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二章 季莫堯吐露實情

「這是臣這輩子第一場仗,臣那時想著,這場仗打的真痛快,那些北境人也不知道犯了什麼傻,居然沒有掩護就從山上沖了下來。一邊沖著還一邊對我們喊他們是東陵將士,中了北境大軍的陷阱,要入詠州求援。侯爺一箭射死了領頭的將領,言他們北境人胡說八道,想以詭計乘機攻陷我東陵城池。」

「一眾將士義憤填膺,百弩齊發,北境人還未近到身前,就被攔在了半山處,死得干干淨淨。整整一夜,我們一萬人守在山腳,沒有放進半個北境人。」

能在這金鑾殿上立著的哪個不是通曉世事的人精,季莫堯一句句說到這個地步,眾人隱隱猜出了些端倪,只是這猜測太過可怕,實在沒人敢相信。

季莫堯頓了頓,抬眸朝陵慕陽望去。

「臨近拂曉,山上沒了動靜,再也沒有北境人沖下來。侯爺說北境人嗜殺如命,不用為其收殮尸骨,說我們立了大功,連山也沒上就領著我們回了詠州城。陛下,臣不記得舉了多少次弓弩,也不知道殺了多少個北境人,但是臣知道,臣立了功,回去後可以領賞了,臣能養活老母了。臣得了賞銀,給母親買了套過冬的厚棉襖。」

沒人指責這麼重要的時候,他還提自己家里那點兒事,沒有人敢在這個時候打斷他。

恐怕就算陵慕陽,在季莫堯說完之前,也不能。

「但是第二日,東陵里來了一道聖旨,說是洛家犯上作亂,謀逆叛國,洛家將士悄悄潛進了北境,和北境人勾結要破東陵邊境,各城守軍若遇洛家將士,不得擅開城門,勸降為上,誅殺為後。咱們全城上下嚴陣以待,沒有等到攻城的洛家,卻等到了五日後三萬東陵將士被北境鐵騎坑殺在邊境線的消息。」

「那時候,城里的百姓都說洛丞相帶軍奔了萬里入北叛亂,卻被盟友給出賣了,死的活該。臣想著臣年幼還欠洛家的恩,就一個人背著一麻布袋子冥錢偷偷去了邊境……」說罷,他用余光掃了一眼一旁欣然而立的洛川。

眾臣听得心神歸一,季莫堯卻突然停了下來。眾人疑惑的朝這莽漢看去,卻發現不知何時,季莫堯跪得筆直的身子竟難以自持的顫抖起來。

「臣趕到時,看到了漫山遍野的尸骨,一個壓著一個,看不到底,望不到頭,臣在山腳給他們燒了紙錢,想著上山去埋些尸體,能埋多少是多少,算是報恩……但是臣埋不了,陛下太多了,實在太多了,那些尸體上插著的全是我東陵的弩箭,那些傳言死在北境鐵騎下的洛家將士,有一半是死在了我們手里啊!」

「臣領了賞錢,臣的兄弟都攢了軍功,可是咱們殺的是咱東陵的將士,是咱的同袍!」

季莫堯一頭磕在地上,震了半殿的朝臣。一滴滴鮮血濺落在地,滿大殿里,只剩下他哽咽難言的聲音。

「三萬將士,陛下,那是我東陵三萬個兒郎啊!」

震撼動容,無語言表。

伴著一句一句出口的話,今日金鑾殿上的早朝,這些立了半輩子朝堂,在皇城里享慣了權柄的重臣,所感受的,不過如此。

何為天下之主,何為諸侯?

天下之主執天下,國土之上的百姓皆是其子民。

但陵慕陽不能什麼都不說,季莫堯提起的不是一場普通的過往,死的不是普通的將士。

那三萬人在他頒下的聖旨里,是叛軍,是逆賊。洛家若未叛國,那便意味著三萬人死得冤屈,同樣預示著洛家一百多條人命亡得冤枉——這是皇帝的恥辱。

連福眼尖的發現陵慕陽摩挲在扳指上的手不自覺的握緊了。他咽了一口唾沫,退後了半步。

「你可知道……你剛才究竟說了什麼話?」

靜默無聲下,陵慕陽開口,金鑾殿上,天子的聲音格外肅重。

「臣知。」季莫堯一頭磕到底,回。

「你所言,無半點虛假?」

「是,天地可證。陛下,洛丞相沒有背叛東陵,洛家沒有叛國。」

「證據呢?」

天子之問,猶若千鈞,也正是朝堂上所有大臣想問的。

「季莫堯,你只是參與了一場不知敵我的夜戰,便有此結論?那朕來問你,洛家究竟是和北境私謀叛國後,生了嫌隙被截殺,還是從進邊境起便入了北境的圈套,這兩種境況,你可能說得明白?」

帝王就是帝王,即便季莫堯在早朝上毫無預兆的掀開了洛家往事,陵慕陽也沒有半分慌亂,一句一句慢慢問來。

朝官連連點頭,此事何等重要,一人之言,不足為證!

