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一章 洛家往事

殿上氣氛有些僵硬,陵慕陽何曾遇到過如此頑固的臣子,臉色沉下,拂袖道︰「卿有何罪,道來與朕的文武大臣听一听,看值不值得卿不受皇恩!」

大殿上靜默無聲,眾臣望著地上跪著的人影,倒也生出了好奇之意。

半晌後,季莫堯緩緩抬頭,將手中高舉的聖旨輕輕放在地面上,然後起身,整了整盔甲,後退兩步,筆直的跪在大殿正中央。

他以一種格外肅穆的姿態望著御座上的帝王,帶著視死如歸的懺悔。

「陛下,臣曾誅殺我東陵洛家一脈將士,三萬將士埋骨北境荒涼之地。此罪不可饒恕。」

時間回到三個時辰前,那時天還未亮,大雪蔽日,壓得整個天空一片霧沉。

季莫堯入東陵,盤纏用了個干淨,郊外一間客棧的掌櫃收留了他們,給他們挪了個小院出來。

這怕是他在東陵的最後一日了,季莫堯起了個大早,撲騰一下從床上立起,隨便抹了抹臉,準備去院子里練會兒劍。

他提著劍推開門,一眼便望見了院子里立著的男子,她身上披著件墨黑的大裘,還未開口,那人便轉過了身。

他一怔,這男子的模樣倒是好像在哪里見過,一身氣勢更是透著威儀。季莫堯心底犯疑,不動聲色握緊了手中的劍。

「你應該見過我。」那人開了口,聲音威儀,隱約有些耳熟,「五年前在洛家。」

這話一出,季莫堯握著劍的手抖了抖,眼帶愕然,急忙走下石階,「洛…洛川?」

洛川頷首默認。

季莫堯雖有疑惑,卻不是個喜問是非的人,更何況洛川對他還有大恩,他問︰「洛大人此時前來,可是有事吩咐?」

洛川不回,反問,「季副將,可是我讓你做任何事,你都會做?」

季莫堯抱拳,言之鑿鑿,「洛大人但有所令,季某萬死不辭。」

「恐怕我這趟來,要的確實是你的命。」洛川淡淡開口,見季莫堯怔住,笑了笑︰「我有些事要問季副將,希望季副將能據實以告。」

「大人請言。」

「季副將可是十年前入的軍營?」

「是。」

「可是去了詠州,東陵與北境邊境?」

「是,末將投軍後就在詠州城守城門,過了三年才攢下軍功晉升,比不得大人在東陵大有作為。」季莫堯有些赫然,不知道洛川為何會問這些問題。

洛川停了片息,才繼續開口。

「你五年前是否誅殺過一支軍隊?」這話一出,季莫堯神情陡變。

「你誅殺之處可是在北境境內?他們可是毫無還擊之力?」

季莫堯一步步後退,臉色慘白,語不成聲,「你你怎會知道?」

「果然如此啊,他們真的是死在……」洛川嘆息,聲音微凝,緩緩走近,面容淡漠肅冷,「我是誰?我只是洛家遠親,大理寺少卿,但是季大人的軍功是靠鏹殺同胞得來的,就不怕午夜夢回,有人找你哭訴嗎。」

