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這人，還是往日點頭哈腰的那老窩囊廢嗎？」
「可不是人間那‘收徒狂’嘛，誰能料到先前唯唯諾諾的老貨，現在也有膽子欺上靈山用此等語氣和佛祖說話。」
「你們懂什麼，此番定是那老東西急眼後亂了方寸。
我佛法力無邊，加之那些妖、魔、鬼、怪往夕壓抑久了，此刻放歸東土便如魚得水，怎不殘忍好殺。
莫說天上一日地上一年，就是萬邪入侵下的地上一日，凡間百姓也難免死傷百八十萬。
那老頭子不曾如你我般斬斷七情平滅六欲，更沒研習無量佛法得大解月兌，此刻怎會不急？」
「噓，諸位慎言！
今日變故太多，我靈山怕是遇到了萬年罕見的大劫。
此刻我等更該守住本心，其後一切听憑佛祖安排便是。」
「阿彌陀佛，我佛慈悲……」
听到來人的話後朱小杰愣了楞，而後卻似觸電般飛快回頭。
在不曾相識的佛陀眼中，來人果然是︰
大覺金仙沒垢姿，西方妙相祖菩提；
不生不滅三三行，全氣全神萬萬慈。
空寂自然隨變化，真如本性任為之；
與天同壽莊嚴體，歷劫明心大法師。
可在朱小杰眼中，老人沒那麼遙遠。只見他︰
須發皆白，面色紅潤。
大袖寬袍，干淨體面。
神全氣足，周天渾然。
目中含怒，神態莊嚴。
真可謂︰浩浩然若天地正氣，灑灑月兌似陸地神仙，孤零零仍怡然不懼，急匆匆正一往無前，顫顫巍已無所桎梏，單薄薄便氣勢撼天。
看到這人第一眼，朱小杰眼前便出現那張從小朝夕相處，卻因歲月侵蝕干枯，因時光耗損添紋的皺巴老臉。
听到這話第一句，朱小杰便回憶起那年在法院正庭，那個不顧自身安危，臉紅脖子粗指著虐待狂鼻子，暴雨傾盆般狂呵怒斥的老院長。
其實，來人要比老院長稍稍高上那麼一些，也比老院長稍稍胖上那麼一些，胡子比老院長稍稍長上那麼一些，氣色比老院長稍稍好上那麼一些，聲音比老院長稍稍大上那麼一些，步子比老院長稍稍快上那麼一些。
但細細再看，他們邁出的腳步卻一般無二堅定，他們看出的眼神也一般無二堅決，他們說出的語氣是一般無二堅實，他們溫熱的心懷卻也是一般無二堅強。
看久了，那倆身影似乎神奇般緩緩重合在一起，任憑再如何擦眼晃頭，也難挑揀個你我彼此出來……
往日，看到老菩提腆著臉小心翼翼唯唯諾諾的窩囊樣子，如來就總要費力壓抑住想笑的沖動。
那笑，自是嘲笑的笑。
可今日，佛祖卻無論如何也不想再笑了。
看樣子這老家伙是真急了，下一刻可就準備不管不顧和自己玩命。
他若真玩命起來，可著實不是什麼讓佛笑得出來的事情。
听聞前陣子那潑猴用金箍棒將天庭戳個窟窿出來，累得那些天神和仙人補修好久，傳到此間曾也是個不大不小的閑談笑話。
可倘若輪到這老頭撒潑，怕他會模仿「共工怒觸不周山」的故事，直將當年女媧娘娘補天的窟窿再次撕開，將這守護三界的壁障再次打破。
真若到了那時，有誰能抵御住那些域外侵入的天魔異族？有誰能堵得住那狂暴無比的空間洪流？又有誰能再次用無上神通苦心煉石？又有誰甘願舍身救世把那窟窿再給補上？
此前佛祖驅趕妖魔鬼怪肆虐人間，僅僅是為了以此為要挾，打算脅迫住眼前這「打」上靈山之人族罷了。
但此人真不知是哪里竄出來的人族「敗類」，行事與人族往日聖人做法可謂大相徑庭。
像是被那域外邪魔入侵了心智似得，硬是「眼睜睜」看著凡間生靈涂炭人族死傷慘重卻依舊無動于衷。甚至可以稱得上視若無睹毫不在乎，其後更是敢變本加厲，當著漫天佛陀面上前抽迦葉耳光辱佛。
照理說，既然這位壓根不在乎人間百姓死活，那麼其後本也就沒了繼續讓世間生靈涂炭的必要。
