腦袋很沉,像是被灌滿了令人惡心的鉛水。
房間里游蕩著刺鼻的血腥味兒。丫鬟婢女正用熱毛巾擦拭徐列山胸口滲出的血形成的血痂。
嘶——
某一刻,徐列山冷冷地吸了口氣,然後猛地睜開眼,徑直從床上坐起來,開始大口大口喘氣。
他雙眼中的血絲迅速褪去。
「山公,你還好嗎?」
徐列山胸口吃痛,手掌緊緊捏住肩膀。他面色蒼白,神情虛弱。
「世子爺呢?世子爺在哪里!」
丫鬟趕緊說,
「被禁衛軍帶走了。」
徐列山一听,立馬就要從床上站起來。
「山公,二娘叫我照顧好你,你現在受傷很重,請好好休息!」丫鬟伸手去攙扶。
徐列山擺手將丫鬟推開,怒吼,
「世子爺正在受難,我倒好,躺在床上!你安的是什麼心,是什麼心!世子爺沒有好好的,我怎麼可能休息得好!」
他披上衣服,穿起鞋子,就向外走去。
胸口的傷口因為大幅度的動作被撕開了,迅速冒紅染了衣物一片。
丫鬟在後面哭著說,
「山公,你受傷很重!」
徐列山充耳不聞, 推開房門, 快步離開。他腦袋里只有一個想法︰世子爺,別害怕, 我來了……
世子爺,我來了……
盡管他感覺很疲憊,盡管他饑腸轆轆,但世子爺不在的地方, 不是他能安心休息進食的地方。
走出不遠一段路, 胸口的刺痛已經讓他汗流浹背了。
疲憊……眼皮很重……想要睡覺……饑餓……冷,好冷……腿使不上力……眼楮快看不到路了……
徐列山猛地吐出口血,蹲在了地上。
耳旁下人丫鬟們的呼叫聲變得越來越模糊。
徐列山渾身都在發抖。
他顫巍巍地從袖口取出一枚血色的、晶瑩剔透的丹丸。丹丸中像是裝著一個未成型的嬰兒。
他一口將丹丸吃掉,然後迅速在眉心、後頸、胳肢窩以及月復下幾個穴道用力點了點。
又是一口血吐了出來。
但這次吐完血後, 他不僅沒有變得虛弱, 反而精神奕奕,一身的疲勞、疼痛全都消失不見。不斷有一股神氣從內至外往外涌。血脈噴張,心跳加速。
徐列山從未如此神清氣爽過, 肚子從未如此感到滿足過。好似一顆丹丸比得上幾十頓美味的大餐了。
他目光變得透亮,映射著驕陽與藍天。
他輕聲細語︰
「世子爺,我來了……我來救你了……」
他大步向前。這下,沒有人能阻攔他了。
徐國府中堂大院的高樓上,二娘慕采兒望著眼下的一切,低聲說︰
「真是個衷心的奴才。」
一名黑衣人落在她身後,低下頭,沉聲說︰
「巫歲, 帝宮里已經亂作一團了。」
慕采兒點頭,
「時候差不多了,還有一個時辰, 準備喚醒那些心眼蟲。長安城里的俗主們, 該睜開眼了。」
「觀世樓是否會是不安定的因素?」
慕采兒笑道,
「觀世樓最大的威脅並不是觀世樓本身, 而是關押在地牢里的那些妖怪。看好地牢就夠了, 至于其他人……不值一提。」
「巫歲還要繼續留在徐國府嗎?」
「沒有那個必要了。當了這麼多年的二娘, 我的確快有些丟掉手藝了。」
「好的。」
「還有, 記得叫我巫相。」
「是。」
……
徐國府,墜銘湖。
湖上塌居里, 不大不小的鼾聲同著湖中的蟲魚聲一起響著,像是在共同演奏什麼高雅的曲子。
某一刻, 鼾聲停了。
尋夢道人驚覺一下,醒了過來。
撐個懶腰,打個哈欠。
然後,他站了起來。
從他來到徐國府躺下那一刻開始,直到現在,他才又一次站起來。
擺一擺手里的拂塵,長安城繪卷便展現在面前。
繪卷上,密密麻麻的光點在閃爍著。
