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卷93、不悔來過

她抬手指指大清門下那高高的門檻,「您穿成這樣,就急吼吼地跑著過來,可小心要摔門檻!那麼高的門檻摔一下,必定摔著腦袋,」她抬手指指額角,「會摔傻的!」

他心下轟然地響,卻小心放柔了聲音問,「你……怎麼會知道?」

他也不明白自己為何會如此小心翼翼地說話,仿佛是怕驚醒了自己的網若一大聲,眼前的夢境就碎了,連帶著她一起,灰飛煙滅而去,跟現實中一樣,叫他縱是天子,卻也挽不回來。

她想了想,歪頭一笑,「我就是知道呢!說不定,我自己就摔過吧!」

她說著,也被自己的話給逗樂了一般,歪頭咯咯笑出了聲兒,「您瞧我都不記得我摔沒摔過了,那就反過來證明我腦子是真的忘了許多事……我想我還沒到喝孟婆湯、忘泉水的時候啊,那我這腦子啊,八成就是以前真摔過給摔傻了的!」

她俏皮的模樣,令他深深凝眸。

都舍不得眨眼,寧肯將自己的眼楮都睜酸了……

「你,喜歡這兒麼?」他听見自己在夢里沙啞地問。

「這兒?」她好奇地望住他,「您是說這沈陽故宮麼?」

他其實也不知道自己為何要如此問,甚至自己都有些不清楚,他想要問的「這兒」是哪里。

他便狼狽地點了點頭。

她又笑了,笑容空靈,仿佛透明,「喜歡呀!您為什麼這麼問呢,我看起來好像是不喜歡的麼?」

他忙搖頭,摁住自己心里那百折千回的苦辣酸甜,「我是說……這里很老,你卻年輕。你在這里,對著這些陳舊的磚瓦牆壁,不會覺得悶麼?」

她笑著搖頭,「不會呀!這些磚瓦牆壁雖然老了,幾百歲了——」她說著特地一指牆上的地圖,「您知道吧,這沈陽故宮雖然最初的輪廓始建于清太祖皇帝努爾哈赤年代,可是西路的主要建築卻都是建于乾隆年間,是乾隆四十七年前後才建成的呢!」

皇帝怔住。

「乾隆四十七年?原來還要那麼久……」

她卻听錯了,含笑點頭道,「可不,距今都二百多年了!」

她收起笑容,抬眸望向這古老的宮殿,「說來奇怪,我仿佛也認識了它們許久,許久……就好像二百多年前,我曾來過似的。」

他心下劇痛,馬車一晃,他已是睜開眼來。

原是車駕已經抵達吉安所,小十五等人都在車外恭迎。

眼前一切如故——只是,再也沒有了那個人兒。

他攥緊拳頭,用指尖掐著的疼痛來克制內心的悵惘和絕望。

他答應過她,一定會看顧好他們的孩子。縱然她不在了,他們的孩子卻還在身邊……他得守著他們,撫養他們長大,將他們扶上那高高的宮闕之巔!

心思放定,他毅然松開了拳頭,下車。

走向他和她的孩子,他和她生命的延續、希望的所在——他們的圓子,他親自選定的繼承人、大清的儲君!

九兒啊,爺一定會看顧好咱們的孩子,絕不負你……

二月十五日,令懿皇貴妃初祭禮,皇帝命皇十五子琰奠酒。

初祭禮之上,宣讀令懿皇貴妃初次祭文。

初次祭文曰︰「四星掩曜,璇宮之雅範空貽;九御含淒,蘭戺之崇班安仰。悵雲軿之將返,曉侵庭霰之寒。訝鸞馭之難留,宵警簽之促。爰陳初奠,藉述深悲。惟令懿皇貴妃︰秉質溫柔,禔躬恪。憶自升華紫禁,溫恭之德聿昭。洊因晉秩彤閨,謙抑之懷益著。禖祀協慶,金枝開佩韣之祥。蘭館勷勤,弋練重繅盆之典。念夙昔翊宣壺教,冠位號而式是令儀。嘉晨昏懋慈歡,侍庭闈而彰其懿孝。」

「方冀長綏夫茀祿,何圖頓遘夫危痾。始猶力疾而不言,繼期勿藥之友顧。荏苒歲更,新舊遂侵,尋病入膏肓。乍間乍沉,唯再三之視。轉延轉篤,仍希萬一之生。僅存久慮彼懸絲,長謝忽驚茲屬纊。溯遺而感悼,謚表嘉名。撫往事以增欷,祔從吉隧。酹椒漿之芬若,嘆薤露之淒其。」

