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人間無用(1)

前一陣子老是下雨,一天接著一天,總不見陽光。昨天夜里忽然就下了雪,他正要睡下去的時候,張晴子就來了。快三十的老姑娘也不敲門,就蹲在他家屋頂拍了拍被雪覆蓋的瓦片。

他沒有听到張晴子用輕功落到屋頂的聲音並不奇怪,已經七年沒有闖蕩江湖,沒有拿劍砍人,也沒有在群敵環伺中安然入睡。

可他畢竟還是一名江湖中人,畢竟被熱血噴灑過臉,畢竟曾經有著一身不凡的武藝。所以,他听到了拍瓦片的聲音,雖輕雖小;他馬上就跟妻子找了一個借口,然後披上長衫推門而出。

他輕輕地關上門,抬起頭,就見到了一身白衣的張晴子,她立在大雪紛飛中,卻似乎比雪更白。

張晴子只是一躍,就飛到了兩丈外的一處牆沿,他立馬施展輕功跟著來到牆沿——兩人一前一後,一起一落,悄然無聲地在各家屋檐之上飛躍。

不久,兩人來到了城東的一處酒肆。

「做什麼?」他直到這時才有空問。

「前邊看雪的時候忽然興起。」她沒有看他,只盯著樓外的招牌,雙眼閃閃發亮,轉過身打了個響指,「今晚一定要找關兆興分出高下。」

…………

他有些提不起精神,略微憊懶地靠在椅子上,手里拿著酒杯,看著中間被清空了的場地,兩個旋轉、進退的身影。

劍光在燈火中閃爍出迷人的冷銀色,發散著炫目的光暈。

她的身法比之前看到的任何一次都要更為矯健,輕盈。出劍時內息也穩,劍法不知何時竟然變得似是而非,明明每一招都記憶尤深的……

看著看著,他就陷入了恍惚的境地,也不知想到了什麼,神色麻木,眼神空洞。

驟然,周圍有人鼓掌,發出驚嘆,他微微抬了下眼瞼,放下酒杯,也鼓起了掌。同時,腦海中出現兩年前她在這邊喝酒,悄悄地跟他說的話兒;當時,關兆興剛贏了一名劍客,威風八面,放出豪言說,誰不服,都可以來這里挑戰他。