尋夢道人想起了喬巡之前問過的問題,「你會去解決那些俗主嗎?」
他的回答是「隨緣」。
緣, 似乎能夠解釋,或者說能夠應付一切。
不管做到還是做不到, 都可以用「緣成定數」來涵蓋。
現在他也依舊是這樣覺得的。思考太多、做太多……都不如一個「隨緣」,也可以說是「隨性」。
「我來長安城是為了尋個清淨,但俗主擾人清淨啊……」
他擺了擺拂塵, 繪卷便又收了起來。
然後,他大步向外走去,眨眼間就消失在這里。
……
長安城, 城東濕地,月亮湖。
湖心亭里,管月和辛漁再次對坐在一張桌子上。
雖然身體是繆新月與李姣姣。
辛漁已經休息得差不多了。但李姣姣的身體再怎麼休息也是那副弱不禁風的樣子,用辛漁的話說,睡一覺起來,想使勁兒都不知道怎麼使勁兒。
「我想了很多。」管月開口說。
「什麼?」
管月手指輕輕從桌面劃過,
「我到了地球後,最困擾的我並不是如何與千年後的地球相處,而是……我到底為什麼會去到千年以後。我翻閱資料、旁敲側問一些古符文研究者……用盡各種辦法,都在尋找這個問題的答案。我到底為什麼會去到千年之後……見到教練那一刻,我覺得這個問題就要有答案了。姐姐……這種感覺讓我興奮過, 也讓我害怕過。我不理解,為什麼一個人,一個先前跟我並無交際的人會給我這種感覺。但……我就是見到他就很開心, 對一切都充滿了期待。」
「這種情感……」
管月搖頭,
「我不認同這是什麼情愫使然。用你們的話說, 存在著一種羈絆,聯系著我和教練……這份羈絆充滿了宿命感,隔著千年,也能將我與他聯系起來。彼此之間,就好像靈魂已經相接了,生命已經互通了。在地牢里的幾天我一直在思考,思考……快要有答案了,這種感覺越來越急迫。越來越……」
她停了下來。低著頭。
辛漁輕聲問,
「怎麼了?」
管月嘴唇發顫,
「我忽然想明白了一件事。」
「什麼?」
「教練他……要蘇醒了。所以,我才會有這種感覺。」
「什麼意思?」
管月說,
「我跟教練之間因為某種羈絆的關聯。我在一定程度上能感受他的內心世界,他能不能感受我,我不清楚……但我確信,我能。他煩躁的時候,我會不安,他喜悅的時候,我同樣開心……自從跟仙儀分手後,他就一直在下陷,像是有些什麼漩渦要吞噬他,進入長安城後,這種感覺變得愈發激烈……我總是會忍不住要去探究他,感受他……就好像有一根血管把我們連接了起來。」
她望著辛漁,怔怔地說,
「然而,剛才……我的心一下子變得無比平靜。我不再刻意地去想起他,不再試圖去解讀他的內心世界……」
「這說明了什麼?」
「說明,教練已經做出選擇了。他不再糾結了。」
辛漁疑惑,
「這不是好事嗎?為什麼你很難過的樣子。」
管月愣了愣,笑了起來,
「沒有難過啊。」
「但你的笑……好勉強。」
「沒有,才沒有!」
管月大咧咧地站起來,大聲說︰
「我要去找教練。我要問他,到底做出了什麼選擇。」
她說著說著,聲音小了下來……
「我還要,最……再讓他依靠我一回。」
說完,她轉身向外走去。
辛漁在後面喊,
「讓我也一起啊。」
管月回過頭,笑道︰
「姐姐就不用去了。你就留下來善後吧。」
辛漁無奈地說,
「算了,我這副樣子,去了也是添亂。不過,善後是什麼意思?」
「就是善後咯!」
說完,管月消失在走廊盡頭。
……
啪嗒!
