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卷60、心病

叫敏怡當面質問出這樣一番話來,福康安也是渾身一個激靈,酒都醒了。一秒,精彩免費閱讀!

他倒不是怕敏怡跟他鬧,他怕的是——這樣的酒後吐真言,當真被敏怡听出了端倪去,再連累到蓮生去。

蓮生可以不要他……可是他卻不可以因為自己的一廂情願而連累了蓮生啊。

他沒怨過蓮生,他知道蓮生是甫降生兩個月便被指了婚,一切的一切都早已注定;

他也更明白,蓮生是大清公主,她的婚嫁除了個人的情愛之外,還肩負著安定江山的重擔。

雖然他不甘心眼睜睜看著蓮生嫁給拉旺,可是,他卻也只抱怨老天不公;他也歸結為前生,他跟蓮生修來的緣分不夠,所以只能在今生相遇,卻無緣相守啊……

他怎麼能夠因為自己,叫蓮生被敏怡窺破。他怎麼能夠受得了,女人因為嫉妒,會將這樣的話傳揚出去?

他便先冷靜下來,撐著醉意,斜睨著敏怡笑。

「我心里有人……是,你說對了。」

福康安借著酒意便耍賴地笑了起來,「怎麼,你拈酸了,是麼?敏怡,你是我的福晉,你可不能善妒哦……為妻而善妒,那可是犯了七出之條。」

敏怡听見自己的心咯 跳了一下,隨即便狠狠地沉了下去。

「三爺,我沒想到,你竟然還如此坦率,當著我承認了!」

敏怡說著抓起一杯酒來,仰頭就干了下去,「我以為你會小心翼翼地隱藏著,我真沒想到你就這麼大大方方地承認了!我倒要問你一句︰你瘋了麼?你不想活了,是不是?」

敏怡的語氣,越發叫富康安心下不安——看樣子,敏怡是真的猜到了。

富康安心底一橫,反倒大笑起來,「我瘋了?是,我是瘋了,為了那個人瘋了。」

「可是,若說我不想活了……嘖,這個倒還不至于吧。」

富康安眸子倏然一轉,「不就是個縣令的小妾麼,我喜歡了就是喜歡了,奪了,又怎樣!我倒不相信,一個小小縣令還敢上告!」

敏怡驚了一跳,「縣令?小妾?爺,你究竟說的,都是什麼啊?」

敏怡原本以為自己已經明白了,可是被福康安三兩句就又給徹底說糊涂了。

不是公主和額駙麼,怎麼跑到縣令跟小妾去了?

這都哪兒跟哪兒啊?何啻于天上跟地下去?

看敏怡亂了,福康安心下終于悄然松了一口氣,緩緩一笑,醉眼重又朦朧起來。

「原本不想告訴你,可是既然你說你知道了,那我就也不瞞著你了。」

福康安這回不再抱著酒壇子,而是換了小酒盅,將酒小心翼翼地分了,才捏著小酒盅一小口一小口地喝。

「……自從成婚以來,我先在雲南,後又到伊犁。我在軍營效命,你卻留在京中侍奉額娘。咱們兩個分隔這麼遠,我的官職還沒資格帶家眷;而家里,阿瑪和四公主嫂子、小妹妹都剛身故了,需要有你伺候著,幫著額娘管著家。」

「敏怡啊,可是你不知道我獨自一個人在西南和西北兩處軍營的寂寞和辛苦——我身邊需要有人伺候,知冷知熱,替我侍奉巾櫛……」

敏怡喉頭一梗,「所以三爺的意思是,想要納妾了麼?」

福康安笑起來,「知我者,賢妻也。我不是想要納妾了,而是,我已經踫見這麼個人啦!」

福康安說著,厚著臉皮伸手過來捉住敏怡的手,含笑拍著。

「……她叫香兒,伊犁人。原本是個縣令的小妾。那縣令是個蒙古人,前陣子回京來走動,想要謀個更高的官職。結果他就將香兒給扔在原籍好幾個月,不聞不問。香兒一氣之下就回了伊犁……正巧遇見了我;她跟了我,不跟那縣令了。」

