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八十一章 時間在我

劉承宗在打量張元亨,張元亨也在偷偷觀察劉承宗。

劉獅子很年輕,但人的名樹的影,劉承宗三個字,就是陝北老一輩反賊里獨樹一幟的金字招牌。

畢竟在咱大明啊,造反的人很多,但把反造到了給大明王朝地圖開疆的人,很少。

張元亨從北京到西寧,也就花了二十二天,但從走完西康路,卻花了足足二十六天。

這其中固然有道路質量差點意思的原因,但劉承宗控制疆域之大,也遠超張元亨的預計,他認為劉承宗統治下至少有六十萬人,不禁為大明帝國將來的內憂外患而感到憂慮。

六十萬人什麼概念?

大半個後金。

不是女真三部,是建州、海西、野人三大部及漢、蒙古、朝鮮多族集結到一起的那個新興政權的一多半。

而且他們也有一條走廊,河湟谷地,張元亨認為,劉承宗的下一步軍事行動將會是切斷蘭州與甘肅的聯系,進一步吞並甘肅鎮,拿下黃河西北所有土地,就會對朝廷造成不亞于後金在遼東的威脅。

最要緊的是後金起于關外,想打進關內阻力很大;劉承宗卻起于陝西,他留在這兒阻力很大,可打回陝西很容易,那些造反的、沒造反的鄉黨都正翹首以盼呢。

這種事不能聯想,張元亨只是想想就覺得不寒而栗。

周日強忙著跟劉承宗打招呼,笑呵呵報怨一路車馬勞頓,劉承宗看他這樣倒是新奇,笑眯眯道︰「這一路難走得很我知道,你卻這麼高興,看來同知是遇上好事了。」

周日強滿面喜氣,看向張元亨道︰「多虧了張老公,大帥有所不知,他是我同鄉,也是保定府人,等回去了,用他的錦衣番子將我家眷接來西寧。」

剎那直接,劉承宗的笑容稍有停頓,而後又接著笑道︰「把家眷接來西北,不打算回去啦?」

他听出來了,周日強不知道他的想法,用這話來給張元亨保命。

周日強看見他愣了那一下,面上神情不變,轉頭擺手笑出一聲︰「嗨,回去再說回去的事,家眷離那麼遠,心里很想念啊!」

周老爺心道︰如今已經打下一片這麼大的疆土,不把家眷接來,改天你突然僭號稱biang王,起馬步軍十萬發起東征,朝廷殺不了你,還殺不了我在保定府的家眷嗎?

張元亨也听出來了,偷偷看向周日強,心中滿是感激。

就听劉承宗對他道︰「我在康寧府听說了,張老爺是俊杰,有一起做事的想法,那就是一家人,別站著了,快請坐。」

這時代一般都管這種沒特定品級、大宦官手下的小辦事宦官叫老公,那些大人物則叫太監,取起職務監察、監軍之意。

但劉承宗一方面認為叫太監顯得諂媚,不合自己身份,叫老公又覺得別扭,所以便叫老爺,避過宦官的身份,給予其尊重。

「小人多謝大,大元帥。」

張元亨連忙抱拳,差點禿嚕嘴喊出聲大王,等周日強坐下,自己才慢慢坐在對面,也不敢坐實了,仍提著心膽,學著周日強的稱呼問道︰「大帥叫小人來,所為何事?」

「不必這麼拘謹,就是听說朝廷把張老爺派到西寧來,劉某身在康寧,不能遠迎,只好請張老爺到這來,聊聊天。」

劉承宗笑得輕松,饒有興趣地問道︰「張老爺過去在宮里是何官職?」

他想知道,張元亨究竟是為什麼到西寧來,主要是想知道,是不是得罪過曹化淳,宮里有人想讓他死。

他要通過這個確定兩件事,第一是朝廷派宦官來想干什麼;第二是這個人能不能為他所用。

萬萬沒想到,張元亨臉上露出的表情很復雜,帶著點憋屈和慚愧,道︰「小人不敢蒙騙大帥,小人從未入過宮。」

劉承宗對此表示理解,此時他還沒有意識到面前坐著的是個大倒霉蛋兒,點頭道︰「這樣啊,那張老爺是在哪個王府任事?」

張元亨道︰「小人也沒進過王府……我听說大帥幼時考過秀才?」

喲呵,還問起我來了!

