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六章 曹操羅汝才

劉承宗得到消息當天,就下令五哨卷了杏子河王莊的戰馬和糧食撤走。

那下令的果斷勁兒,把在一邊眼巴巴等著被帶走的林蔚看傻了。

直到隊伍鳴鑼啟程,林蔚才確信劉承宗壓根沒打算帶他,放下秀才矜持一路小跑攆上來,怒道︰「不帶我?」

尋思你們到這來就為把我綁了說說話是吧?

他把劉承宗問愣了,沒見過這種往上硬蹭的︰「我跟李卑打仗去,你這王莊管事湊啥熱鬧?」

他心說,這是決定命運的生死大戰,我帶上你個生人干嘛,讓你去給李卑通風報信?

「不是,那你是收不收我啊?」

林蔚也模不準這首領的想法,精兵壓境把王莊佔了,一個消息從南邊傳過來,又  敲鑼聚兵要走,除了拿走點糧食,這不白來了?

隊伍已經牽著騾子往前走了,劉承宗停下腳步,勒馬走上官道前的小土坡上。

「收。」

他笑呵呵應下一句,扶著馬鞍子想了想,點頭道︰「你就在這待著吧,過幾天讓人把地里糜子收了,該種點啥就種點啥,沒事該修堡子修堡子,剩的糧食記得都藏到山里,別叫人搶了,也就夠你們熬到明年春天。」

