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六章 跪送守捉使出行

這一聲近似悲愴的叫喊,如同嘹亮的嗩吶聲彈在守捉城的土城牆上,又折射回來,響透了整個守捉城。

城牆上的兵卒、守在城門口的軍士,坐在門檻上縫衣的娘子、從城外挑水回來的漢子好像事先商量好了一樣,紛紛跑到了草廳口,撲通撲通跪倒在地上。

李嗣業心中涌起難以抑制的波濤和情愫,吃驚肯定是有的,料想過他們不願意讓自己離開,但沒想到如此過激。他只好忍著鼻頭上的酸楚,叉腰轉過身來大聲道:「你們這是干什麼!都給我起來!」

「李使君!」史江直起腰身,將雙手叉在胸前亮起大嗓子:「俗話說一朝天子一朝臣!守捉城在你手中繁盛起來,咱們這些軍戶都過上了好日子。可如今你卻要走,上面必定要派一個新任的守捉使下來,這新來的官兒若是個講良心,守家業的倒還好說,若是換一個貪得無厭的庸吏,他能把蔥嶺守捉和兄弟們的家當都吃掏垮了!」

他回過頭來對著眾軍戶大聲道:「你們大家說說看,是不是這個理!」

「是啊!使君,」軍卒們面帶悲淒,紛紛膝行著向前叉手言語:「蔥嶺守捉離不開你,你若是走了,我們怎麼辦?田里的棉花,還有做棉被的營生,這酒肆和這布鋪!你若走了,我們怎麼活!」

他們痴痴地瞪大了眼楮,娘子們跪在丈夫的身邊焦急垂淚,都像鴨子似的把頭仰起,等待著李嗣業的答復。

遠處索通站在馬車旁等候,听到這邊的吵鬧聲,連連點頭,卻又連連嘆氣。

李十二娘和索元玉摘掉了帷帽,從車廂中探出頭來,也頗為動情地揉著眼角,她們能感受到一些東西,軍卒們的情義?簡單而真摯的訴求?還有李嗣業這個人,勇猛粗俗的人是沒有那些細膩手段的,然而他卻做成了,至少他沒有外表上看起來那樣稜角簡單,還有……,她們倒是越發看不透他了。

李嗣業知道他們害怕失去,所以才不肯放他離開,但心中也不免感動,無論他們的陳情如何失禮無理,摻雜私心,但他們的心思是淳樸的。

「各位兄弟,各位娘子,」李嗣業退回到草廳台階上,對著眾人大聲道:「我知道你們舍不得某,其實我也萬分不舍,但軍令難違。我到哪里任職的事情,還沒有定下來,不過請大家放心,我不管去了何方,一定會先把蔥嶺守捉的事情安頓好,下一任守捉使,他……也一定不是贓官。」

他沒有把安排于構做下一任的事情說出來,畢竟八字還沒一撇,萬一到時候出了岔子,說出去的話豈非變成了放氣。

眾人哪里肯起來,李嗣業一旦離去,他們變成了無根的浮萍,沒娘的孩子。說什麼新到任的官吏不貪,這話只能騙騙自己。他們其實也不奢望他不貪,就怕來的是個貔貅,只進不出,更怕他們貪婪到把整個守捉城的家當填進了肚子里。

「這話我們不信!」

「對,我們不信!」

「李使君,像你這樣的好官鳳毛麟角,我們哪能容易遇到,況且安西的軍官們多粗魯揮霍之輩,我們又哪敢指望這種人手下留情!」

李嗣業揉了揉腦門,這真是讓他犯難了,軍戶們盛意拳拳之心,他既不能打,也不能罵,好言勸慰卻不起作用。早知道這樣上輩子就不該學什麼自由搏擊,多學點兒談判話術才能應付眼下的局面。