「嗚呼!駒隙勿馳,緬卅載而宛如昨日。仙蹤遄往,行五旬而尚靳一年。月竟闕于晦前,輪乏長生之桂。日未移乎春仲,階余垂盡之蓂。攄此哀悰,尚其歆格。」

祭文中強調令懿皇貴妃行親蠶之禮,壺教六宮,以皇貴妃的位分,卻行位正中宮之實。

接下來又重憶起令懿皇貴妃得病之初,隱忍而不言,不想叫皇帝分心……皇帝也本希望用心醫治,必定可以痊愈。卻怎麼都沒想到,新舊交替之際,她卻終究病入膏肓……

皇帝悲愴地說道,自己唯有再三地去看她;盡管她的病時好時壞,他仍相信她哪怕還有萬分之一的希望,仍然一定會好起來……

皇帝最遺憾令懿皇貴妃還差一年就到五十歲,就這樣去了。

她薨逝于月末前的一天,而這時候月是缺的,故此月中看不見那代表長生、對她意義重大的桂樹去;而也因為她的離去,太陽也無法走進仲春二月,叫那台階上只留下了垂盡了的蓂草——

蓂是古代神話傳說中堯時的一種瑞草。亦稱「歷莢」。據說,唐堯的時候,階下生了一株草,每月一日開始長出一片莢來,到月半共長了十五莢。以後每日落去一莢,月大則莢都落盡。所有的時間仿佛都停止在了正月二十九那天,故此那蓂草在二十九日落盡,就再也沒有機會從月初重新生長而回了。

皇帝與皇貴妃伉儷二人,月喻皇貴妃,日喻皇帝。月缺了,日便也停滯了,再也走不動了……

二月二十五日,令懿皇貴妃大祭禮。依舊是皇十五子琰奠酒。

二次祭文中,皇帝再度憶起︰「依依思綿惙之期,廿余日倏成隙影;歷歷念柔嘉之美,三十年都付悲懷」。

此次祭文中,皇帝明白提到了令懿皇貴妃薨逝之前最後的囑托——「撫此當前兒女尚余幼稚之堪」,皇帝是以此告慰婉兮,她的囑托他全都記得,從未或忘。

在幾次祭文中,以及在皇帝為婉兮所作的挽詩中,皇帝無數次一而再地明確提到「三十年」的字眼兒。這在皇帝寫給後宮其他主位的祭文、御制詩等當中是罕見的。寫給別人的,會是記著不同的年份,唯有給婉兮的,是一再地強調「三十年」。

由此可見,這個「三十年」在皇帝的心中,該有何等的分量——因為那是一個男人從三十歲到六十歲,一生之中最好的年華啊。

在這三十年里,他完成了一生中最重大的功業,大清在他的手中走向了盛世——這三十年,是他這輩子最不能忘卻的回憶,是他身為帝王最有意義的時光。

隨著她的離去,他的那最意氣風發、功業 赫的三十年,便也宣告走向了終結……

沒有了她,他還活著,可是他最好的一切,都已經結束了。

十月二十六日,令懿皇貴妃金棺奉安皇帝陵寢地宮。

同日奉安的,還有慶貴妃語琴、豫妃博爾濟吉特氏。

尤其是語琴,這一生的姐妹相伴,這一生的同日入宮,終究最終也是同日長眠地下而去。

在奉安禮之前,皇帝下旨,為令懿皇貴妃增加儀仗十八件。至此令懿皇貴妃的儀仗已然增至七十六件,僅比皇後少一件……

婉兮的棺位,被安置在皇帝身邊,地位超過慧賢皇貴妃、淑嘉皇貴妃等,與孝賢皇後一起,左右伴隨在皇帝身邊。因那棺位之上有鎖棺石,那石頭一旦咬合,便不可移動,故此婉兮的入葬之位,是在奉安之時,就已然被皇帝密旨,牢牢固定在身邊,不移不動了。

至此,婉兮含笑長眠而去。

這世上便只剩下皇帝一人,以花甲之年,親手拉拔婉兮留在世上的兒孫們。

乾隆四十五年十一月十九日,九公主也長逝而去。

與母親一樣,在九公主病重之時,皇帝親去探望,問九公主尚有和未竟之心願時,九公主半個字都未曾提及自己,同樣是將自己的孩子托付給了皇帝。

彼時皇帝落淚道,「……阿瑪想要為你沖喜,給你固倫公主的名號可好?」

九公主卻是含笑搖頭,「阿瑪呀,對于女兒來說,這一刻最要緊的只有自己的孩子……女兒不要固倫公主的名號,女兒只求阿瑪,替女兒,照看德雅……」

九公主薨逝之後的三個月,乾隆四十六年二月初三日,皇帝便將九公主的大格格接進內廷來撫養。

——大格格德雅是皇帝的外孫女兒,本是外姓人;可是便是皇帝的孫女兒們都只能在端則門內居住,這個外孫女卻是接進內廷來。

且是居住在翊坤宮,與十公主住在一處,一起撫養。

九公主雖然已經去了,可是她的大格格卻還是在皇帝身邊長大。皇帝能給十公主這個小女兒的,大格格這個外姓的外孫女兒也同樣享有——都說十公主受寵,可是分明九公主的女兒與她一同養育。

就在一年後,亦即乾隆四十七年,翊坤宮里又迎來了一個小女孩兒,一個將對大清後宮產生巨大影響的小女孩兒——恭阿拉之女、鈕祜祿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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