他一直記得楊耀帶韓家兄弟投奔自己時說的話,該跑的時候貪戀財貨、該打的時候又慌不擇路,都會讓追隨自己的人用生命付出代價。

若還未得到消息,他會在這座堡子住幾天,多了解了解地形地勢。

但既已收到消息,就要全心全意備戰,仗打贏了什麼都是他的。

「你不是說要留在這,既然收我,你不該換個人管莊子把我帶走麼?」林蔚手心拍手背,模樣還挺急︰「王府要派人來抓我咋辦?」

「抓個屁,王府來人少你就打,來人多他們過不來,你就在這安心待著,給我管好莊子,我信你。」

劉承宗信個屁,他才不信林蔚,滿口胡咧咧道︰「但你也說了,這是塊死地,打輸了沒地方跑,所以不能在這打仗。」

搶了秦王莊子後,老爹把他關在宗祠里讀《資治通鑒》,問他有啥收獲,他就記住倆。

要能听進去話,並防著所有人。

可林蔚是真把他當作救命稻草了,揚臂指向河谷︰「挑人,身強力壯的想帶多少帶多少,掘壕築寨用得上,哪怕當騾子使呢!」

慶王府的中年儀賓緊緊攥著拳︰「租銀你都搶了,你要是輸了,王府就捉我去遼東了,千萬不能輸。」

劉承宗聞言笑了,重重點頭,打馬東走。

四方元帥旗下,穿邊軍甲冑的漢子四出,各自挑揀身強力壯的漢子留在身邊當作輔兵。

大隊東行快要走出河谷田地,劉承宗勒馬回頭,林蔚還立在土坡上,揮手大喊︰「一定要贏啊!」

求生很強。

八月十九日凌晨,五哨大隊回還大王山,劉承宗睡了半宿,清早帶曹耀、承運趕往鑽天 。

 上來了許多人,高大戰馬滿山跑,到處是跨刀攜弓箭的漢子。

劉老爺在鑽天 弄了個聚義廳,是從前 上大戶家的宅子,正廳陳設與黑龍山老宅的正廳差不多。

正對前院的主客座一左一右,兩側各有兩套帶矮靠背的一統碑椅,每套二椅一幾。

他們後邊還放了二十幾張圓凳,把整個前廳擠滿。

劉承宗趕到時,廳中已幾近坐滿,劉老爺坐在右邊主座,左側虛位以待。

左邊四張椅子一字排開,首位是劉承祖,其後過天星張天琳、射塌天李萬慶、闖塌天劉國能一一坐了。

左邊四張椅子,最前頭位子空著,隨後是中斗星高迎恩、王和尚王自用。

最後那椅子上,一短粗漢子大馬金刀敞懷坐著,頭上包扎淨布看樣子帶了傷,用好奇眼光看著跨過門檻的劉承宗。

府城左近能叫上名號的首領,都來了。

除了最後那人,都是老熟人了,劉承宗依次抱拳行過禮,曹耀已經擠到過天星那拍著自家一身鎧甲驕傲起來了。

自從劉承宗一進堂中,劉國能便起身來,不過他多半有些尷尬,沒往前湊,只是看著劉承宗。

畢竟原本他們該是真正的一伙兒人,卻因劉國能執意報官導致分開,最後劉國能還是落了草。

若非這次李卑進剿,所有首領都像沒頭蒼蠅一樣,劉國能可能會一直躲著劉承宗走。

不過事已至此,劉承宗沒跟他計較,拱手笑笑,道︰「國能兄別來無恙。」

「哎呀,我這哪算無恙。」

劉承宗主動給他打招呼,把劉國能高興壞了,拱手回禮後搖頭苦笑道︰「後悔沒听你的話啊,悔死我了!」

二人沒說再多,因為李萬慶也起身了,只是笑笑,便上前拉著最後那人介紹道︰「首領,這是羅汝才,號曹操,府城東關的首領。」

「羅首領有禮了,我听過天星張兄提起過你的名號。」

劉承宗笑笑,他最近可沒少听人說起曹操。

這是個純度特別高的亡命徒,搶地主圍子上癮,每天不是在搶地主圍子,就是在搶地主圍子的路上。

不過這會听見大名羅汝才,他心里有點印象,另一份記憶里,這個首領最後好像死在黃娃哥手里了。

「劉將軍居然听過我?」羅汝才對此大感驚奇,甚至還朝張天琳抱抱拳,隨後才擺手道︰「我干那些事,跟將軍延水關殺路誠相比,不值一提啊,不值一提。」

寒暄作罷,劉承宗這邊上前給父親行過禮,長兄劉承祖一伸手,朝向右邊首位道︰「獅子,曹管隊,坐。」

承運則與韓家兄弟、鐘家兄弟坐在劉、曹二人身後。

鐘家兄弟名叫鐘虎鐘豹,定兵勛演武那日他倆勝過劉承宗,便被挑做選鋒跟隨左右。

真等坐下,氣氛就嚴肅多了。

不多時,楊鼎瑞自後堂帶倆莊戶進來,給正廳牆上掛上副輿圖,坐在客位。

劉老爺這才開口︰「首領們都知道,大敵當前,老夫並非長于軍略,請諸位過來,只為一事,我等是戰是守是走,眾人當拿出一個決斷,若人心不齊,我等死無葬身之地也。」

待劉向禹說罷,楊鼎瑞起身拿起三尺鞭桿,在牆壁輿圖指著延川位置道︰「八月十五晌午,延安參將李卑擊潰延川混天王,十六日潰兵逃至延長高闖王處,同時闖王派人至延安府報信,十八日中斗星至府城。」

說完,楊鼎瑞轉過身對眾首領道︰「至此,我等只知李卑部並未追擊入延長,仍屯兵延川,除此之外一概不知。」

這一概不知就很離譜。

劉承宗問道︰「楊先生,混天王部潰卒,竟不知李卑部兵力?」

楊鼎瑞嘆了口氣,露出愛莫能助的神情。

中斗星高迎恩輕咳一聲,解釋道︰「他們分散村中吃飯,倉促遇襲,各部慌忙逃竄,混天王更是听聞遇襲就丟下部眾逃跑,逃到延長都沒見到李卑的樣子。」

「後來逃過來的,倒是有人和官軍交戰過,不過開口就是八千一萬,什麼三營共剿四處混亂五面放炮之類的屁話,沒個準數。」

劉承宗緩緩點頭,心中清楚這所謂的交戰,也不過是被官軍攆著殺罷了。

不能指望被擊潰的農民強盜山賊帶來更多情報,劉承宗轉頭望向兄長︰「分哨合擊?」

劉承祖點頭。

分哨合擊在明軍的地位,就像解放軍的三三制,同樣既是編隊方式、也是戰斗方式,而且是常見的基礎戰術。

具體來說就是一支部隊分為五部,五哨既能相互配合,也是戰術個體,還能繼續向下分出五部配合作戰。

對付沒經過多少訓練的賊寇,被打蒙了就會覺得四面八方到處都是敵人。

過天星道︰「我跟你哥昨晚聊過,李卑應該只有一營,最多三個哨千總,但最少也不會少于三個司把總,一千五到三千。」

劉承祖接話道︰「要是再多,比如真有三營官軍,那他們這會應該已經把高闖王擊潰,繼續向西進剿了……斷不會屯兵延川,糧草不支持那麼多人屯兵等待。」

中斗星高迎恩翹起大拇指,點頭道︰「我哥也這麼說,所以他在山里設營築壕,但沒打算死守,只是想攔一攔官軍,盡量為諸位拖延出破敵之策,因為慶陽那邊的官軍也快來了。」

此言一出,眾首領紛紛側目,上首楊鼎瑞道︰「昨夜,鄜州上天猴派人傳信,慶陽韓朝宰合兵劉五劉道江、劉六劉道海,在環縣和官軍打了一仗。」

楊鼎瑞轉頭看向劉承宗︰「上天猴派人來找你,他說弄到不少糧草,想撤退過來跟你合兵。」

高迎恩側目笑道︰「這髒猴子,環縣離慶陽府城二百里地,離鄜州更有五百里地,這就把他嚇住了。」

劉老爺是個嚴肅的人,看廳中氣氛又有所輕松,輕咳一聲問道︰「是戰,是守,是走?」

「不能走也不能守。」

劉承祖先答道︰「我們只能往西北跑,一旦開始跑,總會被李卑追上;同樣不能守,府城雖堅,沒我們這麼多人吃的糧,一個冬天會把我等困死,何況兩部合圍,若各處再派來援軍……沒有活路。」