劉承宗笑了一聲,懷疑自己是不是表現得太友善了,不過並沒有變臉,他非常同情宦官,便點頭道︰「不算幼時,考過秀才。」

「我也是生員。」

劉承宗一听這話,傻眼了︰「那,那怎麼?」

眼前這小宦官完全沒有生員的模樣,按說讀書人都該有點自己的驕傲,劉承宗在他身上沒看見絲毫傲氣,給他的感覺就是個身份低微的宦官。

他道︰「說來听听。」

張元亨原對自己的經歷沒有傾訴,但劉承宗問了,他不敢不說,便稍稍講述一番。

令劉承宗和周日強臉上的表情非常復雜。

張元亨的故事充滿悲哀,既有天災也有人禍,更有他個人選擇的結果。

讓人一時間不知道該怎麼形容,倒霉嗎?確實很倒霉,但那些倒霉,幾乎注定無法避免。

良好的出身,給了他高于旁人的知識與眼光,天災與家庭變故又讓他失去更上一層的機會,停留在不上不下的位置,而進宮做宦官,成了現實條件下獲取權力與財富的捷徑。

走捷徑就有風險,人們只願意听成了事的富貴險中求,那些承擔風險卻沒取得回報的人,多半不為人知。

張元亨神色如常,賠著笑道︰「來西寧前,主要是在松潘衛搬磚修城。」

劉承宗點點頭,基本確定朝廷讓張元亨到西寧來,沒安好心。

這個鳥人應該是朝廷的人形兵器,十年里東北、西南兩次大地震都讓他趕上了,送到西寧來,毫無疑問,是打算克死他。

但劉承宗有規避這種事情的方法,他看了張元亨半晌,道︰「你去松潘衛吧。」

「啊?」

張元亨被劉承宗說得一愣,前邊還和顏悅色的,突然就又要把我發配掉,我他媽招誰惹誰了?

