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卷52、林深時見鹿(畢)

說到此事,永琪也不由得長眉輕蹙。

「因明年本是皇瑪母的七十萬壽,皇阿瑪原本定于明年奉皇瑪母聖駕,三下江南。只是今年江南的雨水有些大,高、寶、興、泰、一帶低處所,頗有漫溢。皇阿瑪特傳諭尹繼善,查明下游被水之區。」

「因尹繼善等江南官員既要預備南巡之事,又要查清水災之事,皇上擔心他們一心二用,不能專心于賑恤事宜。故此皇阿瑪特地下旨,‘該處既現已成災,亟宜以賑務為切要。南巡一事,原不妨酌量改期。該督身任封疆,自當權其緩急,早為奏請。何必待朕詢及,始以入告耶。’」

愉妃听著倒是挑了挑眉,「哦?我怎麼听著,倒是你皇阿瑪在叱責那尹繼善,卻不是你岳丈鄂弼。」

因永琪這一番話,愉妃的心下未免又是一番悄然的計較。

知母莫若子,永琪都忍不住輕嘆口氣,「額娘別急,听兒子說完——皇阿瑪為了賑恤江南水災,將原定于明年的南巡暫緩,推遲到後年去。只是,明年總歸是皇瑪母的七十歲萬壽的正日子,皇阿瑪為表孝心,還是定于明年奉皇瑪母西巡五台山。」

愉妃點頭,「哦,既然是西巡五台山,便是到了山西地界兒。鄂弼是山西巡撫,這才關聯到了他去。」

愉妃拉過兒子來,「永琪啊,這便是巡幸五台山,又干系到了鄂弼去什麼?」

永琪便是沉沉嘆了口氣,「他也是有心孝敬皇阿瑪和皇瑪母,這便在五台山菩薩頂,蓋造行宮。皇阿瑪叱責,說,‘朕在彼駐蹕,為日無多,何必蓋造?!’」

愉妃輕輕吐了口氣,「他這是想討皇上的歡心,卻沒拍好,反倒拍在了你皇阿瑪的腳上!你皇阿瑪最厭煩官員借接駕的借口,背著他而大興靡費。到時你皇阿瑪不知情之下,反倒被百姓怨恨,你皇阿瑪最容不得這種欺上瞞下的臣子去。」

永琪垂下頭,也是搖頭。

愉妃想了一會子也是嘆氣,「想當年,那鄂爾泰為兩朝權相之時,鄂家的兒子在各地為官,哪個還用得著這麼小心翼翼討好皇上去的?可是如今鄂家大廈已傾,鄂爾泰自己都被挪出賢良祠,他鄂家的長子鄂容安也落了罪,結果死在了軍陣……再加上鄂常在她家那一支,鄂樂舜兄弟前後腳兒地被皇上賜自盡……如今的鄂家,再也不是當年的那個鄂家了。」

「這便也難怪,如今尚在各地任上的鄂家人,辦事全都小心翼翼,惟恐觸怒皇上。可是總是事與願違,越是小心翼翼想要討好皇上,卻反倒正好兒拍在了皇上的馬腳上,適得其反,唉!」

連自己的母親都這樣說,永琪心下便更是陰郁。

連那個瘸腿的老八,這些年不受皇阿瑪待見,結果皇阿瑪還給指了兩江總督的女兒為嫡福晉;可是他呢,皇阿瑪卻給指了個早已不復當年的鄂家的女兒為嫡福晉。

便從這嫡福晉的身份上,他都反倒要矮了老八永璇一頭去。

愉妃嘆息了一會子,這也留意兒子半晌沒出聲了。她抬眸望住兒子,心下也明白兒子的心情,這便伸手拉住了兒子。

「永琪啊……你也別想太多。總歸皇上只是叱責兩句,又沒旁的不是麼?只要鄂弼知錯能改,不再大興土木,想來皇上也不至于遷怒。待得明年皇上西巡五台而去,到了你岳父的地界兒,那也是你岳父的榮耀一場不是?」

永琪深吸口氣,「額娘有所不知,皇阿瑪雖說只是口頭叱責,可是額娘可知道,皇阿瑪下旨叱責是在什麼場合?」

愉妃心下也是一跳,「什麼場合?」

永琪閉了閉眼,「……是乾清門听政之時啊!那便是要將政事稟報上天之際。」

愉妃也擔心得說不出話來。

永琪嘆了口氣,「……子息之事,按著今年這形勢,兒子便不能叫子息由福晉所出。」

愉妃張了張嘴,也只是抽了手回去。

「那你的意思……是叫英媛,還是博容?」

永琪垂首,眸光幽幽,「博容母家是漢姓人,暫且指望不上;如今這會子,唯有英媛。」

愉妃便有些說不出話來。

若是將這寶押在英媛身上,那她在宮里就不能跟玉蕤太僵了。而若要與玉蕤有所走動,那自然不能再開罪婉兮……這如今自是叫她為難。

「可是英媛她……這會子就能幫得上你了麼?」愉妃忍不住問。

永琪點頭,「能幫得上。英媛的阿瑪觀保,此時為上書房總師傅,兒子每日在上書房念書,也自有觀保照應著。況且還有德保呢,德保如今管著內務府,在前朝還有工部侍郎的官職,能幫襯得上咱們的就更多。」

