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卷4、你走了,月也殘

乾隆四十五年,授雲貴總督。

乾隆四十六年,調四川總督兼成都將軍。

……

這幾年,福康安雖說以武職,任封疆大吏。可是如此頻繁的調動,軌跡從東北到西南,幾乎斜跨了整個中國版圖,這樣的經歷幾乎可以用「顛沛」二字來形容。

如此顛沛,他卻每到一處,都能盡心辦差,將當地或者匪患,或者民變,一件一件平定。

這看似簡單,其實不易。都說「強龍難壓地頭蛇」,福康安每到一處,停留不過一二年,就能將當地的差事辦得妥妥當當,足見他用心之深。

從這一點上來說,福康安自是于國有功,他被加封太子太保,與他是不是孝賢皇後的佷兒、九爺傅恆之子的關系都不大——福康安自己的功名,是自己為自己賺來的。沙場上的搏命,地方上的潛心,他的每一步上升,實則走得都不容易。

拉旺委婉地說,「你可知道,他這些年為何如此顛沛?一來是金川之戰後,他證明了自己的能力,皇上也認可他為可用之人,故此肯給他封疆大吏的官職,叫他歷練。」

「可是……那又何嘗不是他盡忠朝廷,極力補償之心啊?幾乎每一回各地出事,或者匪情,或者民亂,當皇上還未確定派何人前去時,都是他第一個早早地就自動請纓……」

如九爺當年一樣,當彼時的大金川成了朝廷無法拔足的泥沼,旁的大臣都為自保而裹足不前之時,是九爺自告奮勇,從而奠下一生的功業去;福康安是九爺的兒子,他也用這樣的方式,竭力向朝廷報效。

「姐夫的意思,我都明白。」琰輕輕點頭,「于公于私,我分得清楚。他于朝廷有功,該賞;可是這卻不能抵償了他在私事上的過錯——」

琰深吸口氣,「他為國立功再多,又如何換回我姐姐來?!能為國辦事的大臣,不止他一個;可是我七姐,卻是今生今世,獨此一人……」

琰說罷,也是淚下。

額涅薨逝,終究是年歲到了;九姐薨逝,好歹還有德雅這孩子留下。

可是七姐呢,他的長姐,又獲封固倫公主,原本應該活得何等尊貴!卻竟然那麼早就去了,身後連一個孩子都沒能留下……七姐雖說身子弱了些,可是若沒有麒麟保的雪上加霜,七姐怎麼也不至于那麼早就去的……

琰用力平復心緒,拍了拍拉旺肩膀,「姐夫,你不必勸我了。我便是再有仁愛之名,可我也還是愛憎分明之人!我不會為了所謂仁愛之名,就忘了什麼是恨。」

琰目光堅定,「他是有功之臣,于公,我可對他敬而遠之;可是于私,七姐不能復生,恕我也永遠無法改變對他的恨。」

拉旺也只能深深嘆了口氣。

雖說小七臨走之前,已經放下了對麒麟保的心結……可是想起小七,他何嘗不心痛啊?

能寬恕,不等于麒麟保無過。他能勸說琰,可是,他又何嘗不會在午夜夢回之時,呆呆望著身邊那空了半邊的床榻,恨不得自己已經死在了夢中啊……

還是在乾隆四十七年的這個八月,十三日皇帝剛過完萬壽節,整個避暑山莊還沉浸在一片喜慶里。

八月十五中秋,按例還要拜月。

皇帝屬兔,故此拜月也自是大事。

孰料這個八月十五,竟又逢月食。

縱然中秋,人間團圓,可是天上那輪最要緊的月,卻缺了呢。

七十二歲的皇帝疲憊地下旨,「都散了吧,散了。」

他獨自一人走回寢殿去,慢慢索索地合衣在榻上躺下。

魏珠小心地來伺候,想要幫皇帝寬衣。皇帝卻不知怎地,忽然惱了,「辮子,你把朕的辮子都給踫亂了!都起毛了!」

魏珠嚇得跪倒在地,不知這話又該從何回起。

「奴才該死,奴才該死……奴才這就去傳按摩處的太監,叫他們來給皇上重新梳好辮子去。」

皇帝卻盤腿坐在榻上,一剎那仰天呆望,仿佛忘了眼前要跟魏珠說什麼話,更忘了要隨時挺直腰身——這一刻的皇帝,白辮子低垂,脊背無可遮掩地佝僂了……

「魏珠啊,今年是乾隆多少年了啊?」皇帝忽地問出這麼一句來。

魏珠嚇得伏在地上,半晌都沒敢說話。

皇上七十多歲了,都說人過七十古來稀,皇上這精神頭兒和記性,自打過了七十歲之後,仿佛真的有些減退。可是皇上要強,從來不肯在大臣面前顯出半點老態來;也幸虧皇上一向博聞強記,故此極少泄露出這樣的老態來。

可是這會子,皇上怎麼忽然問起這個來了呢?

皇上他老人家,難道當真連今年是乾隆多少年,都不記得了麼?

