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雨村問道︰「那被告知人現在何處?」
老奴哭道︰「老爺,那薛家主僕皆已經逃走了,如今無影無蹤,只剩下幾個局外之人,望大老爺您拘拿凶犯,剪惡除凶,我家小主人即使死了也感戴老爺的天恩吶。」
賈雨村听了大怒道︰「豈有此等放屁的事!打死人命就白白地逃了,來人,去將薛家族人帶來,問明薛犯去向,將被告之薛犯及一眾惡奴緝拿歸案。」
賈雨村發簽差人立刻去拿薛家族人來拷問凶犯藏身何處,再欲發簽讓人去搜捕凶犯時,正要發簽,案旁立的一個門子突然咳了兩聲,與他使眼色,有不令他發簽追捕之意。
賈雨村心下疑惑,但他素來小心謹慎,便停了手,只讓衙差去拿薛家族人來審問。
「退堂。」
退堂後,到了內室,賈雨村揮退侍從,只留下方才與他使眼色的門子。
門子連忙笑著上前躬身問安,如何笑問︰
「老爺一向加官進祿,不過幾年來就忘了我了?」
賈雨村道︰「看著有些面善,一時倒想不起來了。」
「老爺您真是貴人多忘事,罷出身之地竟也忘了,難道不記得當年葫蘆廟的事了?」門子笑著答道。
賈雨村聞言一驚,想起往事,方認出來這門子原是他當年寄居的葫蘆廟內的一個小沙彌,當年他上京趕考還是這小沙彌送他出的葫蘆廟。
「原來是故人,快坐,快坐。」
賈雨村笑著讓門子坐下好談話。
門子卻是不敢坐,早在賈雨村上任時他便認出新來的府尊老爺是當年的故人,但賈雨村沒認出他來,他也一直不敢聲張,直到今日得了這麼個機會提醒賈雨村,正好傍上關系。
賈雨村笑道︰「都說‘貧賤之交不可忘’,你我乃是故人,再者這里乃是私室,既然要長談一番,豈有讓你站著不坐之理?」
門子听了,這才告了座,半個懸空斜簽著坐了。
賈雨村問他怎地做了門子。
門子回道︰「老爺不知,您上京後不久,廟里就失了火,小人無處安身,本欲投了別處寺廟修行,又耐不得那清涼的景況,遂蓄了發充了門子。」
賈雨村又問方才何故不讓他發簽追捕凶犯。
門子不答反問道︰「老爺既已榮升到此地為官,難道就沒抄上一張本地的‘護官符’不成?」
賈雨村忙問︰「這‘護官符’為何物?我竟不知」
門子驚道︰「我的老爺,這還得了!您既到此地做官,怎地連這個都不知,如何能做得長遠。
如今凡是作地方官者,皆有一個私單,上面記得是當地最有權有勢、富貴至極的大鄉紳名姓,各地皆是如此。倘如不知,無意觸犯了這上面的人家,不但丟官罷爵,只怕連性命都難保全,所以這名單綽號叫作‘護官符’。」
賈雨村面上不顯,心里確是不以為然,他背靠榮國府賈家,又與金陵最大的甄家交好,豈會怕了這些豪富鄉紳。
「那薛家也在你說的‘護官符’上?」
「老爺您且看,這便是那‘護官符’」門子起身,從身上的順袋中取出一張紙抄的「護官符」遞與賈雨村。
賈雨村接了看時,只見上面寫的皆是描述大族名宦之家的諺俗口碑,還注了各家自始祖官爵並房次。
「老爺且看這里,記得便是連同薛家在內的金陵四大家族。」門子伸手指與賈雨村。
只見紙上記道;
「賈不假,白玉為堂金作馬」。
寧國榮國二公之後,共二十房分,除寧榮親派八房在都外,現原籍住者十二房。
「阿房宮,三百里,住不下金陵一個史」。
保齡侯尚書令史公之後,房分共十八,都中現住者十房,原籍現居八房。
「東海缺少白玉床,龍王來請金陵王」。
都太尉統制縣伯王公之後,共十二房,都中二房,余在籍。
「豐年好大雪,珍珠如土金如鐵」。
紫薇舍人薛公之後,現領內府常銀行商,共八房分,皆在籍。
門子道︰「這四大家族皆聯絡有親,一榮俱榮,一損俱損,扶持遮飾,俱有照應的。今日老爺您要抓的薛家便是這‘豐年好大雪’的薛家,毆人致死的便是如今薛家家主薛蟠公子的奴才。
其實也不單單只依靠其余三家,薛家的世交親友在都中在外者亦有很多,據說薛公子的親叔叔如今在替那大名鼎鼎的潁川陳家做事,薛家一門兩皇商,老爺如何敢去招惹。」