愉妃無奈,便也嘆口氣,點了點頭,「你這樣說,我心下自也是認同的。只是不知道英媛當年失了你第一個孩子去之後,身子調養過來沒有。」

永琪倒是含笑,「額娘放心就是。額娘別看她是書香之家的女孩兒,看似多愁善感,實則心下卻是寬和的。不好的事兒,她並不郁在心里,而是自己主動地將它們都散了。」

愉妃沉沉嘆口氣,「那好吧……你便安排你自己所里的事兒,我在內廷這邊兒,該替你辦的也自然會開始辦,你放心就是。」

永琪明白,母親說的就是要因為他這個選擇,而要重新與永壽宮開始走動。

永琪撩袍跪倒,「兒子謝額娘成全。額娘為兒子受的委屈,兒子心下也必定都不忘。」

愉妃嘆口氣,扶起兒子來,「傻孩子,額娘就你這麼一個孩子,額娘自全部的希望都在你身上。只要你好,額娘便是做什麼都豁得出去。」

永琪告退而去,愉妃獨自在殿內坐了好一會子。

已是到了黃昏,該到皇後宮里請安了。

愉妃卻吩咐三丹,「你替我去,就說我今晚上受了風寒,去不了了。」

三丹一怔,「主子這是……?」

愉妃嘆口氣,「不但今兒不去了,後頭的日子,也能不去就不去。便是從今兒起,咱們也要跟皇後那邊兒拉遠些。」

三丹有些沒听明白,卻也不敢直接問,只得垂首自己先思忖了會子。然後按著自己的理解,緩緩道,「主子不去也是好的。總歸這會子皇後主子因十二阿哥學回話一事,連著多少日子都是鼻子不是鼻子、臉不是臉的,主子便是去了,也只是陪著一起吃排頭。」

愉妃輕哼一聲兒,「從前還只是吃排頭,我倒怕再過不了幾日,皇後的怒火就要直接朝著我來了。」

三丹一驚,忙問,「主子這是何意?還求主子示下。」

愉妃嘆了口氣,「還是方才永琪來說的話兒,提醒了我去。如今上書房的總師傅啊,是英媛的阿瑪觀保。你想啊,上書房的課程、師傅的調配,都由總師傅負責。那永如今被換了回語去,自是要對師傅和課程全都橫挑鼻子豎挑眼。」

「到時候怨恨來怨恨去,自然是要都怨恨到觀保的頭上去了。憑皇後的性子,自然會從觀保與咱們的關系,將這事兒又牽連到永琪和我頭上來。到時候兒等她跟令貴妃發夠了瘋,便又得找我來咬兩口。」

三丹一听也明白了,這便是狠狠兒嚇了一跳。

她抬眸望住愉妃,欲言又止。

愉妃瞟了她一眼,「有話就說吧。」

三丹小心道,「若是這麼著……那倒是逼得主子不能不回頭再與令貴妃站在一處了。」

愉妃听了也是深深嘆氣,抬起手來捏住眉心,「誰說不是?其實這事兒說起來,咱們也是吃了令貴妃的掛烙兒,她和舒妃一起算計了永,結果反倒扯上咱們來。」

「只是這會子事已至此,我也唯有如此,才能不單獨受皇後的怨毒去了。」

過了十二月二十,年味兒便一日更比一日濃。

皇帝的賜宴,便在這時候兒已然提前開始了。

十二月二十三日,皇帝赴瀛台賜宴。宗室公如松等,率葉爾羌、喀什噶爾、阿克蘇、和闐、烏什、庫車、沙雅爾、賽哩木、拜、諸回城入覲伯克薩里等受宴。宴畢,又召諸位薩里,至重華宮再賜茶果。

十二月二十四日,皇帝再赴西廠幄次,賜朝正外藩蒙古王公及回部郡王霍集斯等、葉爾羌諸回城伯克薩里等宴。並賞賜冠服、幣帛有差。

這年根兒底下,皇帝連著兩日賜宴回部王公,足見皇帝對于回部的重視。

皇帝既有此番賜宴,和貴人便早接到旨意,要陪同皇上赴宴。

赴宴之前,和貴人卻來永壽宮見婉兮,向婉兮懇求,可否帶九公主同去。

婉兮倒是有些意外,含笑道︰「阿窅你喜愛啾啾,那自然是她的福分。只是皇上賜宴回部王公,這樣的場合兒,又哪里是她該去得的?況且她啊,這會子正是調皮的時候兒,若是去了,亂了半點兒的規矩,可怎生好?」

和貴人垂下頭去,半晌才緩緩道,「我是今年二月進封的,此時是十二月,正好十個月了。」

婉兮听懂了和貴人特地說的這一句「十個月」,便含笑點頭,「我明白。你進宮已然十個月,你族人心下自然要揣度,你是否得寵。後宮得寵與否,最直接的標準,就是你是否有了皇嗣。」