敏怡頭有些暈,急得跺腳道,「三爺若是想納妾,什麼樣的人沒有?!便是使些銀子,買個干干淨淨的好人家的女兒,就也是了;若外頭的人不中意的,府里還有這麼多現成的丫頭,三爺隨便想抬舉誰,不是更知根知底,更懂規矩的?」

「三爺何苦看中旁人的小妾,還要強奪過來?那縣令的官職再小,也終究是朝廷命官不是?!此事若要是被外人知道了,還不得參奏三爺一本去?」

福康安大笑起來,笑得都捂住肚子,可是卻沒發出一點聲音。

他笑罷了才拍著敏怡的手道,「你啊,是沒听明白關鍵,自不明白她的妙處……你听著,我再細細給你重說一遍啊。」

「我說她啊,叫香兒;我是在伊犁啊,遇見她的……你難道,就沒想到什麼去?」

敏怡雖說從小遠離宮廷,沒有福康安家兒子、女兒們從小都有機會在宮中行走的機會去;可是好歹敏怡的阿瑪也曾當過內閣中書、軍機章京,深諳宮中秘辛;且後來曾為督撫之職,為封疆大吏,與王公們也多有交結,故此對于宮中之事也並非毫無所知。

敏怡便微微一眯眼,「香,伊犁……你是想說,這個香兒的相貌也又如容妃主子一般美麗,而她身上爺有如容妃主子一般有特別的香氣?」

容妃封妃,封號為「容」,這是漢字的封號。可是大清是一個各族融和的朝代,宮廷中多種語言並用,故此容妃除了有漢字「容」這個封號之外,也另外還有維語封號、滿語封號。

皇帝本人也深諳維語,故此給容妃的維語封號為「伊帕爾汗」,意思便為「香姑娘」之意。以此來贊美容妃帶來西域香料,並且善于制備花露、香露的美好。

所以一提到「香」與「伊犁」的連用,便最直接想到了容妃去。

福康安終于滿意地笑了起來,只是那笑依舊是無聲的,仿佛都積郁在了心口里,那麼深那麼深。

見丈夫如此神色,敏怡的一顆心便沉得更低。

「原來是國色天香的姑娘,怪不得三爺肯不顧官聲,更不惜奪人所愛!」

福康安依舊在笑,卻是別開了目光,「這就是緣分吧,看了一眼便再也忘不掉,不惜一切都要得到她……敏怡,她將是我的侍妾,陪我在軍營,侍奉衣食。」

「我不會帶她回府來,更不會叫她來給額娘行禮……你依舊是我的福晉,她不會登堂入室,你盡可放心。」

敏怡渾身輕顫。

她該高興麼?她能松一口氣去麼?

就算那香兒只在軍營陪伴丈夫,就算那香兒沒資格登堂入室……可是作為一個女人,即便沒有名分,可是卻能獨佔丈夫所有的注目去,那還有什麼不知足去?

而她呢,卻只能空守著一個名分,留在京中侍奉婆母,然後遠遠地遙望丈夫遠在天涯,不知歸期!

這樣的日子,難道就是她的福分了麼?

看敏怡那份掙扎和痛楚的神色,福康安心下何嘗就沒有愧疚啊。

可是他愧對的不止是自己的福晉,還有那個無辜的香兒……

可是這一刻,為了保護心中那個人兒,他也只能出此下策。就叫敏怡將他心中的人當成是香兒吧,他可以毀了自己今生的名聲,卻容不得自己傷了那個人一分一毫去。

因為代替九爺,自請赴雲南軍營效力,皇帝于去年已經按照福康安頭等侍衛的出身,賞給福康安戶部右侍郎餃,兼瓖藍旗蒙古副都統餃,赴伊犁辦事;此次回京,皇上為獎賞福康安,又將他的瓖藍旗蒙古副都統,擢為瓖黃旗滿洲副都統。

