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醉人夜色

作者︰有點混蛋投推薦票 章節目錄 加入書簽

「千金之子坐不垂堂,陛下萬不可親赴揚州。」範質剛收到消息,就火急火燎地趕來大帳勸諫。

對于向訓的勸諫,郭榮可以不置可否,範質的勸諫卻不能含糊對待。

向訓是武人,是郭榮的親信部屬,說直白點,就是郭家養的一條忠犬。

但範質作為天下文人領袖,屹立三朝而不倒,替郭家統領數千文官,不像是下屬,更像是郭氏皇族的合伙人,還是帶資入股的那種。

郭榮仔細斟酌著措辭,故作勉強道︰「範卿所言不無道理,朕也不想親赴揚州,可偽唐覬覦我滁揚兩州,為保全我大周疆土,朕也不得不親下揚州指揮戰局啊。」

總而言之,朕也是迫于無奈,你範質就給個面子,準朕南下吧。

可範質壓根就不給郭榮面子,加重語氣︰「陛下,現下已不是保不保滁揚兩州的問題,而事關我大周是否還能存續。」

其實範質早就不滿郭榮繼續逗留淮南,欲借這次郭榮提議南下揚州的機會,徹底擊碎郭榮的念想。

郭榮當即問道︰「範卿何出此言吶?我大周正蒸蒸日上,何來存續之憂?」

範質並不作答,反問道︰「臣斗膽試問,陛下還想在這淮南待到何時?」

「自是蕩平淮南之後。」郭榮不假思索。

範質臉色沉如黑墨︰「請恕臣直言,若陛下果真要蕩平淮南之後再回開封,那我大周國祚絕難長久。」

郭榮的面色也拉了下來︰「範卿,你身為首相,怎可公然胡言亂語?」

「臣絕非胡言亂語。」範質干脆從椅上起身︰「軍中糧草僅可維持月余,剛收復的淮南七州遍地餓殍,各地守將肆意妄為,草菅人命,以致叛民四起,偽唐大勝吳越,精兵可悉數北上,雖輸給張殿帥一陣,卻並未傷及根骨,隨時可以再遣大軍北上,內憂外患之下,臣實在看不到我軍絲毫勝機。」

郭榮正欲辯駁,範質卻不給他機會,連珠炮般又道︰「我大周立國不到六載,內有節鎮之憂,外有河東、契丹之患,加之國庫貧瘠、百業凋零,陛下卻長期滯留淮南,致使中原人心浮動,若陛下再一意孤行,則我大周危矣!」