「對!」過天星張天琳重重擂了兩下桌子,揚臂指天︰「無非只是議怎麼打罷了。」

「打!」

劉承宗端正坐在下首,點頭道︰「李卑兵力不多,各位首領抽調精兵馳援高闖王,我等雖軍器不利,但兵力稍多,放手一搏,勝負可在五五之間。」

三個當過兵的先後說出打來,李萬慶和劉國能對視一眼,心里砰砰跳,都沒說話。

王和尚咬咬牙,環顧左右道︰「諸位兵力最強的首領都覺得能打,那就是能打,不過我覺得自安塞走清澗河繞路回延川,未嘗不是一條路,不是也能跳出官軍包圍麼?」

這確實是條路,而且如果他們的隊伍組織強大,會像神兵天降般出現在李卑身後。

但對他們來說,只會放棄所有主動權。

劉承祖反駁道︰「長途奔逃,士卒疲累,軍民共聚一處,突遭襲擊,誰能整隊?」

換個官軍將領,他們可以一試,但李卑那種不要命的行軍方式對農民軍非常克制。

部隊在行軍途中組織能力最差,只要決定跑,就會陷入被追擊的境地。

長途追擊,你沒體力我也沒體力,就咬著你追,追上就不給你組織機會,單以有組織打無組織,突破後長驅直入,打散擊潰。

這種戰術擱在正規軍作戰里叫冒進。

簡單來說就是欺負人,欺負你是農民軍,不敢和我打硬仗,也沒有和我硬踫硬的能力。

除非王和尚自己帶隊走,他們在後面把李卑擋住。

劉承宗和劉承祖、張天琳達成共識,局勢對他們來說也非常明朗。

什麼陰謀詭計都用不來。

走,走不月兌;守,守不住。

就是逼著人拉開陣仗硬踫硬,堂堂之陣對正正之旗,要麼贏,要麼死。

突然之間,廳中有人鼓起掌來。

是末坐的羅汝才,短粗漢子邊鼓掌邊笑,指著眾人快笑出眼淚,拍大腿道︰「你們吶,我真是太愛你們了!一個個活得像人一樣,我不一樣,我是畜生,官府叫你們流賊真是叫錯了,既不流,也不賊,這就是一幫官軍啊。」

一眾首領為之側目,張天琳皺起眉頭怒視羅汝才,倒是劉承宗笑著挑挑眉毛道︰「羅首領能對付李卑?」

「我對付不了啊!」

羅汝才說得輕巧極了︰「若我自己能對付,就直接去收拾李卑了,還過來跟你們玩啥,但我能幫你們對付,我說出來你們不一定用,但劉二爺得答應我件事。」

「嗯?」劉承宗轉頭探手道︰「羅首領請說。」

「廳中以二爺威望最高,若是用我計策贏了李卑,只要我還活著,不管得多少戰利,要分我鎧甲二百領,騾馬二百匹,且下次議事啊……」

羅汝才說著站起身來,在廳中轉著看了一圈,最後目光定在王和尚與曹耀臉上︰「我的座次,要往前提一提,坐你旁邊。」

曹耀仰頭大笑,轉頭對劉承宗道︰「我看行,曹操若有計策破李卑,就坐我這,我到後頭站著去。」

劉承宗點頭道︰「我答應了,羅首領有什麼計策?」

「二爺方才說,各部集結精兵馳援高闖王,要是能贏,代價也太大了,諸部拼著精銳盡失和李卑打個兩敗俱傷,誰來對付慶陽官軍啊?最後不還是個死?」

羅汝才走到劉承宗身邊,抬手輕拍茶幾兩下︰「我等畏懼官軍,不過畏懼其炮子,招募流民饑民一萬兩萬三萬,兵分五陣環圍,各首領督戰,誰退殺誰,任其戰敗,靜待五陣死傷,可別說我害他們,我跟他們一起上。」

廳內鴉雀無聲。

羅汝才轉過頭環視眾人,頓了頓道︰「什麼狗屁朝廷,我呸!等官軍沒了火藥鉛子,軍士披甲早已力竭,劉二爺再出精兵,一鼓破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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