跪在大殿上的季莫堯抬首,聲音猶帶嘶啞。

「陛下,洛家究竟是因何種緣故和北境交戰,臣無證據,不能言明。」

沒有證據!沒證據也敢闖上金鑾殿?眾臣目瞪口呆。

「但臣確實參與誅殺洛家將士一役,當年參與此戰者上萬余人,陛下若不信,可召尚活于世的老將入東陵作證。只是……當年老將大多戰死沙場,要尋起來恐怕有些難度。」

「哦?照你所言,若是這些老將尋不到,或是已經殉國,這個疑惑朕還尋不到答案了?」陵慕陽沉目開口。

「不,即便這些人都已戰死沙場,還有人能證明洛家將士之死與邊境一役有關。」

「你說。」陵慕陽眯起了眼。

「靜安侯爺。」季莫堯抬首,「當年是侯爺親點大軍出城迎戰,他自然知道真相。」

靜安侯?眾臣面有疑色,雖說听鐘海之言忠義侯參與了此事,可如此大罪,他會說實話?敢說實話?一旦認下了,怕是好不容易保下的靜安侯府也會毀得干干淨淨。

靜安候心下一轉,神情肅然,踏出一步,朗聲道︰「季將軍,若牽涉此事的人要被陛下定罪,關在天牢。那你也在其中,罪犯滔天之人,所言豈能為證。此事關乎朝堂社稷,妄言不得,將軍信口拈來,怕是不太妥當……」

靜安候之言合情合理,眾人竊竊私語,面上微有贊同。不一會,便有少數靜安候一派的人竟相幫言。一時間,跪在地上的季莫堯倒顯得有些可憐。

陵慕軒站在洛川身後,他筆直的立著,不知為何,單薄的身影和季莫堯有些模糊的相似。此時,他一直垂著的頭緩緩抬起,朝殿上附言的大臣看去,神情漫不經心,目光卻清醒而理智。

沒有人發現他努力自持著因憤怒而顫抖的身影,除了——陵慕軒。

他靜靜的望著他,墨黑的眼底深不見底。

這一日本不該來的如此早,若不是要阻止陛下的封賞,他不會在沒有確鑿的證據下讓洛家之事被掀開。

可他此時,什麼都不能做。滿殿大臣,誰不能分辨真話假話,但在這件事上,誰都不敢第一個站出來。他是東陵陵安王,同樣不能。

陵慕陽沉默不語,只高坐御台上望著季莫堯被百官責問。朝廷費了幾十年俸祿養著這些人,關鍵時候他們總該有點價值。

喧鬧之下,季莫堯的眼珠子突然動了動,他一直是殿上的焦點,一舉一動牽動人心,他這一動,即便是靜安候,也注意到了。

季莫堯的腰背挺得比剛才更直,他抬眼緩緩掃過朝堂上或贅言或沉默的大臣,直到這些大臣面帶訕色的避過眼,他才動了動嘴唇,整個人有些發抖,一開始說出的話嘶啞微低,到後面卻若鐘鼓一般,震得大殿里外的人臉色發白。

「各位大人說得不錯,臣之指證,不可盡信,但靜安侯所言,亦不可證,當年參戰的老將難尋,也算不得證據。」

「但……世上卻並非無作證之人,陛下……」鐘海抬首,眼眶通紅,「如陛下所言,此事已過十年,臣今日只想說出真相,無愧于心。」

此言一出,滿殿靜默。誰都沒有想到季莫堯會說出這麼一個理由。

洛川面上拂過些許動容,他望了季莫堯一眼,眼底情緒復雜,攥進掌心的手緩緩松開。季莫堯是所有計劃中的意外。

洛川循跡一點點查下去,竟然偶然查出季莫堯參與了當年洛家一役。洛川從始至終也只是想讓季莫堯尋個時機將此事提出,他比誰都清楚,季莫堯一個人根本不能證明洛家的冤屈,可他今日做的……已經足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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