藤牧覺得自己可以試一試,便清了清喉嚨上前說道:「你們不能這樣啊,你們這樣也太自私了!豈能為了你們繼續富裕下去,就阻斷了李使君的升遷之路。」

李嗣業听罷暗暗點頭,這話說得有幾分道理。

誰知有幾個軍漢卻斜起頭來,乜了他一眼斥道:「站著說話不腰疼,你在蔥嶺沒有扎根沒有家口!李使君到哪兒,你就能跟在後面舌忝到哪兒,那像我們這些人,拖家帶口,就指望能遇到李守捉使這樣的好官,才能夠過好日子!」

「就是,說得那叫屁話!」

「你們!」藤牧氣惱地倒退了兩步,袖子一甩道:「不可理喻!」

「說得很對!」街道上傳來一個滄桑的聲音,李嗣業抬頭望去,卻是識匿部的伽延從大將軍在女兒的攙扶下一瘸一拐地前來:「李使君不能離開!」

李嗣業眉頭一皺,沒好氣地說道:「你不在家中養傷,怎麼也來添亂了!」

伽延從的頭上裹著麻繃帶,伸手掙開女兒的攙扶,站在道中央大聲說道:「軍戶們的陳情是有道理的,你離開了蔥嶺,換來一個貪得無厭之人,大家的好日子就到頭了。我看李守捉使就該永遠留在蔥嶺。」

軍戶听到伽延從替他們說話,對這位胡人首領頓時好感倍增,異口同聲地附和:「金吾衛大將軍說的對!李使君不能離開!」

伽延從連連點頭,揮動雙手示意大家安靜,繼續大聲說道:「李使君留在蔥嶺,大家的好日子才能延續下去,這個想法非常好,但是真的能延續嗎?我看也不見得,你們以為都護府不知道蔥嶺守捉發生了什麼?你們做的棉襖,棉被都賣到哪里去啦?還不是賣到龜茲,送到都護府去啦?看到你們坐地發家,遲早會有人眼紅的。李嗣業說到底,也不過是個小小的守捉使,他能保護得了你們?保護得了蔥嶺這份來之不易的繁盛嗎?」

听完這番話,軍卒們面面相覷,或交頭接耳連連點頭。

「伽延從大將軍的話,說得有幾分道理,這麼一個窮地方乍富,確實會有人眼饞。」

「若是這樣,那該如何是好?」

史江、宋橫張勇等軍官們相互對視了一眼,臉上帶著幾分狐疑。

他留出時間給軍卒們反思,才又不急不緩地說道:「你們大家說說看,以李使君的才具,將來會止步于守捉使?或者是小校尉,中郎將?他若是真的死守在這個地方,才是大伙一起坐以待斃!李使君是念舊的人,他把蔥嶺守捉城治理得這麼好,能夠舍得它毀在別人手里嗎?將來不管他走到哪里,官位升多高,只要還在安西,他都會照拂蔥嶺,照拂你們,你們說說看,到底是不是這個理兒?」

軍卒們跪在地上陷入短暫的沉默,在史江等軍官們的帶領下,他們叉手弓著身子站起來,分列成兩排如出喪的孝子隊列那般,蹲跪在直道的兩旁,依然叉手在胸前,聲音高亢略顯悲愴地齊聲喊道:「恭送李守捉使出行!」

「恭送李守捉使出行!」

李嗣業動容不已,分明男女加起來也不過幾百人,卻有了全城夾道送行的感覺。

送行這兩個字,用在此處不太吉利。

他牽著黑胖緩慢地朝前走去,左右扭頭去看兩邊的兄弟。有些滿臉塵土的漢子腮幫上被沖出兩條淚道道,卻如雕塑一般巋然不動,他們熱切的雙眼隨著他的腳步而轉移,眼巴巴地望著他牽著黑馬走出了城洞。

穿過門洞時,李嗣業趁著昏暗沒人注意,抬起袍袖用力擦拭著雙眼,可這長袍上沾滿了塵土和污漬,刺激得他的雙眼火辣辣,眼淚更是抑制不住地往下淌。索性他閉緊眼皮在臉上胡亂擦了一把,等走到洞門外抬頭迎接陽光照拂時,已經是一副雕塑般線條剛毅略顯苦澀的笑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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