還是能看清近處,江瘦花用輕功跑了一陣,腳步慢了下來,她一運內勁,腰間就開始疼,體內氣息絮亂,又吐了一口血。她狼狽極了,想將燕歸來插入腰上的劍套,試了幾次才成功,手抖得厲害,更恐怖的是,眼前的光明正一點點的變暗……她知道這是內傷過重造成的,肩上的傷口須要上好的止血散,還必須靜躺才能止住,可敵人隨時都會追上來……

她跌跌撞撞的,不一會兒,就完全看不清周圍了。

在將將摔倒的時候,她感覺自己撞到了一具高大身軀的懷里,對方身子很暖,聲音溫和而有力,徐徐說道︰「姑娘,你受傷了……堅持一下,我帶你回去治傷。」她的傷實在太過嚴重,听了這句話,心神一松,便昏死過去。

…………

她不知道現在是什麼時候,渾身都在發熱,口干舌燥,眼楮看出去一片模糊,隱隱約約見到身處之地是一個小屋子,她伸手模了模肩頭上的傷口,已經被人十分細心地包扎妥當,她微微地轉過頭,看到床邊坐著一名女子,正有些開心地對她說︰「你終于醒了!你肩上的傷口是我處理的,已經沒什麼大礙了。不過你血流過多,正在發熱,熱癥過去,就會好一些。」

說話間,這女子從一只木盆中攪起一塊濕巾,給她擦了擦臉。

屋門被推開,一名男子走了進來,雖然昨晚看不見,但她直覺就是這人救了自己。

「在下方子墨,昨晚見到姑娘身受重傷,後面還有徐青帶著人在追你,便先帶你回了自己的宅院。」方子墨指了一下床邊坐著的女子說︰「她是內人,張晴子。」

她動了動嘴,輕輕地說了句︰「多謝二位。」

「你肩上中的是飛梭,近來只有千幻電梭在長安,此傷靜養便可,倒不甚緊要……姑娘,你的天地二橋斷了,內息無法運走,傷了三條經脈,丹田滯積,渡氣給你走一周天並不容易,估計一月有余才能平復內里傷勢。」

她其實已經察覺到自己的傷勢,內傷比想象中更嚴重,她想不到對方居然有這份功力能幫她渡氣打一周天連上天地二橋,再又一想,到底是將這名男子的名字對上記憶中的印象。

「多謝,原來你是凌雲劍仙。」

「江湖中人,不必言謝。」

她猛地掙扎了幾下,張晴子趕緊按住她,說道︰「小心傷口崩裂!」

「小妹身上有封信,想請信義盟幫我送往開封,事關劉府上下十余口的血案!」

「信里是什麼?」

「主薄魏顯的罪證,只要送到御史中丞手中,我們劉家的血仇就能得報了!」

「你放心,我們一定把信送到!」張晴子完全能想象到對方遭遇的一切,她見不得,忍不下,滿口答應。

方子墨消息靈通,早就得知劉府發生的凶殺,還有全長安的捕快都在追查劉府殺人者江氏,再從昨晚無意中救下對方,不難推敲出事情大概。

「能將魏顯定罪,本就是俠義之舉,我輩責無旁貸。姑娘,你孤身去報仇,勇氣可嘉,卻是做得岔了。江湖中人,也需講究,民不與官斗……便是讓你得手了,你也成了殺官之人……別人看你,終究少了可言說之道理。你既有魏顯的罪證,又有遞上去的門路,何必犯險呢?」

張晴子不喜歡他一本正經,張嘴就是大道理,揮了揮手說道︰「行了,她還要休息,你先去。」

方子墨看了她一眼,只點點頭,滿懷心事地走了出去。

走過曲折的長廊,穿過一小片竹海,他看著練武場,看著正練劍的信義盟弟兄,神色凝重,轉而意味蕭索地說︰「天大的煩惱練一練劍,便都好了。」

待他與一位弟兄走了一套劍法,收劍回身,煩惱已消。

就算還有,見到了場外站著的人,他也能由衷地開懷,快樂起來。

因為天底下能跟他做兄弟的人極少,能做最好最好的兄弟,只有這一位。

年輕時的歲月是那般的風流倜儻,瀟灑自在,是那般的豪邁雄壯,鐵血陽剛;他們一起笑過,一起哭過,一起勝利,一起失敗……

盡管分道揚鑣,可那時候的記憶,卻是不可替代的,哪怕後來遇到更多的人,更多的事。

「雲生,來,進屋喝茶。」方子墨將劍交給年輕人,拉住葉雲生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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