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 樹未倒,猢猻在

再次睜開眼楮的時候,已經是日影西斜。

陽光透過窗紙漏進來的時候,已經洗去金輝,只剩下一抹蒙蒙的白。

窗外有著渺遠的市井人聲。

院中還有些許多人一起低聲談笑的聲音。

明顯是怕驚擾了自己,壓著嗓子呢。

陸洵深吸一口氣,伸了個懶腰。

這一覺,睡得異常飽足。

嚴格來講,這甚至是最近好幾天以來,他第一次睡覺。

忽然遭遇暗夜里的入室刺殺,全家人都相當的驚惶,陸老爹就算已經足夠鎮定,卻還是不免要有些慌了神。

這種事情,一輩子哪怕只遭遇一次,都夠嚇人的。

心理素質差一點的,要留下一輩子的心理陰影了。

但是,親手殺過人之後,尤其是跳著燈籠湊近了一再去審視周顯文的那張死人臉之後,陸洵卻是漸漸回過神來了。

等到早晨陳冑又來過一趟,帶來了這案子已經塵埃落定的消息,全家人惶惶的人心稍稍安定,陸洵就請裴易去蔡家代為通知和告假,又請嚴駿留下,代為阻擋所有會前來探訪問候的人——閉門謝客。

但是現在看來,有些人是謝不走的。

那就是嚴重的利益相關者了。

他起身,穿好衣服,開門出去,捧著自己的牙缸出去。

堂屋里那邊正在談笑的聲音忽然就為之一停,隨後,便有足足七八人,呼呼啦啦都站出來往外走。

大門雖緊閉,但門內卻左右各放了一條長凳,也坐了三四個人,此時也都已經早早地站了起來。

陸洵誰都沒看,徑直走到家里的大水缸前,舀水,拿豬鬃的牙刷攪了青鹽擦牙,然後呼嚕嚕的漱口,放下牙缸又洗臉。

院子里站了好大一群人,卻安靜得鴉雀無聲。

忽然,郭芬郭大官人快走兩步,到院中扯起的粗麻晾衣繩上,扯下了一條最新的汗巾,捧在手上,等陸洵洗完了臉,雙手奉上。

陸洵笑笑,接過去,擦臉,「伯德兄,讓你也跟著受驚嚇了!」

這話倒是出奇。

陸家,尤其是陸洵,才是當事一方,自然受驚嚇最重。

但郭芬是不會讓這句話落到地上的。

「此事皆僕之過也!僕早便有意為洵弟安排一二強力之人護衛,卻慮及洵弟雅愛清靜,故而不敢相擾!結果……」

聲音沉痛,表情真摯。

痛恨昨日之非。

可能有三分真,倒有七分演吧。

也或許四六開。

畢竟他是真的害怕自己會死掉的。

說不定有九分真呢。

不過,這九分真里有幾分是感情所致,又有幾分是利益牽絆,就不好說了。

不過,無所謂了,不重要。

陸洵並不會真的接受他的服侍,擦過了臉,自己把汗巾搭到晾衣繩上,笑著在院中環顧一圈——人倒是來的真全。

嚴駿、裴易、陳冑、路寧、郭芬、郭芳……嗯?鄭飛怎麼也在?

還有一位,明顯也是第二巡檢司的人。

再有兩位,就臉生得很了。

他轉向嚴駿,笑問︰「駿兄,不是讓你幫我閉門謝客了嗎?這怎麼……」

這時候,陳冑笑呵呵地接過了話去,解釋道︰「本來是不該再來相擾的,只是奉周縣君之命,帶了些人來,專司在這附近巡邏,他們初來,人地兩生,自然要有人負責帶隊彈壓一二,在下自然就討了這職位,原也是在外面的,此時卻是巧了,走得累了,進來討杯水喝!」