劉承宗道︰「朝廷讓你在西寧監視茶馬貿易,每年要交多少馬?」

四百匹。

張元亨在心里想,朝廷對這事是有預期的,知道從西寧弄不到多少馬,所以有四百匹戰馬就滿足了。

但張元亨不能這麼說,上來告訴劉承宗朝廷要四百匹馬,那劉承宗可能只會給他二百匹。

「不知道,鎮守陝西的太監讓我放手來辦,一定要給朝廷弄到戰馬。」

「放手去辦,好大一張臉。」劉承宗呵呵直笑︰「就是說陝西的鎮守太監根本沒打算讓你要到馬。」

張元亨被說得一愣,連忙辯解︰「大帥,朝廷可不是這意思啊!」

「朝廷什麼意思不重要,我剛才听你說,在保定府已經沒有家人,只有個小妹,也嫁出去了,算是無牽無掛。」

劉承宗擺擺手,他才不在乎朝廷讓張元亨過來是想干嘛,反正人來了,就得听他的︰「你只有到西寧來這一個機會,抓不住,這輩子都無法施展自身才華、賺得榮華富貴。」

他抬起一根手指,笑道︰「不過你要想一想,就算完成朝廷給你的命令,你又能得到什麼,進宮當個太監,活一天算一天……這輩子就這點願望?」

在明末當太監,于劉獅子眼里,還真是個活一天算一天的工作。

當成了深得君心的大太監,活十幾年跟著這個朝廷一塊完蛋;當不成大太監做個小宦官,沒準死得比崇禎還早。

劉承宗面上帶笑,語氣很快︰「知不知道西北如今是什麼局面?」

張元亨思慮再三,小心謹慎地看著劉承宗道︰「朝廷不敢在西北言戰,皆因大帥。」

他可不敢把心里對劉承宗打算進攻蘭州的猜測說出來。

劉承宗聞言大笑,擺手道︰「我可沒自大到這種地步,朝廷不跟我開戰,可不是因為我,我這點兒兵不算什麼……朝廷不想開戰,是不想再給自己找麻煩。」

劉承宗有傾訴戰略的,笑呵呵道啊︰「在西寧這個地方,朝廷想打我,只能在蘭州、河州、洮州集結兵力,甘肅鎮的軍隊敢翻山而來,我就敢把他們全部招降。」

這是真正的大話,他不敢。

解決嘉峪關以西蒙古諸部的問題之前,招募甘肅鎮的兵會讓在他大局上陷入被動,但這不妨礙他吹牛。

因為這種被動是建立在他希望天下不丟嘉峪關的基礎上,除了他,沒人想這麼多。

「而在蘭州集結兵力,只能形成對峙局面,跨過黃河的部隊未必能打得過我,不跨過黃河,除了增添錢糧負擔之外毫無意義。」

劉承宗搖了搖頭,這種時候他應該笑,但泱泱大國淪落至此,他打從心底里覺得悲哀,嘆息道︰「這才是朝廷不跟我打的原因,當然我不否認,我在軍事上也對蘭州沒辦法。」

劉承宗向東擴張的思路,不是戰爭,而是造勢。

戰爭是必要的,但他了解邊軍,畢竟他就是其中之一,邊軍這幫玩意都是硬骨頭,大勢未成,就是一城一地的攻城戰。

人們會投降,死傷慘重都沒有一戰之力,哪怕是他也會投降。

但是在那之前,絕大多數人會跟他打到底。

無非他是漢人,官軍會維持正常的抵抗意志,而不是像遼東一樣,經常打出主官主將盡數陣亡的戰斗。

但同樣他的軍隊也只會維持正常的進攻意志,戰爭中雙方士兵的同情是相互且廉價的,無法起到決定性作用。

所以他要在西北營造一種大勢,就是和劉承宗合作甚至投降,是無所謂的,這樣做對自己有好處,而且所有人都在這樣做的大勢。

「可是時間在我。」

劉承宗看著張元亨說︰「你在西寧不給朝廷做事,朝廷對你沒辦法,你想通過走私賺些羊,跟河州洮州的土番買馬,我不攔著,不過我能給你的可比朝廷多多了。」

張元亨深吸口氣,向前傾著身子問道︰「大帥的意思是?」

「我需要農具,很多農具,你去松潘衛,或者四川也行。」劉承宗道︰「用你的身份,給我弄農具,越多越好。」

「四川,松潘……」

張元亨心里有點犯難,他在松潘衛受盡了人們的恥笑,即使如今得了監視宦官的身份,也不願再回到那個地方,他道︰「大帥,我從漢中、陝西弄農具,換馬行不行?」

劉承宗看著張元亨笑了,說實話張元亨拒絕去松潘衛干這事他比較意外,因為這是個喜歡走捷徑的人,投靠自己就是西北最大的捷徑。

他們才剛發跡,正是一切皆有可能的時候,況且還很安全,也許周日強接來家眷,並不是覺得投奔劉承宗非常可靠,而是這邊以後打不過朝廷,還可以往康寧退,實在不行周日強的家眷也可以退進藏地。

說句難听話,劉承宗作為諸侯攻城略地,在藏地有極大阻力,但沒人會拒絕一個朝廷官員和他的家眷躲避戰亂。

像周日強這樣的人,在漢地放眼天下也許還不能稱作人中龍鳳,但在邊地,他的智慧和知識能輕易改變一個王國的政治、經濟、軍事和科技。

「在漢中可不需要你來弄農具啊,這種好機會就在松潘衛和四川,看你想不想干了。」

劉承宗笑眯眯地引誘道︰「在朝廷那,你干的再好也就是個太監,我這現在很缺官員你知道吧?」

張元亨覺得口干舌燥,抿了抿嘴,沒敢說話。

「知縣,你把這件事干好,三年之內,朝廷若給你換地方,你不用去,我保你一個知縣,身邊的番子也各有巡檢之類的官職,若有才能,將軍也不是不可能,往後能走多遠,看你們自己。」

劉承宗道︰「若知縣干得好,我可以保證,六年之內,知州的位子等著你。」

張元亨深吸口氣,連身子都不由自主地向後靠去,他在心里吶喊,西康二府可沒有州!

劉承宗果然打算吞並甘肅!

他這輩子都在等一個被人賞識的機會,如今劉承宗真的把機會擺到他的眼前,令他渾身發麻,話都快不會說了︰「大,大帥剛才說,想讓我做啥?」

「農具,松潘衛、四川。」

「干!」

張元亨重重點頭︰「我干!」

劉承宗露出滿意笑容,對周日強笑笑,隨後看向張元亨道︰「果然,張老爺是俊杰……去松潘衛,看見落魄軍余,或者四川的漢人失地百姓,別忘了告訴他們,到青海元帥府的地方來。」

「只要他們來,一戶人家,一頭牛、六只羊、二百畝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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