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放卷 第六十九回  此時相望不相聞3

作者︰弱水三千何投推薦票 章節目錄 加入書簽

偌大的城門緩緩打開,但僅開啟了大約一丈寬後便停了下來。我們三人快速馭馬通過,城門旋即再次緊閉。

一出城,視線所及皆是烏壓壓的一片。雖然距離叛軍還有一里地之遙,但是大軍壓境的壓迫感卻足以令人胸悶氣短、如芒刺背。

叛軍馬上發現了城門口的異常,派了兩名騎兵過來查看。

在我前頭的侍衛揚聲道︰「我家娘子要求見你們統帥。」

「我們統帥豈是你們說見就見的,速速報上名來!」

「我家娘子是刺郭大人之女,有要事與你們統帥交涉。」

「等著!」

騎兵說罷回去稟告,沒多久後其中一人折返引了我們過去。

離叛軍愈來愈近,這種壓迫感亦是愈來愈重,我的呼吸都不自覺地沉重了起來。

叛軍的陣型分明,頭前是一個約莫五十人見方的騎兵方陣,緊隨其後的是約莫一百人排開的巨大步兵陣營,連綿望不到盡頭。

離方陣還有大約十丈距離時,騎兵揮手示意我們停下,又對方陣高喊一聲︰「讓!」

騎兵方陣立刻從中間向左右避開,讓出一條一丈余寬的通道,一輛頗具規格的馬車顯露了出來。

我和侍衛提韁欲行,騎士攔住侍衛道︰「統帥只許郭娘子一人步行覲見。」

兩名侍衛不安地與我交換了一下眼神,我點頭微笑,示意他們在原地等我。

我翻身下馬,跟在騎士身後走向馬車。兩旁皆是高頭大馬,不時有戰馬打出鼻響,仿佛在向我示威。馬上的騎士個個精壯魁梧,居高臨下的俯視著我,愈發顯得我矮小單薄、不堪一擊。

然而我並沒有時間擔心害怕,而是滿腦子地思考,如果是真的周該如何,不是真的周又當如何。

如果真的是周,那或許還有轉圜余地,我可以先假裝與他談判,待他入城後再設法相勸。如果不是,那我的處境可就危險了,絕對不能讓他們發現我的試探之意,在獲得簽字後必須迅速返回。

行至馬車離約莫三丈遠時,騎士止步拱手道︰「稟統帥,來人帶到!」

我亦和聲道︰「蒲州刺史郭世杰之女,求見太子殿下。」

少頃,從馬車中走出一人,錦衣玉帶、高挑頎長。

只此一眼,關于周的記憶一幕幕充斥腦海。試針得賞後在宮中小道上的邂逅;馬場合唱《天仙配》的歡樂美好;被誣陷偷鐲遭杖刑時的及時相救;獲罪關押後在觀馬樓的最後傾談……

難道,他真的沒有死?

「你求見本帥,所謂何事?」那人正襟危立,肅然發話道。

這聲音?雖然以我們目前的距離,那人又是居高臨下,我仍看不清他的面容。但我知道,周的聲音不是這樣的!雖然多年未見,可是一個人的聲線不是說變就變的。

我向前幾步,行跪拜大禮道︰「叩見太子殿下。民女受家父之托,前來向殿下討要一個承諾。」

「免禮!」那人有些不悅,挺一挺腰背沉聲道,「本帥不是已經允諾刺史,若能開城迎接,日後必定加官進爵、後福無窮。他還想怎麼樣?」

听他的口氣我愈發懷疑起來,我緩緩起身,故意壓低聲音道︰「啟稟殿下,家父的意思,下令開城、追隨殿下那可是九死一生之事,不得殿下明示,總歸心中難安。」

「本帥听不清你說什麼,你上前幾步,說大聲一些!」

我心中暗喜,以一個大家閨秀應有的儀態緩緩行至馬車前。

隨著距離愈來愈近,我舉目細察,發覺此人雖與太子有七八分相似,但神色氣度卻截然不同。周自幼封王授將、一呼百諾,更曾入主東宮、數度監國。他的雍容氣度與生俱來,可不是一般人想模仿就模仿得來的。何況我能看清他,他自然也能看清我,如果他真的是周,必定認得我。即便現在的情形不適宜相認,但認得與否,至少從眼神上應該能看出些端倪。