從下五旗的瓖藍旗,到上三旗的瓖黃旗;從蒙古旗份的副都統,到滿洲旗份的副都統,福康安都已經是一步一個腳印地穩穩走上了青雲路來。

可是皇上這樣的恩寵,反倒更加叫福康安內心不安。

他這幾年所做的,只是代替父親赴軍營效力罷了,尚且還談不上立功;反倒是皇上剛剛獎賞了赴軍營效力立功的乾清門侍衛彰靄,自到軍營,甚為奮勇,著賞給「托克莫忒巴圖魯」名號,仍照例賞銀一百兩。

正所謂豢養千日,用在一時。這些曾經在御前行走的侍衛們,紛紛赴軍營立功……皇上對他又是如此恩遇,他知道,該是他為朝廷立大功,以回報皇上、為阿瑪正名之時了。

此時小金川之事又幾成泥沼,皇上手上可用之人越發少。

就連和敬公主的丈夫、固倫額駙色布騰巴勒珠爾,被皇帝派去四川審訊涉罪官員,結果沒給審明白,反倒意有偏袒,被同去辦事的大臣,一本給參到皇帝面前。

皇帝失望之後,自是大怒,下旨叱道︰「色布騰巴勒珠爾,人本糊涂。因其屢次懇赴軍營,向以練習軍務,遂令代為參贊。然猶諄切教誡。冀其自知改勉。」

「不意到軍營後,不思協力剿賊,偏袒伍岱,據其一面之詞,苛求溫福,欲加之罪。以致進剿事宜,月余延緩,其乖張貽誤之罪,實無可逭!」

「色布騰巴勒珠爾,所有爵位、職任,著俱革退!」

這位三額駙,在當初平定回部之時被皇帝將一切爵位全都革退一次之後,拼了命去戰場上立功贖罪,險些死在軍營……以此來挽回皇帝的心,將爵位給贏回來之後,這回又將所有爵位都給丟了。

消息傳到後宮,連穎妃、豫妃等出自蒙古的嬪妃都只能跟著嘆氣,「上回是險些丟了性命,才將爵位給贏回來的;那這次又所有爵位、職任都給革退了,是不是又要拼一次命,才能換得回來了。」

語琴凝著婉兮,「同樣是固倫額駙,瞧瞧皇上對咱們拉旺的態度,再反觀這位三額駙……嘖,真不是我偏心,而是皇上的心眼兒可偏大發了。」

婉兮心下雖知道皇上一向都護著他們的孩子,可是這一刻卻也反倒更為朝廷大局而憂心,「皇上派去四川的一干人,沒能將小金川的事辦明白,進剿無力不說,反倒內訌成這樣一團去了。」

「我倒不知道皇上接下來能派誰人去了……」

若是九爺還在……抑或是當年協助九爺平定大金川的老將岳鐘琪還在,那小金川必定不敢如此作亂!

只可惜……

次日傳來消息,皇帝下旨令四額駙福隆安接替三額駙色布騰巴勒珠爾,馳往四川,查辦此事。

福隆安辦事一向穩妥,雖不用擔心他如三額駙那般偏袒;但是終究福隆安只能去做查辦的事情,他帶不了兵,還不能徹底解決小金川的事啊。

連皇帝在諭旨里,都帶著嘆息說,「……此時官兵進討小金川,正需大員統率。」

婉兮都不由得每日里多在小佛堂里多留一時,只為替朝廷,為皇上祈祝這個能統帥大軍平定小金川的大員,早些出現。

福隆安是剛過完端午,于五月初七日離京,馳往四川的;一日之後,即五月初八日,皇帝便又命福康安在軍機處學習行走。

這情形便與當年九爺被派往雲南,前腳剛走,皇上便給福隆安各種擢升、兼職的情形頗為相似。

便連婉兮都有些緊張到掌心冒汗了。

大金川當年是九爺平定的,此時能夠震懾金川的必定還是九爺的威名。可是九爺的兒子里頭,能帶兵的長子福靈安,已經為國捐軀;其余隆哥兒不善帶兵,福長安年歲不到。

——所余,唯有一個麒麟保了。

大年大金川之戰在膠著之時,皇上等待著一個英雄的出現,能夠帶領朝廷大軍平定金川之時,婉兮可以出言鼓勵九爺自告奮勇……可那是婉兮與九爺的情分在那呢;