範質的進諫可謂是字字誅心,直叫郭榮無法爭辯。

郭榮並非瞎子聾子,周朝的主要問題他當然了然于胸,而且他目光長遠,深信只要能大敗南唐,奪取淮南,一應問題自會迎刃而解。

譬如契丹北漢,他們正是有南唐為奧援,能夠南北夾擊周朝,才敢有恃無恐、屢次進犯中原,南唐若臣服,周朝便可調轉槍頭,專心對付契丹與北漢。

譬如國庫貧瘠,若是周朝能拿下淮南十四州二十五萬戶百姓,再加以精心治理,不消兩年,國庫便可再度豐盈。

譬如國內人心浮動,山南東道、定難軍等節度使不服朝廷管教,若是周朝能快速擊破南唐,威震天下,這些不服管教的節度使自然也只能俯首稱臣。

在郭榮看來,只要能拿下淮南,這些所謂的問題就不再是問題。

但現在,以範質為首的文官們卻不干了。

文官們的訴求,與郭榮的追求,是不一樣的。

正所謂決定腦袋,高度決定視角,郭榮身為皇帝,能看到可以用戰爭來解決國內外的矛盾,但大部分文官們是沒有這個眼界的。

文官們渴望安穩的環境,這樣他們的家產以及學識,乃至人脈和官場影響力,才能更好地傳承給下一代。

高級文官們還會擔憂自己下的官位,他們能坐上高位,不光是因為自己的才學,更多地是因為傍上了郭家這條大船。

譬如三相王溥、譬如副樞密使王樸,以及一大幫跟著郭家進開封,改變命運的文官。

若是郭榮執意南下,不小心翻了船,那大周毫無疑問會換一番天地,屆時這些文官們,還能有今日的高位麼?答案無疑是否定的。

哪怕郭榮翻船的概率是百分之一,是千分之一,乃至萬分之一,文官們都是不能接受的,他們最希望的,就是郭榮能夠安安穩穩地待在開封皇城里,別亂整蛾子。

範質身為文官領袖,眼界的高度其實與郭榮相差無幾,郭榮能看到的解題方法,他也能看到。

而範質之所以反對繼續進行戰爭,原因有很多。

範質能坐上文臣領袖的高位,不是因為他字寫得出色、文章做得出彩,或是奏章編排得滴水不漏,而是因為他能夠分配好文官群體的利益,說直白點,就是他能夠服眾。

範質為了維持自己的地位,勢必就要照顧到大部分文官的利益,所以他才會義正言辭地阻止郭榮南下揚州。

而且範質他有私心,特別大的私心,他繼承馮道的理念,希望天下能夠安定,希望百姓能夠安居樂業,這也是儒家一貫的主張。

淮南戰爭不過進行了半年,周朝死去的將士、百姓,絕不下十萬,這是範質不能容忍的,他並不完全反對戰爭,但不能坐視郭榮繼續進行敗率頗高的戰爭。

還有一點,那就是中原夏稅在即,但大部分朝中官員都隨郭榮駐蹕于行在,淮南遠離河北、西北,處理政務頗為不便,夏稅若不能按時按量收取,對國家的危害不可計量。

郭榮與範質這對君臣,彼此的心思都心知肚明,兩人都知曉對方的訴求與難處。

政治無非就是妥協,事情該做一個了斷了。

郭榮冷靜下來,仔細思忖良久,終于開口︰「範卿提的這些,朕都明白,朕確實在淮南逗留太久,是該回開封了。」

「陛下聖明。」說罷,範質靜待郭榮提出撤回開封的條件,他很清楚,郭榮絕不會對淮南死心。

「朕下旬就回返開封,但軍隊不能全隨朕北上,已攻佔的淮南七州也不可舍棄。」郭榮做出了一個艱難的決定,他心中思緒百轉,費勁千辛萬苦,才壓下親赴揚州的沖動,並接受範質回開封的建議。