見他也正上下打量著我,我忙收復心神,將剛才的話重復了一遍。

「明示,他要本帥如何明示?」

「加官進爵,是何官爵?後福無窮,有何後福?還請殿下明示。」

「哦,這個簡單。你告訴刺史,事成之後,本帥定封他做、做宰相,再賜金銀千兩、食邑千戶,這樣總行了吧?」

盛朝實行的是群相制,即「三省六部」中「三省」——尚書省、門下省、中書省的長官均屬于宰相,官方的說法是同中書門下三品,只有民間或私下閑談才稱「宰相」。周深諳朝政,曾三次監國,沒有理由會那樣說的。

此時,我心中已有了十分把握,此人絕非周。我接下來的任務就是拿到簽字後迅速撤離。

我忙俯身下拜道︰「民女代家父謝殿下隆恩,只是口說無憑,還請殿下立字為證。」

「這郭世杰真是麻煩!」他的目光在我身上游走,有些不耐煩地說,「好了好了,看在郭娘子的面子上,本帥就寫一個給他吧。筆墨伺候!」

當即有侍從遞上文房四寶,他悄悄地與身邊一個師爺模樣的中年人低語幾句,便開始下筆寫字。

片刻後,侍從將紙軸遞到我手里。我打開一看,諾書上的措辭應是經人指點,正式了許多,但這筆跡卻顯然不是周的。他的書法磅礡大氣,與此人所寫大相徑庭。

我作感恩狀,收起諾書伏地跪拜道︰「民女代家父謝過太子殿下恩賞!民女告退!」

說罷,我起身行了一個告辭禮,將諾書放入袖筒中後轉身便走。我得用最快的速度離開這里,只有達到距城門半里處,才能確保安全。可是,又不能表現出焦急來,只得再度儀態端莊地往回走。

還未行至方才下馬處,只聞身後騎士的聲音︰「等一等!」

他們不會變卦了吧?我的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兒,卻又不得不回頭應付。

騎士追至我面前,喘著氣道︰「郭娘子請留步,我們統帥有話問你。」

我知道在敵營多留一秒就多一份危險,可是如今這形勢,我不想去也得去。我只好硬著頭皮往回走,又一次通過戰馬林立的過道。

我努力擠出笑容,恭順地問︰「不知殿下喚回民女,所謂何事?」

那人一挑眉毛,打著一把折扇,笑道︰「郭娘子走這麼急做什麼,本帥還不知郭娘子芳名呢?」

我不知道他此問是何用意,卻也不敢怠慢,忙說道︰「回殿下,民女名喚‘三芊’。」

「三芊,郭三芊,好名字啊!」他撫掌道,「名美,人更美!」

「太子殿下謬贊了。」

「郭娘子,你只為父親討承諾,也不為自己討一個嗎?」

「三芊一介女流,家父好便是民女好。」

「不盡然吧,若能父憑女貴,豈不更好?」

听明白這句話的意思,我差點氣結。怎麼,你是搶定這個江山、做定皇帝老兒了是不是?什麼父憑女貴,就是說要納我為妃咯?你個賊膽包天的混賬東西,是安生飯吃膩了想嘗嘗斷頭飯嗎?