「我一定要打敗他!」

窗外大雪飛舞,她銀裝粉黛地站在場中,將長劍入鞘——兩年後,她打敗了關兆興。

她一邊接受著江湖中人的恭維,一邊走回座位。

「怎麼樣?」

「感覺方子墨都不是你的對手了。」

她听了眨眨眼楮,笑著問︰「這話我回去跟他也說一遍?」

他馬上急了,「你要害死我啊,我哪里打得過他?」

她本來是認真地看著他的,听了這話,有些不快地撇過頭去。

他也沉默了下來。

經過了小半夜,街上的雪就已積了起來。

極薄的玉弓,極幽靜清玄的月光。

雪在朦朧里朦朧。

他還是跟著她,只是慢慢地走在街上。

「還記不記得,那時候,我挨了刀疤鬼娘的飛鏢,你背著我一路跑,當時就下著雪,我在你背上,迷迷糊糊的,最後只記得雪好冷。」

她在前邊走著,抿了抿嘴,留了一句話在心里。

他低著頭,看著她留下的腳印。

「我是已經渾身出汗了,嗓子眼里像著了火,你越冷,我就越熱,急得我都要發瘋,恨不得祥瑞街再短一點,聖手老李就在眼前。」

他們路過一家果子鋪,這家是長安最出名的,不過早就打烊了,要買得等到明兒。

牌坊豎在鋪子旁邊,是十年前皇帝親批的,上面都是雪。

她走過去的時候,頭也不回地跟他提了一句。

「最近你得給我點錢。」

「你還需要問我要錢?」

她不耐煩地解釋起來︰「我的錢,子墨都知道,沒有辦法瞞著他用錢。」

「為什麼要瞞著他?」

她沒聲響了。

離那塊牌坊有些遠,離他的家卻又近了。

她才輕輕說︰「我肚子里有了,所以要去拿掉……這事要做得小心,只能找聖手老李……他出手的價錢,你是了解的。」

他停下了腳步,只怔怔地看著她漸行漸遠,最終消失在漫天飛雪中。

…………

回到家中,妻子摟著女兒正熟睡著,他合衣靠在床邊,側著身體,卻是一夜無眠。

挨到了清晨,他到院子里從水缸舀了一瓢水,抹了抹臉,漱了漱口,從一根自窗框搭到院中老槐樹樹杈的竹竿上取下臉帕,擦了擦再又丟了上去。

他一刻不停地進了側房,取了點木柴,點起了灶子,水正燒著,他分開雙腿,一前一後,人微微側著,兩手虛攏,像捧了一團球在胸前緩緩地轉動。內息自涌泉起,經會陰,到少澤,于兩手虛捧之球中轉動,再從另一只手的中沖,經關元,到昆侖。整套行氣之法通行三遍,水已燒開,他抓了兩把面放進沸水里,他等著面散開,一邊等,一邊听著屋子里妻子叫女兒起床的動靜。

正如師傅傳下來的《玄機淨根訣》,每日早晨都要練一周天。這麼多年來,好像每個清晨都是一模一樣,哪怕昨天夜里跟張晴子踏雪逛了長安,又看她比了一場劍。

他在妻子和孩子洗漱的時間里便吃完了面,將一大一小兩碗放在灶台上,然後推著一輛小車。這小車就一個大木板連軸兩木輪子,一張倒著的大長桌,上面擱了爐子,鍋碗,兩邊半吊著四張長板凳。他來到東集市,兩邊連在一起的茅草棚子,靠著東研居那一頭的棚子里已經擺開了大桌子,八張方凳,桌子最中間的位置擺了三個酒壇,外邊又放了二三十只酒碗,酒碗里均倒滿了酒,再外邊即是方碟,碟中堆著瓜果糕點。

他跟商販老王打了聲招呼,老王的婆娘徐氏剛抹干淨那八張方凳,就走來幫他將推車上的鍋碗取下來。

一張桌子,四條長凳,爐里燃著火,鍋子燒著水,面條放在一邊的木架子上,還有一格格做好的添頭料子,他站在爐子後邊,默默地等著生意。

長安城上的天空湛藍,飄著幾朵殘雲,空氣里滿是帶著暖意的酒香,街上的雪融化的一干二淨,濕漉漉的地面卻並不讓人覺得厭煩。

老王的酒食攤已經坐滿了人,他這邊卻還是無人光顧,所幸早已習慣了冷落,他就站在火爐後面,一邊烤著火,一邊看人來人往。

大早上來喝酒的人多是為了暖暖身子,吃著糕點,閑聊一陣。也不知是誰起了個頭,就談起了武林中的事情。

「你莫非親眼見過七年前的那場武林盛會?」

「那是自然,小弟當年有幸跟隨賈駙馬爺,趕赴九華山,從第一場凌雲劍仙方子墨比劍南海懸佛九難,到最後一場鐵劍書生徐青比劍人間無用葉雲生,小弟無不在場,一一看過。」

「據說九華山這場定風波劍會是近十年江湖最頂尖的盛會,但因何種緣故而舉辦,在下倒是一直未曾知曉。」

「此話兄台問對人了,還不是那些文官瞧不起我們這些武夫,朝堂上壓制將軍們,朝堂外就對付我們這些跑江湖的。也不知是哪位大人頭腦一熱,定下了規矩,凡是達官貴人運送財物均由制使,轉運使押送!這個意思大家都懂吧?」