棋子落在棋盤上的聲音,清脆動听。全天下最好的棋子和棋盤都在這里,也有全長安最好的棋手。
最後落子的是駱新知。
斑白的鬢發一側,是深邃的目光。他說︰
「陛下,你輸了。」
坐在駱新知對面的,是當今明世皇,李衍星。
明世皇看了一眼棋盤,手里的棋子遲遲不落,也沒放回棋兜里。他笑了起來,眼角泛起皺紋,
「新知,你從來沒贏過朕,這次終于要贏一回了嗎?」
駱新知呵呵一笑,
「僥幸而已。」
明世皇搖頭說,
「每個人都說全長安你的棋下得最好。」
「還是不如陛下。」
明世皇笑道,
「要是有旁人觀棋,怕又要在心里頭說你駱新知是拍馬屁的好手,朕是個只听慣甜言蜜語的人。」
「哪里的話。棋盤如戰場,贏就是贏,輸就是輸。」
「棋盤如戰場……這話說得挺好。你駱新知是個帶兵打仗的好手。」
「我只是個讀書人。」
「讀書人……有意思。」明世皇微笑,「不怕武夫提刀把劍,就怕武夫提筆把紙啊。」
駱新知搖頭,
「隨便讀讀而已。」
明世皇不多說什麼。他看向外面,
「外面可真是鬧騰啊。帝宮里頭,好久沒這麼熱鬧過了。新知,你知道我最喜歡什麼時候的帝宮嗎?」
「臣不知。」
不知不覺間,明世皇改了自己的稱呼。
「我最喜歡還沒登基的時候,你當我的提刀人……我們成天都在研究,怎麼避過其他皇子的手段,怎麼收拾其他皇子……那時候,我天天皺著眉,弄得現在臉上到處都是皺紋。不過,我很開心,很喜歡那個時候。我可以為了一樣東西,一個目標,傾盡所有,付出最大的努力……我終日都在謀劃著該如何奪得皇位。」
駱新知眼楮看著棋盤,沒有多說什麼。
明世皇繼續說,
「可後來,我成了皇帝。不用勞累了,不用擔心什麼了……我端端正正地坐在龍椅上,往外一望去就是我的江山和子民。我什麼都不用著急,只需要說句話,就能實現。漸漸地,我變得不那麼開心了。這皇位,也變得索然無味起來。這時候我才明白,我所想要的不是什麼皇位,而是一個……能不斷催促我前進的目標,一個永遠不讓我坐下來休息的目標。」
駱新知說,
「陛下,你累了。」
明世皇笑道,
「是的,我累了。所以,我要做點有趣的事情。」
他說完,兩指之間一直捏著的棋子猛地落在棋盤上某個位置。然後,他站起來說︰
「新知,這回,你還是輸給了我。」
駱新知眼皮狂跳。他瞪大眼楮看著那枚棋子。
那是他完全沒有想到的一個位置。一招棋,瞬間扭轉了戰局,反敗為勝。
駱新知長長地吐出一口氣,
「棋如戰場……局勢,瞬息萬變。」
明世皇搖搖頭,什麼都沒說,背著手,大步離開。
他走出御書房,走到前殿,猛地推開前殿的大門。
這個位置,能將長安城盡收眼底。
但等在大門之外的,不是什麼太監和宮女。而是他的皇後,駱希賢。
駱希賢的肩頭,站著一只黑色的貓。黑貓正在舌忝舐自己的爪子。
駱希賢並沒有穿著她應該穿的鳳凰衣,而是一身樸素的白衣。在成為皇後前,她一直都這麼穿,因為她喜歡干干淨淨,不著花花綠綠的樣子。沾了點別的顏色,就讓她覺得心煩,就像墨汁滴入清水。
外面除了駱希賢,一個人都沒有。周圍看不到一個人。
明世皇並不意外。他緩聲說,
「希賢。」
駱希賢說,
「陛下,這一天還是到了。」
「當我的皇後,就那麼讓你覺得委屈嗎?」
「你知道,從我進入梧桐宮那一刻……我就不滿足于身處梧桐宮了。」