可奈何靈山的局勢一步步發展的有些失控，眼前之人步步緊逼之下讓如來也有些亂了陣腳。加之一絲絲報復心作祟，幾縷縷不在意縈繞，索性也就將這事忘在腦後，听之任之隨它去了。
可萬萬沒想到，人間界的老菩提卻因這變故急了眼楮，炸了毛般一下子沖到靈山就嚷嚷著要和自己同歸于盡。
眼前強敵尚且未去，此刻突然又蹦出來個抱了死志的老雜毛搗亂，佛祖心中著實堵得厲害，可一時半會卻沒什麼好辦法。
「哈哈哈，阿彌陀佛。
菩提施主好久不見啊，哈哈哈……
我佛慈悲憐憫蒼生，如今你尚且不了解此事前因後果，切莫意氣用事。
哈哈，有話咱們大可以好好說，有誤會大家也可以慢慢解開嘛。
一切不急，不急，哈哈哈……」
不知何時，彌勒佛悄然無息閃現在菩提身前。
一面用那胖乎乎的身子防住他可能的異動，一面樂呵呵打起圓場，想暫時穩住菩提老貨的心神。
彌勒佛是未來佛，是如來的接任之佛，也常有彌勒菩薩一說。
人盡皆知成佛需斷絕七情六欲，除去眾多凡間虛妄。
這喜、怒、憂、思、悲、恐、驚七情中，排在頭一位的便恰恰是「喜」這一情。
也不知彌勒成天笑來笑去的，到底算是真笑還是假笑。也不知此等心境下，他到底是真成佛了還是依舊差著那麼點意思。
不過轉念想想其它事情，也能讓人釋然。
畢竟「我佛慈悲」中的「悲」，在那高高在上的眾佛口中，應當也會被算做其中一情，是需要動用無上毅力舍棄斷絕的。
無論如何，此刻場間也還就需要彌勒這麼一位和事老出現。
且不論立場偏向，起碼他也能調停調停場間緊張節奏，讓事情不至朝那菩提與佛祖都不願看到的最壞方向發展。
往日看到彌勒笑嘻嘻的樣子，菩提總覺得他身上有著那麼幾分難得的煙火氣，相處起來也比那些冷冰冰的佛陀舒服上許多。
可此刻，凡間億萬百姓正生靈涂炭家破人亡，邪魔妖怪正橫行世間無所顧忌，漫天神佛正作壁上觀毫無作為。
這彌勒卻依舊不急不緩在笑，還如同往日般哈哈大笑……
所以，老菩提突然很想上去給那傻了吧唧的胖臉一腳，然後大聲吼他一句︰
笑你媽！
但，同歸于盡真的是下的不能再下的下下策。
發脾氣後自己是會舒服那麼一下，也會暢快那麼些許。可真的鬧翻，這萬千黎民百姓與芸芸生靈又有何辜？
也恰在此時，大殿中那似被遺忘已久的聲音，如片刻前一般，不大，不小，不急，不緩，如問路，仿似聊天般響起。
「如來，我給你三個數的功夫。
你若沒本事守住那往日約定，便也再配不上做這靈山之主。
你走了後讓彌勒接手試試，想來也不錯。
3……」
這麼說可就是在赤果果威脅了。自然，說話的依舊是朱小杰。
不知為何，看著菩提那發紅的眼楮與青筋血管直爆的老臉，朱小杰莫名有了種奇怪感覺。
也不知是從哪里生出來無窮無盡的勇氣，摧枯拉朽般瞬時便將他此前如山般的恐懼，與那打定主意息事寧人的念頭統統沖散。
如來看到眼前之人張口，就有種大事不妙的感覺。當他听明白這位大能的意思後，整個心就像是被懸在空中般無處借力。
直到此刻，菩提也才注意到場間竟還有另一個人類。听話語，片刻間竟就說了他連做夢也不敢說出口的話。
「2……」
可不待所有人多想，朱小杰便再次數出一聲，似是覺得僅僅數數有些耽誤事情。于是在聲音落下同時，朱小杰如往常般朝如來方向走了一步。
若是玉帝看見場間的情形，不知會不會產生幾分同病相憐的味道。即便那只猴頭已被壓住，可往後依舊還有尊更厲害的佛祖，需要天庭小心招待。
再次看到這人族大能朝自己逼近，慌亂中，如來便也再顧不得其它。于是他趕忙迅速抬手，瞬時便結出個前所未見的繁復法印。