「懂,怎麼不懂,以前是信義盟專門做這一筆買賣,據說小門小戶的人送東西都是叫得他們,後來信義盟威名遠揚,連達官貴人大戶人家的貨物運送也托付給他們了。」

「可不是,那些年街上到處能看到信義盟的人,他們的衣服上都繡了一根羽毛,很是漂亮。」

「對啊,結果官府出了這一規矩,這些信義盟的人就少了生路,慢慢地只有小宗生意能夠光顧,許多盟里的人都走了。他們領頭的幾個一看這樣不行啊,就找官府的人鬧了起來。」

「哎喲,這可不得了,這些江湖中人膽子也太肥了吧,還敢跟官府鬧?」

「他們高來高去的,尋常幾十人都不放眼里,哪里會怕官府?」

「後來怎麼樣?」

「官府的老爺多聰明啊——你們本領高嘛,不怕官府嘛,那就找江湖中人來跟你們談……他們就請了當時武林中靠著官府討生活的一些豪強,去找信義盟的談。」

「他們怎麼談的?」

「嘿,瞧你這話說的,江湖中人,還能怎麼談?」

空著的桌子終于來了兩位食客,他將面條燒好,配上蔥花,辣菜,然後搭上豬肉絲冬筍絲,不一會兒兩碗熱氣騰騰的筍潑肉面便端上桌子。

他等兩位客人吃完走了,抹干淨桌面,繼續一動不動地站回到火爐後面。

這時,街上人來人往,已是非常熱鬧,東邊幾里就是東城門,這處集市又是長安做得最久的……可偏偏人聲鼎沸的街面,卻仿佛與他隔著千山萬水。

那火熱的景象——稚童拿著糖人在跑,不肯被媽媽抓著,怕被搶走糖人嗎;還有那穿著貞觀服的女子,搖曳而行,身後跟隨著的目光;戴著折角襆頭的衙役匆匆喝著茶湯,好像急著要去做什麼事,但長安東街這一片的衙役是最清閑的,這般模樣準沒有好事。

他就像身在被雪覆蓋的河水里——哪怕就站在火爐邊上,也無法散去遍散全身的這股寒意,好像眼前的一切,都是那麼的討厭,無論是稚童臉上的笑容,還是美麗女子的腰身,更別提那些衙役背後的故事。

但最最討厭的,還是那幾個仍在談論定風波劍會的江湖人。

他低頭看了一眼右手。

指尖的老繭經過這麼多年,仍然沒有褪去,老伙計的手感依稀就在指尖上,那冷冷的,硬硬的,甚至是御水紋的每一條紋理轉動摩擦所帶來的觸感,都是如此清晰,仿佛剛剛松開……他握住了拳,就好像握緊了劍。

左邊那個中年漢子腰里別的牛角刀,氣沉而靈浮,是進退轉挪的小巧功夫,出自蜀州,青城山就有兩個此類流派的傳承,這漢子正好又是一口地道的川話。應該是新進長安朝堂的徐大官帶來的幫閑。

我只需使無用劍法第三百零七式,逼得他直入空門,再接一招第五百四十二式,就能切斷他持刀的手,或者用泰山听鳥觀的驚羽劍法第十三式,能破掉他的右身,直接致命。

中間那個肯定要出劍,可惜他的腳放在地上是雲歸劍法的基礎根,在一行四,此種根腳有六種出劍方式,我只要用無用劍法第一百零二,第兩百十一,或者將軍夜走劍第三式,他要不天門破,要不三指斷,要不胸月復中劍。

靠右邊那個最喜歡吹的家伙,我不用等他出手,我直接用第九十九式……等等!用九百五十六式可能更快,等等!第九百五十七式我怎麼一下子想不起來?