「不滿足……大家都說你是個清心寡欲皇後。這麼說,你還是很貪婪的。」
「貪婪?也許吧。這個時候,任何不好的詞都可以用來形容我。」
「永不滿足……跟我恰恰相反,我至始至終,都只有一個方向。」
駱希賢不接他的話了。她展了展右手,一柄劍出現在手掌中。密密麻麻的,數不清的劍則出現在她的背後。
明世皇說,
「你是個劍客。我很意外。」
「長安有三寶,劍與詩與酒。我喝不來酒,作不來詩,就只好練練劍了。」
「希賢,帝宮亂作一團,就是你想要的嗎?」
「這也是你想要的,不是嗎?你比我更厲害,想要長安城都亂作一團。」
明世皇眉頭一軟,
「希賢,我深愛著你。」
駱希賢說,
「拋開皇帝的身份,你也是全長安最優秀的人。你有著英俊的臉蛋,過人的頭腦,就連用情也那麼專心……但,我不愛你。」
明世皇長呼一口氣,心如針刺,
「這對一個男人而言,是莫大的失敗。」
「失敗與否,還沒結果。」駱希賢橫劍,「陛下,這里只有我們兩個。不會有其他人打擾。」
明世皇看了看周圍,存在著一股無形的律動,隔絕了一切,
「是你肩上的貓做的嗎?」
「它在我看來,是只懷貓。因為它的嫉妒心太過強盛了。但現在,它是只好貓。」
明世皇笑道,
「我就說,你一直討厭貓來著。遇到到貓毛就不停打噴嚏。」
「陛下。」
「希賢,何必那麼著急呢。又不會改變什麼。」明世皇微微一笑。
駱希賢說,
「我已經受夠了。我多想……快點結束一切。」
她拔劍而上。劍光閃耀清和殿,蓋過驕陽。翩翩白衣如謫仙,長發飄飄,每一根都照耀著高天。
劍光是閃耀的,是寒冷的,是決然的。
駱希賢用了一生的決心。從未有哪一刻像現在這樣充滿了決心。
她的眼里只有前面的男人。這個對她動情至深的男人。
明世皇目光不再溫和。他說,
「剛剛我和駱新知下了一盤棋。結果是,他輸了,我贏了。」
話落,劍已至。
但,劍光並未在明世皇的血肉之中閃耀,反而被不知從哪兒出現,或者說涌出來的黑色所覆蓋。
……
帝宮再如何喧鬧,都吵不到弄堂里的平頭老百姓。
他們還是照常過著自己的生活。
做點生意,干點勞力活,大街小巷摩肩接踵。吱吱哇哇的聲音到處都是。
直到某一刻,一切都開始變化。
一個正在叫賣的小攤販不知怎地,忽然眼楮一翻,猛地栽倒在面前的攤子上,把上面的家伙什砸得七零八落,到處都是。緊接著就張大嘴開始抽搐,一縷縷黑煙不斷從他嘴里冒出來。
周圍的人被嚇了一大跳。熱心腸的人趕忙上去攙扶,
「喂,小兄弟,你還好嗎?小兄弟,能听到我說話嗎!」
小攤販沒有任何反應,只是不停地抽搐。
嘴里又在冒黑煙,大家都說是不是中了邪哦。
卻在此時,一團黑色的,凝聚在一起的,略微有點粘稠的東西從他肚臍的地方生長出來,然後以飛快的速度伸向帝宮的方向。
眾人完全來不及去看到底是怎麼回事。因為,大街上一個接著一個的人不停倒下,同樣的抽搐,同樣的嘴里冒黑煙,同樣的肚臍處長出黑色的東西,飛向帝宮。
一片片的人都倒在地上。
每個人肚臍的地方都有一根黑色的東西……
就像臍帶。
長安城東南西北中,密密麻麻的臍帶匯聚在一起,掠向帝宮。
準確說來,長安最高城外,明世皇的面前。
每一根臍帶一端連在俗主身上,一端連著他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