魏珠為難了一會子,不敢不答,只好硬著頭皮回話兒︰「回皇上,今年是——乾隆四十七年了啊。」

皇帝竟然從榻上倏地伸腿,直接蹦了下來。

「乾隆四十七年了?已經是乾隆四十七年了?!」

皇帝臉上露出一股子古怪的神色,仿佛是憤怒,卻又分明懷著某種特別的狂喜和期待。

甚或,就是因為這股子狂喜和期待,皇上竟然一掃之前的蒼老之色,脊背也挺直了,眼楮也發亮了,就連方才那條起了毛的辮子都忽然變得油光水滑、精神奕奕起來!

魏珠就更糊涂了,完全無法明白皇上這是怎麼了。

皇帝卻又佯怒起來,帶著一股子孩子氣,指著他呵斥道,「你個老奴才!你也老了,腦筋也轉不動了是不是?怎麼都到了乾隆四十七年了,你也不告訴朕一聲兒!」

魏珠這個委屈啊……這都八月了,乾隆四十七年都過來八個月了,皇上怎麼忽然提這個啊?

這是——哪根弦搭錯了是怎的?

皇帝搓著手,在原地一圈一圈兒地走,連腳步都是年輕的、歡騰的,「朕說怎麼大八月十五的,怎麼又月食了呢。是了,是朕錯了,朕怎給忙得忘了去?」

皇帝興奮地收住了腳步,沖魏珠眨眼一笑,「去,傳朕的旨意下去︰明年盛京蹕路所經,喀喇沁等盟長旗分地方,奉旨所有修治道路營頓,雖系該盟長豫備,仍照內地開銷之數,賞給銀兩。」

魏珠听得眨了眨眼,「皇上,您明年要回盛京?」

從京師回盛京,途中要經過蒙古喀喇沁等部地方,喀喇沁地方等需要為接駕而修整道路。皇上這是要賞給銀兩,不用喀喇沁各部自己出銀子吶。

皇上明年要回盛京,怎地這樣高興啊?

皇帝白了魏珠一眼,「是啊,朕是要回盛京去。你這老東西,怎麼那麼廢話啊,趕緊去傳旨去啊!」

傳旨自是簡單,那喀喇沁分左、中、右三旗,其中喀喇沁右旗的朱巴咱爾,在一年前剛迎娶了皇孫綿恩阿哥的長女;喀喇沁左旗,更有固山貝子丹巴多爾濟,正是綿錦格格的額駙。

明年接駕的話,這兩位額駙正是怎麼高興都來不及呢。

魏珠不放心的,反倒是皇上……

皇上七十多啦,今天這八月十五的正逢月食,皇上是不是一時擔心之下,這竟然,竟然有點兒糊涂了啊?

魏珠跑出去傳旨,自是放心不下皇上,悄聲囑咐如意,好生看著皇上些兒。

魏珠懵懵登登地出去了,那情態皇帝自是都看在眼里,不由得輕嘆而笑。

那個老奴才啊,不管他怎麼著,就憑他姓這個姓兒,他就願意繼續留在自己身邊兒。

盡管那個老奴才也老了,如今眼楮也花,腿腳更不靈便了;而如意等其他小太監早就長起來了,個個兒都能取代魏珠去了,可是他卻還是願意叫魏珠在身邊兒呆著。

便是當年李玉,他都肯放了去養老;而這個魏珠,他卻不願意撒手啊。

殿內一時空了,只有香漏里靜靜飄逸的香煙,還有那西洋座鐘滴答滴答的打點兒聲——從前他覺著吵,便是宮里都喜歡西洋鐘,可是他卻都叫工匠將那表芯兒給調了,不叫它時刻不停地滴答作響。

它一響,就是在提醒著人們,光陰它一點一滴地正在身邊溜走。人啊,就跟著那滴答聲,一點一點地變老了。

他曾經叫宮里所有的西洋鐘都是靜默的,拿它們當個「西洋更漏」來用。只準記時,卻不準提醒。

可是這幾年來,他卻願意听那鬧騰的聲音了。

他又命工匠,將那表芯兒都給調回來,就叫它們見天兒地在他耳邊滴滴答答地作響。

他都七十多了,按說越是到了這個年歲,就該越是怕光陰走得快,怕大限到來的那一天吧?

可是他啊,他就反其道而行之,他就反過來愛听那動靜了。

他緩緩踱步,走到窗邊,抬眼看那暗寂的夜空。

八月十五啊,竟然沒有圓月啊,不能不說是一大憾事。

不過,他也明白是為何。

——拜月之禮,該是後宮女人來行禮。那主持之人,自是後宮之主。

如今後宮之主早已不在,又有誰再來主持拜月之禮?那太陰君便是出現,又有何用了去?

況且啊……便是中秋之夜,玉兔尚在,可是那月中——桂樹已凋。

沒有了月桂,那月亮又如何能撐得起圓滿來?

他緩緩地苦笑一聲,「都賴你,你走了,便什麼都不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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