他的手扶著火爐,滾燙滾燙的鐵片,絲毫沒有打斷他的瞎想,他終于想了起來,並且又在心里默默的練了十遍。

這時候,耳朵里飄進來那已經被他用第九十九式刺死的家伙的話音。

「這最後一場,到了這個時候,也是最關鍵的一場了,誰叫世上就有這麼巧的事兒呢,正好之前的比劍下來,雙方輸贏相當,算是打了個平手。後來啊,江湖中多有論斷,要不是信義盟盟主方子墨信錯了兄弟,把他放在最後,說不定啊,朝堂這一次,就栽了!」

「唉,這話是怎麼說的?他兄弟是哪個?」

「就是人間無用葉雲生啊!」

「我插一句,此人怎麼叫了如此不堪的名號?」

「嗨,還不是他之前戰果累累……江湖傳聞,他這個人啊,師承是絕對的好——怎麼個好法?昱王劍的名號想必走江湖的都該听過,三十年前在河東是享譽一方的人物,南來北往從無敵手。據說他生平只收了一個徒弟,就是這葉雲生了,親傳一百一十六手追光斷影劍法。」

「有這麼厲害的師傅,听起來,葉雲生該也不差?」

「嘿,看你就是不了解情況的,是近幾年才走江湖的吧?」

「大哥,您接著說!」

「如此厲害的師傅,偏偏葉雲生還不止一個!後來他又被觀雲道長收做弟子。觀雲道長的內功傳自上清派杜天師,劍法是上清唯有天師可傳的至聖劍法!別急!且听我說下去,除了這兩位高人,還有一位無名老人,他本人是不會武藝的,可他有一本得承全真祖師純陽子的劍譜,也不知這葉雲生是何等造化,無名老人將劍譜送給了他!」

「 ,那可是呂洞賓呂仙人!」

「是什麼劍譜?」

「傳聞叫做無用劍法。」

「怎麼又是無用?」

「這你就不知道了,呂仙人飛升之前,覺得凡俗的劍法沒有什麼用處,就把他當年得悟的飛遁劍法與後來的劍招心得,都改了無用這個名字。」

「那這個葉雲生豈不是天下無敵了?」

「哈哈哈哈,屁的天下無敵,他為什麼叫人間無用?因為他上上下下比了近百場劍,就沒有一場贏過!學了那麼多厲害的劍法,卻沒有贏過一場比劍,這不就是‘人間無用’嗎?」

他在一邊听著他們的笑聲,忍不住也笑了起來,像是听到了天下間最大的一個笑話。

越是真實的笑話,越是可笑,而可笑的背後,又是如此可悲。

小時候見到昱王劍師傅,也不知對方為什麼一直站在田壟間看著他鋤禾,足足看了一個時辰。後來師傅跟他說,你是我見過最好的練劍之人。

後來練了一年的劍法,又踫到了觀雲道長,為了要收他做弟子,和昱王劍師傅比了好幾日的劍,每天醒來就打,打得天昏地暗。道長說,如若換了別人,杜天師在天上說不定會劈一道雷下來,可要是他的話,傳下這套至聖劍法,日後老道不定能位列仙班呢。

他也是唯一一個,不是天師,卻會至聖劍法的人。

天上為什麼不劈一道雷下來呢?

他想的出神,卻還是能驚醒過來,及時的退讓沖來的人影與撞飛的火爐和湯水。

長安街頭不太能遇到這種江湖打斗,因為衙役實在太多,而且有重兵駐守在城門左近,再有眾多江湖豪杰在長安城里安身立命,鬧事的自然不會有好下場,當然了,踫到熱血上頭的人,意外還是會發生的。

一群江湖中人打了起來,為什麼打,他不感興趣。只是退讓到一邊,看處于劣勢的幾人,被打趴下,被砍傷,那撞翻爐灶的人打退兩人,用的是散門的自在手,內力不凡,出手穩健,武藝練的極好。

「尊駕搭個手,事後散門自當重謝。」

他明白是剛才退讓的身手讓對方注意到了。

散門是前唐一位奇人所創,安祿山造反的時候,收了眾多難民,自成一派,經過這許多年,在武林中甚有威望,幫派中人非常團結。只是,在江湖中甚不講理。

他束手站在一邊,听了這話,又退開兩步,低頭說道︰「在下不會武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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