隨著他動作完成，下一刻靈山上便佛光大作。這光凝實且散逸，厚重且飄渺，輕盈且博大，縈繞且浩瀚，似乎瞬間便會填滿這無窮無盡的天際。
與此同時，凡間境內。
各方軍隊與諸多修士早已盡皆摒棄爭斗前嫌，紛紛頂在最前線與那突如其來的異族魔鬼廝殺。
眼看著一個個同袍浴血倒在身側，耳听著一聲聲酣戰中哀嚎或大笑，鼻聞著彌漫在漫天遍地的惡臭與血腥，口吼著豈曰無衣還我河山的歌謠，手舞著日日朝夕相處，下一刻便會陪自己走完最後一程的寶兵。
只因他們知道，身後壯著膽子救護傷員寧死不讓的，便是自己的父母、妻兒、好友、紅顏知己與那無數百姓。
所以，此戰族戰，此戰就戰，此戰無它，此戰死戰，此戰不退！
真要死，便死罷……死不旋踵！
可下一刻，眾妖、魔、鬼、怪仿似遭遇了什麼重擊般，同時被從天而降的浩蕩佛光震飛了出去。
落地後這些家伙竟一反凶相，盡皆茫然、疑惑且驚恐的紛紛扭頭望向西方，不知那高高在上的老人家此番作為，又到底是個什麼意思。
也在此刻，天庭之中。
早已整裝待發氣勢如虹的十萬天兵，與摩拳擦掌咬牙切齒的無數天將，終于請到了玉帝準允出戰的旨意。
下一刻，無數天兵天將便蜂擁而降，似暴雨傾盆般亟不可待沖殺進那遍地魔、鬼之中。
此戰酣暢，此戰淋灕，此戰方才一洗先前請戰久久不允的憋屈與眼睜睜看著世間涂炭的煩悶。
回到靈山之巔。
菩提全身瞬間一垮，像是被抽干淨了所有精氣神般，硬憑著意念強撐才不至于癱倒在地上。
回想剛才自己的那番出格言行，今日結下的梁子恐怕不是道個歉甚至磕些頭所能化解了。
後面倘若如來老兒不甘心想要報復，自己也唯有硬著頭皮與他正面硬杠硬抗一途。
倘若他殺我人族一個修士，我便滅他一個羅漢。他滅我人族一個村落，我便毀他數間寺廟。他敢派西天諸佛來我人間橫行，我便率門生弟子故舊闖他佛國……
如來此刻看著莊嚴，其實也因剛才耗損法力過多有些空虛，眼下雖然坐著未動卻比往常虛弱許多。
東土何其大，妖魔何其多，照理說即便是法力無邊如他，也萬萬做不到一舉震退無數作祟鬼怪。
但好在這里恰好是他經營已久的靈山。此方歷來積攢下的大願力、大法力、大信仰與大威能濃郁至極，才是真真正正不可名狀，此前他穩坐蓮台與朱小杰對峙的最後一絲底氣與依仗也源于此。
可隨著那人族家伙的倒數，如來也是真的驚慌與害怕了。
倘若彌勒受了那人族蠱惑，有了那萬一可能妄動貪念，因這靈山高位吸引生了異心，其後在對敵關鍵時刻偷偷阻礙使壞。怕今日自己真還就有可能在劫難中魂飛魄散，就是那幾手後招弄得好騙過他們，怕也得轉世成為靈童渡劫重修。
倘若經歷了此等變故，多年積累下來的佛國家業豈不是要盡皆落入他人族之手？
所以，我佛畢竟慈悲。
倘若在眾生性命這種大宏願與大功德面前，則一切面子、恩怨、得失、對錯盡皆可以放下。
于是下一刻如來便動用自己那浩瀚法力為引，引動部分靈山至高至純的佛力出山，一舉震退凡間萬魔，又下佛旨去天庭請他出兵止殺平亂，一番操作後以大慈大悲解救下人間劫難。
場間三千諸佛、五百阿羅、八大金剛、無邊菩薩見了如來調動靈山佛力施展的大神通後，無不震撼。
反是盡皆沒了先前那份惶恐與不安，大家不約而同低頭口誦佛號。看樣子，經歷這麼一事後他們對如來的崇敬之心反倒有增無減。
也就在此時，場間那個不合時宜的人，與他那不合時宜的聲音卻再次輕輕柔若雷霆般，在無邊佛國中，在西天靈山上，在雷音寶剎里，在漫天佛陀前響起。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