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五章 別離循循善誘

瓜州和沙洲兩地民風素來彪悍,且家族宗派勢力強大,譬如張氏、索氏在南北朝時期就是敦煌豪族。索通這一脈雖然移居瓜州,但與敦煌索家之間依然有親密往來。這就是為什麼索通一家子能夠長久以來在大漠上做護送行商的勾當,別人卻不敢上來分一杯羹的緣故。

漢族的道德概念中,通常都是恩大于仇,以索家這樣的望族,生意被搶一年多卻能憋在肚子里忍著,全賴李嗣業在大漠中斬殺張括,換取了索家天大的人情,若是換做別的人,莫說他是守捉使,就算是校尉、折沖都尉,索通都有辦法讓他們乖乖吐出這麼些蛋糕。

這些情況索通並未向李嗣業講解,李嗣業也不知道索氏祖上多麼多麼牛掰,現在也不差雲雲。他只是認為,不能用這種方式消耗索家的感恩情分,太不值當。況且古人對德行非常看重,恃恩而予奪這種行為其實是在毀壞人脈。

李嗣業看到索通拽著胡須低頭不言時,覺得這老頭也算憨厚得可愛,況且對方是爽直敦厚之人,至少自己將來求上門去,他應該是念舊情的。

「索公,蔥嶺守捉此舉,確實是損害了你們索家的利益。」李嗣業在說這句話時,臉不紅心不跳,就像蔥嶺守捉不是他的治下一般。

索通咳嗽了一聲,抬頭說道︰「嗣業郎何出此言,這茫茫絲綢古道,也不是為我一家所開。蔥嶺守捉苦寒,你為蔥嶺守捉的軍戶開闢一條財路,豈能因為我們索家的護鏢隊而中止,這種恩將仇報的名聲傳出去,豈不讓整個隴右道的人用唾沫將我淹死。」

李嗣業雙手托著膝蓋,身體後仰,笑著說道︰「很不巧,我馬上就不是蔥嶺守捉使了,安西都護府已經發來公函,任命為昭武校尉。」

「哎喲,是嗎?」索通連忙端正坐姿雙手平揖︰「恭喜嗣業郎,可喜可賀。」

李嗣業淡定地擺擺手︰「沒什麼可賀的,這只是萬里長征第一步而已,校尉之上還有游擊將軍、中郎將、將軍、大將軍、節度使、上面還有……沒啦。」

索通虛浮著雙手愣了神,不知道這話該怎麼接,因為從未遇過說這種話的人。

他迅速把思路調整回來,正色說道︰「我們還是談談生意的事情,既然蔥嶺守捉日後不歸我管了,但我還需要安排一下,蔥嶺守捉不會再做護送商隊的生意,而注重當地產業的發展。」

「剛才我在城牆上往下看的時候,突然想到了一個點子,無論是識匿部的氆氌和羊毛氈毯,還是蔥嶺守捉城軍戶們產出的棉襖棉被,僅僅放在安西售賣不會有太大利潤,只有把它們遠遠地送到長安、洛陽兩都,才能獲得成倍紅利。所以蔥嶺守捉今後不會再做護送商隊的生意,他們只組織商隊,護送蔥嶺自己的貨物。」

看著李嗣業在他面前大談生意經,索通有種荒謬的感覺,這個年輕人把當官的路給走偏了呀。漢末魏晉至隋唐以來,商旅的地位逐漸下降,如今至大唐已規定五品官員不得入市,商人不得穿綢,除非那些葷腥不忌的粟特人,中原人多數不願意為商。

比如說他們索家,長房正脈的子弟,不是讀書人便是練家子,他這個家族旁支做以武護商的事情,還不算低賤。最低賤的是開商鋪常年行商的六房,他們每年在絲路上賺取的錢財,養活了整整一族的人,逢年過節時卻連祠堂的門都不能進去。

索通忍不住開口委婉規勸︰「嗣業郎,朝廷對追逐財利之事最是看不慣,你前途遠大,這類事情可以背地里做,千萬不可放到明面上來,免得耽誤了你的功勛正途。」

李嗣業知道索通的心意,抬起雙手抱拳說道︰「多謝索公提點,此事我自能理會。」

……

雙方會晤結束後,李嗣業命酒肆中給他送來三勒漿,用以款待客人。索通此間之事已了,商定明天要帶著索元玉和李十二娘返回瓜州去。李嗣業也欣然提出,他明天也要出發去龜茲接受任命,不如就順路送他們一程。

酒宴總體來說還是熱鬧的,賓主各坐在案幾前,端起酒盞遙相敬酒。席間索通提出要行酒令,不是劃拳,不是猜骰子,而是玩文字游戲押韻。這簡直是李嗣業的噩夢,他記憶里翻來覆去就是那幾句唐詩,在這詩歌文化巔峰的大唐中,他還沒有臉皮干出剽竊當世人詩句的事情。