鏗的一聲,季莫堯手中的劍落在地上,不可置信的望著洛川,全身顫抖。

半晌後,他隱隱有些明了,眼前這人應該已經是掌握了確鑿的證據才會這麼說,他又重新拾起劍,遞到洛川面前,垂頭,視死如歸。

「季某當年犯下大錯,如今只有一條賤命可以還給公子。」

遞出的劍沒有人拿起,季莫堯瞥見墨黑的大裘拂過地上的薄雪,那身影一轉朝門口走去。

他抬首,洛川已經走到了小院門口,急忙喊︰「洛公子!」

洛川回頭,靜靜望著他,緩緩開口︰「我有一件事讓你去做,你可願意?」

季莫堯沒有半分遲疑,點頭,「公子請說,您曾救我于水火,我欠您一條命,也欠洛家的,您即便是要我的命……」

「我不要你的命。」洛川立在雪地里,素白的世界只剩他的聲音,「我只要真相,我只要洛家的公道,我只要那三萬將士死得其所。」

一個時辰後的金鑾殿,因為季莫堯一句石破天驚的話,世界安靜了。

東陵立朝足有幾十載,金鑾殿是決議天下事的地方,這座宮殿看遍浮華,再大的風浪都經歷過。

但如今哪怕是挺著腰板閱盡世事的兩朝元老,也未曾想過有生之年能听到這麼一句話,看到這般場面,驚世駭俗這詞兒用在這都淺薄了。

恐滿朝文武搜腸刮肚,亦想不出什麼妥帖的話來抒發心底的震撼。

這可是東陵皇朝,三萬洛家將士埋骨北境這樁舊事不止是皇家的忌諱,更是逆鱗,誰提了,誰就是和天子過不去。听听,剛才這混賬莽漢說什麼了,他誅殺了八三萬東陵將士……

誅殺三萬將士!仔細咀嚼這句話後回過神來的朝臣瘋魔了,緊接著便是更大的震驚和荒謬。

誰不知道當年洛相帶了三萬將士秘密奔赴北境意圖叛亂,卻和勾結的北境將軍生了嫌隙,結果在北境境內被北境鐵騎坑殺得干干淨淨。三萬將士,無一人還生,也正因為如此,偌大的丞相府才會一夕傾頹,東陵一時再無可用之兵,戶戶門前滿掛白幡。那時的東陵城,就是一座死城,哀城。

季莫堯是詠州城守將,他怎麼會誅殺洛家將士,簡直滑天下之大稽,荒世事之大謬!

可詭異的,望著大殿中央昂首跪著的季莫堯,卻沒有一個人敢走出來斥責他滿口胡話。那雙眼中的誓死決絕,悔恨愧疚,直白得讓人顫栗。

洛家之事,被埋進東陵深處無人敢言,卻未想十年後竟會在這樣一個契機下于金鑾殿上血淋淋攤開。

無人去看御座上的帝王現在是一副什麼表情,他們不敢。

御座之下,陵慕軒垂著眼,掩在冠服中的手死死握緊,太多情緒洶涌而出,他生生忍住,待心思完全沉定後,才抬眼朝洛川望去。

一身朝服的男子靜默立著,不見半點情緒,只是那眼已悄然冷冽。

「季卿,洛家十年前乃是和北境謀反,才盡歿于北境,卿之話荒誕不羈,到底何意?」

安靜的大殿上,陵慕陽的聲音響起,只一句話,殺伐之氣滿溢。眾臣頓然覺得御座上高坐的溫潤帝王竟在瞬間有了當年先帝剛登帝位時的血腥暗沉。

靜安候冷眼看著大殿上跪著的人影,眼底破天荒的生出猶疑慌亂來。

洛家的事怎麼會在這個時間被這麼個人牽扯出來?他究竟要做什麼?

季莫堯承受著帝王之怒,饒是久經沙場,心底亦寒意陡生。他使勁磕了磕牙,目光不移。

「陛下,臣之話句句屬實,不敢有半點虛言。」

「好,好。」陵慕陽緩緩坐直身子,不見情緒,朝季莫堯一指,「朕听你說。」

「十年前臣投了軍,守衛詠州城城門。那時城里的守將是靜安候趙荃大人。有一日,城里傳北境大軍過邊境線,意欲攻城,傍晚侯爺帶了一萬騎兵,數百長弩,出城截殺北境人。臣想立軍功,多得點封賞養活家母,便混在了騎兵里跟著去了。到了的時候,侯爺下令讓我們守在山腳,封鎖所有路口,凡有敵闖進,無論對方所言為何,皆一概不理,就地格殺。那天天色很暗,瞧不清山上的光景,侯爺對大家說,對面,只有北境的軍隊。」

季莫堯說得並不快,但他的神情卻極為認真。大殿上連呼吸聲都給壓抑了下來,幾乎所有人的心神都隨著他的話而顫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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