一切正如範質所料,郭榮還是放不下拿下的淮南七州,要他將吞到口中的肉輕易吐出去,那是絕無可能的。

「陛下聖明。」範質深知路要一步一步走,先將皇帝弄回開封再說,滯留淮南的軍隊可以慢慢來。

範質又與郭榮商議了一番北撤細節,方才帶著疲倦離開大帳。

李谷的營帳內,次相李谷、三相王溥正焦急地等待結果,見範質進入營帳,連忙圍了上去。

王溥扶住範質的手臂︰「情況如何?聖上決定撤退了麼?」

範質稍稍用力,擺月兌李谷的攙扶︰「聖上已決定下旬北上,但在淮南的禁軍並不跟隨,七州也不會舍棄。」

李谷面色一變︰「啊,這豈不是還要負擔十幾萬大軍的糧秣,如今的朝廷如何能承擔得起?」

範質緩緩坐下︰「能將聖上勸回開封,已無比艱難,剩下的事還是徐徐圖之吧。」

李谷嘆道︰「事到如今,也只能如此了,竇儀南下征糧已有月余,不日就將返回,期待他能帶來好結果吧。」

王溥對此不屑一顧︰「竇儀麼,我看難,他一介文官,怎斗得過那些豪橫的武將?」

「竇儀定然是收不上多少糧的,只希望聖上屆時莫為難他。」範質端起桌上的涼茶淺嘗一口,抬頭望了眼帳外深沉的夜色,心中替竇儀擔憂不已

郭榮的大帳後頭,有一幢臨時搭建的磚石宮殿,皇後符氏正在殿內安養。

按照御醫的診斷,符氏是水土不服染上了淮南的濕熱,需要住在干燥的環境里,郭榮便命人仿照北方建築風格,在軍營里修了幢磚石宮殿,供符氏居住。

可最近半月,符氏的病情並無絲毫好轉,反而愈發加重,如今連飯食都難以下咽,只能整日躺在床上。

郭榮屢次勸符氏回開封養病,可符氏執意要與丈夫待在一起,無論郭榮如何好言相勸,符氏都堅持己見。

符氏還威脅郭榮,若是郭榮執意要將自己送回開封,自己就斷了藥石,這令郭榮無比頭疼。

處理完今日的公務,郭榮沒有換衣服,就來到了宮殿門口。

命令侍候的宮女噤聲,郭榮輕手輕腳步入殿內,來到符氏的臥床旁。

看著妻子蒼白如紙的臉頰,郭榮心碎不已,忍不住伸手輕輕滑過妻子的臉頰。

符氏從淺睡中蘇醒,睜開雙眼,見是丈夫,嘴角勉力擠出一抹好看的微笑︰「陛下。」並奮力想要起身行禮。

「你莫動。」郭榮坐在床沿,輕輕按住符氏的雙肩︰「你有恙在身,好生歇息。」

「臣妾失禮了。」符氏無力掙扎,終于是躺倒下去。

「方才範質建議朕回開封,朕同意了。」郭榮指尖感受到符氏削瘦許多的身軀,聲音略帶顫抖。

符氏的病重,也是促使郭榮接受範質建議的一大原因。

「陛下!」符氏臉上綻放出燦爛的笑顏,她當然希望丈夫早日返回開封。

在符氏看來,淮南作為敵境,遍地凶險,她病重的一大根源,就是因為日夜擔憂丈夫深陷險境而急火攻心。

「嗯,我想通了,朕是大周的皇帝,是千萬子民的青天,不可久留于淮南。」郭榮伸手撫了撫妻子的額角,微笑道︰「朕還是你的丈夫,不能看著你日日病重下去。」

「丈夫英明無匹,小女子佩服。」符氏語氣略帶幾分嬌俏,這半年里符氏與郭榮朝夕相處,夫妻間感情急速升溫,偶爾符氏會放下皇後的端莊,冒出幾句俏皮話。

夜逐漸深沉,遠在壽州東南方三百里的滁州城內,李府內熱鬧非凡。

今夜,李延慶在府中擺下宴席,大宴尹崇珂與他的一干親信。

昨日深夜,尹崇珂押解糧車與鄭翰一伙返回滁州,當即就累趴下了。

一覺睡到下午,尹崇珂才勉強緩過勁,好生洗去身上的血腥味,悠悠哉哉帶著人馬來李府赴宴。

這場宴席李延慶從下午就開始準備,從山上打來的各式野味,從西澗湖里釣上的新鮮鱖魚,找婁家要來的上等美酒,如今滁州城里能吃到的最上檔次的食材,齊齊匯聚李府。

後廚三位廚娘不夠用,李延慶又派人去戴景府上借來三名廚子、四位幫佣,一直忙碌到月上梢頭,宴席才正式開始。

既有美酒美食,如何能少美人作陪?

滁州本來是有州衙經營的妓館,有幾十名歸屬官府的妓女,可惜妓館毀于三月的戰火,樂妓們也隨之四散。

此時,婁戴兩家又派上了用場。

婁斌和戴景都在府上養了幾名精于聲樂的妾室,她們本就是滁州有名的歌妓,被兩人收入府內裝點門面,李延慶正好借來獻唱,當然也是字面意思上的獻唱,唱過幾曲後,幾名妾室就各回各家。

歌妓的出現引爆了宴會的氛圍,有美色音樂相助,人人食欲大開,幾十桌酒肉被饑渴的士兵們一掃而空,今夜滁州城的勾欄里毫無疑問又將生意大好。

李延慶雙手端著酒杯,佯裝醉酒,顫悠悠地對身旁的尹崇珂道︰「來,大郎,再飲一碗。」

「好,喝就喝!」尹崇珂肚皮脹得老高,但依然來者不拒。

又是一碗酒水下肚,尹崇珂醉意燻燻,打了個大大的酒嗝,將碗丟到桌上︰「再來一碗!」

李延慶笑著給尹崇珂滿上一碗︰「說起來,大郎你此番只用兩百兵馬,殺得七百叛民丟盔卸甲,可謂是英勇無匹,作戰調度有方,怎麼至今還是區區指揮,不應該啊,要我說,大郎你統領一軍都不在話下。」

禁軍一個軍有五千人馬,下轄十個指揮。

也是在酒宴上,兩人都醉意燻燻,李延慶才敢說得如此露骨,反正事後尹崇珂若問起,李延慶也能借口是酒後胡言。

這一下刺到了尹崇珂的痛處,他右手搭在李延慶肩上,左手端起酒碗︰「我之才能,絕不遜于韓重,可他一年半就升了五階,而我呢,還是個供奉官。」

李延慶忍住噴涌而來的惡臭酒氣,問道︰「那大郎可否想過,為何韓重能升官如飛,而你卻紋絲不動呢?」

「這,這都是朝廷有眼無珠!」尹崇珂憤然將一碗酒水全灌入肚內。

李延慶附和道︰「朝廷確實有眼無珠,韓重貪財如命,竟能身居如此高位,簡直沒有道理。」

有人贊同自己的觀點,尹崇珂心情大好︰「三郎說得對,韓重那個吝嗇的貪財鬼,竟能做到刺史,將來若是外放地方,定會禍害一州百姓,朝廷有眼無珠吶。」

李延慶俯到尹崇珂的耳邊,低聲道︰「朝廷固然有問題,可大郎你是否想過,你遲遲未能升官,可能與趙家有關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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