再說咱李嗣業就是個武夫,就不往文人霧達(那里)去湊了,也不符合咱的人設。

所以他多半是處在喝酒的狀態,並且很快就醉意微醺,低頭望向坐在下首處的李十二娘。

她坐在席上毫無興致,心思似乎不在此處,或許本來就是那種冷清的性子,有人頻頻舉盞之時,她也只是雙手捧起應付一下。等到李嗣業的目光投過來,睫毛低垂的她似乎也能感受得到,把眼瞼低得更低,然後故作漫不經心地抬頭,目光捎到李嗣業的位置,又迅速低下頭去,臉頰泛起些許紅暈。

李嗣業竟然留意不到這種異狀,只知道她的生人勿近。

酒宴散席之後,李嗣業召喚親兵給客人們安排住宿,酒醉的漢子們被兵卒攙扶進酒肆或版築房中。

天色蔥蘢將暗,明月已升當空,湛藍的穹廬覆蓋了守捉城的四角,李嗣業依站在草廳的廊柱下不禁有些悵然。他很快就要離開這個地方,到更大的壞境中施展拳腳,心中有許多不舍。

他來上任之前,蔥嶺守捉城還荒僻簡陋,遠沒有現在的熱鬧繁華。酒肆和商鋪,還有新建起的房屋,讓這座蝸城愈顯逼仄,但它的人氣增加了,內在的財富也滾雪球般越來越豐厚。

如果再讓他在這里守五年,完全能造出一座新城,但他的路途不在這里吶。想到這里,李嗣業不禁幽幽地嘆了一口氣。

「像李守捉使這樣的粗人,也會抒發感慨,暗自惆悵嗎?」

李嗣業扭頭一看,卻是索元玉斜倚在另一邊的柱子上,語氣調侃。

「在這里呆時間長了,自然有所留戀,你倚在這里做什麼,莫非也是舍不得?」

索元玉眉毛一挑,顧左右而言它:「大家都是睹物思人,你卻留戀物事,你難道就沒有留戀的人?」

「怎麼沒有?想念遠在長安的妹妹,走了以後會想念蔥嶺守捉城的兄弟們,還會想念……」

索元玉睜大了她那黑曜石般明亮的大眼楮,循循善誘地問:「還會想念誰?」

李嗣業搖了搖頭:「沒啦。」

「呵,」索娘子翻起眼皮,迅速閃身離開了草廳。李嗣業愕然看著她飄蕩著綠裙揚長而去,心想這女子真跳月兌,來去如風啊。

夜長夢多,白日很快到來,酒肆門口索家隊伍已經整裝待發,索元玉和李十二娘披著披風頭戴帷帽鑽進了奚車,兩人相對靠坐在車廂里。十二娘掀開帷帽前的輕紗,又掀去車幕的一角,看到李嗣業正在草廳前準備馬匹安頓下屬,心里倒是長舒了一口氣。

索元玉突然擋在她面前,一臉賊笑地說道:「這樣偷偷看有什麼意思,你要有心事,可以下去跟他說呀。」

李十二娘慌忙扔下車幕,輕紗遮住芳容,羞怯地唾道:「胡說,我沒有心事!」

「沒有心事,是誰在偷偷模模地往人家那邊兒看呢,要不然我把他叫過來,讓你看個夠?」

十二娘羞惱地伸出雙爪,伸向了索元玉的胸口和胳肢窩,元玉笑著躲閃,一邊說:「十二娘饒命,人家不小心說中了你的心事。」

「你還說!」

兩個小娘子在奚車內扭打嬉鬧成一團,連著車身都搖晃起來。

李嗣業詫異地朝這邊望了一眼,對站在身後的田珍、藤牧、宋橫、史江等四人交代:「藤牧和宋橫,跟我到安西都護府受命,田珍和史江留守城中,城中的一切事務,你們兩個商量著辦,就這樣,我們走。」

「李守捉使,」史江欲言又止,突然開口問:「您這是要到別的地方去上任了嗎?」

李嗣業猶豫了一下,點點頭說道:「我只是去受命,還沒有決定去哪兒,但肯定是要離開的。不過你放心,新任守捉使下來之前,我會把一切都交接好。」

他的念頭轉到了于構的身上,這個家伙在倉曹參軍吳三高的手下有一陣子了吧,這次前往都護府,也不知道能不能把他安排到這個守捉使的位置上。必須得能!不管砸多少金子,也要讓他做蔥嶺守捉,他李嗣業攢下的這份兒家當,不能敗到外人的手上。

眼前宋橫和史江噗通一聲跪到了地上,紅著雙眼憑空喊了一嗓子:「兄弟們,李使君要走了!他不要我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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