我剛才應付他時,著急要趕回去,都未仔細留意他的表情。現在一瞧,他的笑容頗為輕佻,看著我的眼神亦有些猥瑣,惡心得我不禁打了個寒顫,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

我按捺住心中的厭惡,抬一抬手中的諾書,強自鎮定道︰「殿下說笑了,家父還在城中等著民女回去,況且說服蒲州其他官員和城中名流同意開城亦需要時間,殿下可否容民女……」

只聞他身後那個師爺模樣的人輕咳一聲,他恍然頷首道︰「對對對,你趕緊回去復命,讓你父親盡快下令開城。」

我如蒙大赦,一步一個腳印、儀態萬千地朝我的馬走去。在接過侍衛遞過來的馬鞭時,我能感覺到自己的手是不住顫抖的。

但是,在達到城門之前,我們仍得以正常的速度前行,不能露出任何破綻。要保住蒲州城,至少需要三天三夜的時間,而我們的計劃早一刻被識破,蒲州便少一分保障。

這短短的一里地啊,仿佛是人生中最漫長的一段距離。

我竭盡全力地控制著馬速,不敢太快,卻又恨不得策馬狂奔,心中好似有十五只水桶一般,七上八下地晃得厲害。

終于、終于,離城門只有不到十丈遠了,緊緊關閉的城門隨著我們的臨近漸漸開啟。

我回首望了一眼身後烏壓壓的三萬叛軍,仍在原處未有動靜,懸在心中的十五只水桶終于稍稍落地。

安全了,終于暫時安全了!

城門在身後轟然關閉,我迫不及待地跳下馬,整個人幾乎是癱軟在伸手來迎接我的喜鵲身上。身上的力氣仿佛被抽空了一般,呼吸亦是不由自主地劇烈。

刺史也一個箭步沖上來,喊道︰「快,搬把凳子!快倒水來!」

坐定喝了幾口水後,我的神志漸漸恢復,掏出諾書交給殷切看著我的刺史,喘息著說︰「此人絕非周,請大人檢視!」

馬上有人遞過我方才寫下的「周」二字,刺史急切地接過兩廂一對照,臉上旋即露出了踏實的表情,同時展示給其他官員看。

見並非個個官員都篤信不疑,我又起身將方才的所見所聞、破綻馬腳簡要敘述了一遍,並表示敢以性命擔保,叛軍統帥絕非真正的周。

刺史揮手示意我坐下,低聲道︰「姑娘放心,接下來的事交給本官便是。」他又轉身對眾人道︰「本官絕對相信杜姑娘的判斷,如今時間緊迫,吾等必須當機立斷,同意閉城不降的請舉手!」

眾官員個個神情肅穆,紛紛舉起了手。

「好!曹記室,將此表決過程記下來!」刺史慷慨激昂地發號施令︰「既然全員通過,那本官宣布,蒲州城即刻進入備戰狀態,各有司一級戰備!張司馬,你命人即刻將求救函發出,並通知全城百姓做好物資儲備!趙司兵,你來匯報府兵調遣和民兵征召的情況!魯司倉,你稍後匯報物資征調情況!」

他一口氣說完這些,又轉過身,和氣地對我說︰「杜姑娘今日勞苦功高,先回去歇息吧。那些逆賊還眼巴巴等著本官開城呢,今日估計是不會攻城的。不過待他們發覺上當,一場激戰在所難免,恐怕姑娘要在蒲州城耽擱幾日了。不知姑娘下榻何處,本官遣人送你們回去,並駐守在你那兒,你有任何需要,告訴侍衛便可。」

我扶著喜鵲的手站起來,惶恐地說︰「這如何使得,筱天一介布衣,怎敢勞動大人派侍衛駐守。」

他不以為然地說︰「姑娘就不要推辭了,姑娘是蒲州城的大恩人,不過是一個傳遞消息的小卒,姑娘想必也對守城的情況感興趣,到時讓他將消息第一時間傳達給你,這樣可好?」

他這麼一說,倒是正合我意,便也不多推辭,感謝了一番便與他指派的一名蕭姓侍衛騎馬回了客棧。

注釋︰

食邑︰君主賜予臣下作為世祿的封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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