陸洵聞言哈哈大笑。

郭芬見狀也要說話,陸洵卻忽然轉頭看向鄭飛。

他剛才在門口里面的長凳上坐著來著,顯然是沒有被引入堂屋里招待。

多少是有點失禮的。

大概是屬于被嚴駿嚴詞拒絕的人之一吧。

但人家好歹也是第二巡檢司的總巡檢來著,來了自家,卻連屋子都不給進,讓人在門口坐長凳,形同護衛一般,也實在是說不過去。

「鄭老總,你為何也來了?等此事過去,在下還要再去……」

「陸先生!」

鄭飛拱手,滿臉肅然,義正辭嚴,「在下早起便听說了陸先生遇刺之事!此事雖不在我巡檢司職責之內,但彼輩若妖孽般橫行,我等身為朝廷爪牙,又豈能坐視如先生這般的國之大才瀕于生死之地?故而,飛當即便已決意,從今之後,飛願率職下爪牙輩,日夜宿衛先生府邸,誓為我大宋護此大才!卑職職份所在,不免有所驚擾,還望先生見諒了!」

這話說得如此霸氣,內在意思偏又如此諂媚。

他話才說到一半,就已經引得陳冑、郭芬等人紛紛側目而視。

陸洵哈哈大笑。

「過了!過了!」

卻也不再多言,反而是看向了那兩張陌生的臉孔。

「兩位是……」

這個時候,郭芬才趕緊道︰「此二位乃是僕帶來的。這位乃是僕之族叔,另外一位也是我族中高手!實話不瞞洵弟,若無此二人在此護衛,僕便寢食難安也!」

了解了。

都有待在這里的理由。

都不算客人。

周靖周縣君,郭芬郭大官人,都各自派出了他們的護衛組合。

鄭飛干脆就是親自出馬,決定要為了大宋朝廷考慮,來親自保護自己這位「國之大才」了。

這就是自己依然活著,且活得好好的,才能有的待遇了。

其實睡覺之前,陸洵就已經仔細復盤過了。

周顯文此人,雖然有些偏狹乖戾,行事也實在是偏激沖動,但他卻並不是沒腦子的人,現在只是他死了,自己成功躲過了,所以才顯得他是如此的瘋狂而又愚蠢罷了——如果他僥幸成功了呢?

或者說,如果不是因為大黃狗居然不是普通的狗,那麼它吞下了那塊帶毒的肉,自然就不可能提前通知自己了。

那麼,即便是自己在對方剛一進院子的時候,就能听到異動,又真的能贏嗎?

沒有偷襲之利,率先出手擊殺一人,又嚇住另外一個,而是直面三個人的包夾的話,自己能撐過他們的第一輪攻擊嗎?

活下來的可能性怕是不到一成!

所以,僥幸的那個人,怕是自己才對。

周顯文本來應該是勝算很大的。

至少絕對跟愚蠢無關。

他大概很清楚,只要自己以後還能繼續寫詩作文,大約都會在末尾掛上那的名字,隨著這些詩傳遍四海,隨著自己的名氣越來越大,他雖然也很有可能會天下皆知,但那個名聲,卻不免要臭不可聞了。

而他同樣也很清楚,只要自己一死……

看看吧,今日這高朋滿院,都是為自己而來。

準確地說,都是為了自己手中的「初讀」,和以後有極大可能會陸續有的一次又一次的「初讀」而來的。

如果自己死了,大約嚴駿裴易會異常悲傷,此後也會盡力地看顧陸二漳,陳冑或許會在周縣君那邊暗暗發力,促動縣衙認真追查凶手,郭芬郭芳兄弟,則或許也會持續地關照一下小寡婦的生意……

但是,也僅此而已了。

至多就是這樣了。

有自己在,大家聚攏在一處,就是個利益共同體。

但這個利益共同體之間,還沒有來得及生出任何感情,沒有除自己之外的任何的感情紐帶和利益關系。

一旦自己死了,不過就是樹倒猢猻散罷了!

到那個時候,只要周顯文扛住第一波最凶狠的追查不露餡,那麼接下來,又有誰能奈何得他呢?

或者說,指望誰去奈何他呢?

不過好在,自己沒死,死的是他。

樹沒倒,猢猻在。

「駿兄、易兄、元甲兄、伯德兄、仲德兄、路兄,還有……鄭老總,請隨我來,咱們……聊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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