而此時是換成了麒麟保。雖說婉兮與麒麟保這孩子也有情分在,麒麟保也一半是跟著婉兮長大的。可是終究麒麟保是麒麟保,不是九爺啊。

況且這幾年間九爺府中失去的人太多,麒麟保更是九福晉的心頭肉,婉兮縱然再明白皇上的心,這會子卻也不能再如當年提點九爺一般,去提點麒麟保了。

這樣不如不知、知了卻什麼都不能做的焦慮和掙扎,叫婉兮病倒了。

倒也沒什麼大病,就是咳嗽。

歸雲舢也說是心焦所致。

此時小七已經出嫁,宮內也只有啾啾陪伴母親。啾啾一個勁兒追問婉兮為何心焦,婉兮也不好說,見啾啾問得急了,婉兮也只能推說,是因為啾啾即將出嫁,心下舍不得所致。

啾啾沒了主意,依著從小的習慣,只管去找小哥哥札蘭泰去。

兩人即將成婚,況且札蘭泰就是在御前行走的,這便見一面倒也不難。

啾啾見了札蘭泰,這便急得掉了眼淚去,「……我能不能晚些再嫁給你?我姐姐剛成婚兩年,我也要成婚了,我額涅心下自然難受——我不想叫我額涅難受,我也舍不得我額涅啊。」

札蘭泰看著這樣哭成淚人兒的啾啾,既是心疼,又是好笑。

他伸手替啾啾擦淚,柔聲道,「便是出嫁了,難不成還不能回宮來看望皇貴妃阿娘了不成?再說皇貴妃阿娘一向是最為堅韌之人,她若當真是舍不得你,才不會當著你的面就告訴你了……她寧肯自己躲起來難受,也要當著你的面笑著,也好叫你放心。」

啾啾如醍醐灌頂,崇拜地望住札蘭泰,「對呀!我額涅才不是隨便在我們面前掉眼淚的額娘……那她既然當著我面難受了,那便未必都是舍不得我。」

札蘭泰這才贊許而笑,忍不住伸手刮了啾啾鼻尖一記,「這回終于聰明了!」

啾啾紅了臉頰,仰臉嬌憨道,「有我的札蘭小哥哥這般聰明就夠了,哪兒還用的著我聰明去?我只擎著現成的,就夠啦!」

札蘭泰被自己媳婦兒給捧得這麼高,心下也只能認命︰那也只能去幫媳婦兒解決了這個難題去。

札蘭泰與啾啾細細問了皇貴妃阿娘這些天來說過什麼、做過什麼去。

札蘭泰一向心細如發,許多就連啾啾都未曾留意的細節之處,都被札蘭泰仔細地捋出了因果去。

最後札蘭泰也是垂首沉默半晌,然後緩緩問,「你說,如果我向皇上自請帶兵出征小金川,可好?」

啾啾嚇了一跳,「你怎麼說這個?」

札蘭泰眼簾輕垂,「我是兆惠的兒子,父業子承。此時朝中缺大將,我便自然該披掛上陣,繼承父志,為國盡忠。」

「話雖如此,可是時機不對呀!」啾啾伸手拍了拍札蘭泰的面頰,「我的小哥哥,你是傻了不成?皇阿瑪下旨,今年是咱們的成婚之期,這眼看著就到了呀!「

「便是為了這個,今年我皇阿瑪能派誰去,也決不能派你去的!你啊,快點兒死了這顆心去吧!」

說到要披掛上陣,哪個女子不想攔著自己的夫君呢?

再說,札蘭小哥哥這些年,的確是不擅長親自統兵打仗,只擅長當軍師的呀!

札蘭泰看著啾啾是真的急得眼眶都紅了,心下一軟,抬手輕撫啾啾那紅隻果似的臉頰,「我知道了。你別擔心,我不去了就是,啊~~」

札蘭泰安撫完了小媳婦兒,親自送了啾啾回去。可是他自己的一顆心卻如何能平靜下來呢?

如果想叫啾啾完全放下心來,他就得設法替皇貴妃阿娘解決了那件心病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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