賈雨村听的心驚,不想原來這薛犯之薛還是賈家的老親,幸得這門子提醒,不然便要犯下錯事矣。
「你且坐下。」賈雨村拂須問道,「如此說來,你大約也是知道這凶犯躲往何方了?」
門子笑道︰「老爺這話說的,那薛公子何須躲藏,只管大搖大擺地逍遙自在,哪個又敢去拿他呢,今日老爺縱是發了簽,人也必是拿不回來的,到時候老爺豈不是作難。
不瞞老爺說,我不但知道這凶犯的方向,一並這死鬼買主,拐子還有被拐賣的人我也深知底細。」
「哦,你且說來听听。」
門子道︰「這個被薛家豪奴打死的死鬼,乃是本地的一個小鄉紳之子,名喚馮淵者是也,自幼沒了父母,也無兄弟姊妹,只他一人守著些薄產過活。這馮淵酷愛男風,最厭女子。偏這次遇上拐子賣丫頭,他一眼便看上了,立意要買來作妾,發下誓言再不與男子結交沾染男風,除了這丫頭也不再娶第二個,挑好了日子準備三日後接進門的。
誰知薛家薛蟠也遇上了那拐子,見那丫頭生的好模樣兒,便要買了去。拐子意欲二賣薛家,卷了兩家的銀子逃往他省,結果不曾走月兌,被拿住打了個半死。薛馮二家都不肯收回退銀,只要那丫頭。
那薛蟠混名人稱‘呆霸王’,豈是個讓人的,便喝令手下奴僕動手,這一打便將馮淵打了個稀爛,抬回家去不出三日便一命歸天了。」
「這薛蟠當真是囂張至極,打傷人命竟毫不在意,簡直目無王法。」賈雨村心里雖有了計較,但仍是義正言辭地怒罵薛蟠之囂張。
門子又道︰「老爺別動怒,你猜那被賣的丫頭是誰?」
賈雨村道︰「我如何得知。」
門子冷笑道︰「老爺沒見到自是不知,待我說了便就知曉了。這丫頭算來還是老爺的大恩人呢!」
賈雨村奇道︰「我的恩人?你說的我愈發糊涂了。」
門子道︰「她就是原來葫蘆廟旁住的甄士隱甄老先生的小姐,名喚英蓮的。」
賈雨村罕然驚訝,「原來竟是她,我听甄夫人說她是五歲時被人拐去的,怎地如今才來賣呢?」
「這種拐子專拐五六歲的孩兒,養在僻靜之處,待到十一二歲,度其容貌,不好的弄成殘疾逼其到街上乞討替他們掙銀子,容貌端正的帶至外省轉賣與有錢人。」
賈雨村怒道︰「竟有如此喪盡天良的勾當。」
門子道︰「老爺,你說巧是不巧,那拐子偏就租住在我家,那英蓮小時候我們嘗嘗哄她頑耍,雖過了七八年,但她大致相貌還是能夠認出的,再加上她眉心那粒胭脂痣,我自是認得。
趁著拐子外出,我曾問過她,許是她被拐子打罵怕了,問什麼也不知道,只說拐子是她親爹,無錢還債才要賣她,問起小時之事只言‘不記得了’,我還想再問拐子就回來了,只得罷了。」
賈雨村面色為難,嘆道︰「當真是孽緣啊,只是如今這官司,又該如何剖斷才好?」
……
京城,榮國府榮禧堂正房處,王夫人讓丫頭喚來了內佷女兒王熙鳳商議事情。
「你且看看,蟠兒這孩子也太胡鬧了,人命關天啊。」王夫人將書信遞與王熙鳳,很嘆了口氣。
王熙鳳看了信道︰「這對尋常人家是破天之事,但是放到我們這種人家也算不得什麼,不知如今情形如何了?」
王夫人道︰「這案子如今在金陵應天府案下審理,你二姑媽寫信來讓我們幫著料理。」
王熙鳳眼珠一轉,笑道︰「太太,這就更好辦了,如今那金陵應天府知府正是老爺保薦上去的賈雨村,只消老爺修書一封,讓賈雨村抹平了這案子便就行了。」
榮慶堂里,史湘雲早間被賈母派人接來賈府,如今正同寶玉閑話兒。
一時還有迎春、探春姐妹們一齊進來,探春同寶玉道︰
「听說金陵城薛家姨媽的兒子薛蟠打死人了,說要接姨媽一家進京呢。」
賈寶玉听了氣憤道︰「此事我也知曉,是薛家大哥為了爭買丫頭縱奴僕打死了人,如今上京避難來了,那姑娘必是個容貌秀美的好女兒家,只可嘆命運淒苦,被薛家大哥搶了去。」
史湘雲問道︰「官府就不管此事嗎?」
賈寶玉道︰「就該讓官府判了薛家大哥的罪,好教那姑娘逃月兌魔掌。」
「寶二哥你快別說了,薛姨媽是咱家親戚。」探春見賈寶玉越說越荒唐,連忙打斷他,轉移話題,「听說薛姨媽家還有個寶釵大姐,最是和氣不過的人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