「你進封至今已然正好十個月了,若是得寵,即便還未臨盆,也總該有了肚子才是……」

和貴人黯然點頭,「其實,我自己矛盾,我族人也同樣矛盾。他們也許是既盼望我有了孩子,又不希望我有了孩子。」

婉兮也是明白,和貴人說的便是她母族信仰之事。

婉兮輕嘆一聲兒,捉過和貴人的手來,「所以你才希望能帶著啾啾一同赴宴,叫你族人看見,你沒有懷了身子;可是皇上也並未慢待你,皇上將公主放在了你身邊兒撫養。」

和貴人那深凹的眼中滑過一絲哀傷,「我不敢奢望撫養公主,只是好歹到時候兒能叫我族人放下心來。」

婉兮便點頭,「那我不論因朝廷,還是因咱們兩個的情分,自然都不能拒絕。」

婉兮含笑拉過啾啾的手來,放進和貴人的掌心,「最難得是你們兩個投緣,她天生那麼個小狗兒鼻子,而你又身帶香氣,那你們之間的緣分啊,便不是我這個當額娘的能攔得住的。」

「阿窅,你盡管帶著啾啾去吧。只一宗,替我看嚴了她,別叫她在瀛台玩兒瘋了,失了規矩去。」

和貴人歡喜得騰地站起,「您放心就是!再說,到時候兒滿座都是我的族人,他們便是看我,也不敢對啾啾有什麼不滿意去。」

婉兮含笑點頭,又捉過啾啾來問,「你跟著和娘娘去赴宴,你可膽兒突不?」

才兩歲半大的啾啾正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年歲,小腦袋登時搖得跟撥浪鼓一樣兒,「我才不怕!」

婉兮也不由得笑,抬眸與在座的語琴、穎妃等人都對了個眼神兒,「瞧瞧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模樣兒,也不知道像誰。」

都是自己的閨女,可是小七當真不是這個樣兒。這個啾啾啊,性子越發像個男孩兒了。

也是,啾啾本來就是小女兒,從小就受寵,不必擔了小七那樣兒的姐姐的身份去。況且自打和貴人進宮以來,啾啾簡直就是泡進了蜜糖罐兒里,和貴人凡事都由著她,自叫她的性子又寬縱了不少。

「你不怕歸不怕,可是到筵宴上去,可不是只不怕就夠了。你啊得琢磨琢磨,到時候兒怎麼給你皇阿瑪與和娘娘長臉去」婉兮逗著啾啾。

那是國宴,更何況是宴請回部王公。和貴人既然希望小小的啾啾能幫她擋箭,那啾啾自然整場宴會都得在回部王公眾目睽睽之下。

「總歸不能干坐著啊,更不能只埋頭苦吃,」婉兮含笑引導著啾啾,「你得展示點啥,又或者表演點兒啥呀。」

啾啾听著直翻小眼皮,抱著膀兒,認真地想了一會子。

不過她也就想了這一會子,主意來得倒是快,她便撲進和貴人懷里,湊在和貴人耳朵邊兒上嘀咕起來。

婉兮無奈地笑,「有什麼話不敢當著我們說?你個小鬼頭,不許想壞主意。」

啾啾就坐在和貴人的懷里,摟著和貴人的手臂,唧唧咕咕地樂開了,「……我給他們灌酒!」

婉兮都被嚇了一跳,「哎喲!你還沒有板凳兒高呢,你還知道給人灌酒了嘿?」

和貴人難得地也是開懷大笑出來,攏緊了九公主,卻在九公主看不見的腦袋頂上向婉兮眨眼示意。

婉兮明白,這其中另外有玄機,這便也故意繼續繃著嚴肅問,「什麼酒啊?好喝麼?」

啾啾使勁兒點頭,「絕世好喝!」

婉兮都沒轍了,不是自家的孩子自己愛顯擺,只是這會子啾啾說得太可愛。婉兮含笑向語琴、穎妃,「哎喲,連‘絕世’這樣的話兒都會說了!」

語琴也故意繃起臉來問,「是什麼酒啊?讓慶額娘猜猜,你能喜歡的,必定與花兒朵兒的有關聯。難不成,是用花兒釀的酒?」

啾啾登時拍手大笑,「慶額娘真聰明!」

穎妃也長長地「哦」了一聲兒,「我懂了,你跟你和娘娘見天兒如膠似漆地在一起,原來不止因為她身上的香味兒,你還跟你和娘娘學了用花瓣兒釀酒吧?」

和貴人含笑轉向穎妃,「是用花露。花露加入多少不同的水中,讓它的濃烈程度又強有淡,便是不同的用處。淡的可以泡茶、沐浴、燻染衣裳;稍微濃一點的可以釀酒、做藥;最濃的,就可以做成薔薇水等專為染香所用。」

穎妃點點頭,「哦,原來是和貴人帶進宮來的新鮮制法兒。我還以為還是從前用花瓣兒釀酒的法子呢,若是那個,倒是不新鮮了。乾隆二年那會子,開原已經有酒坊,加了花瓣兒釀酒了。」

和貴人有些不知如何回答,便咬唇垂下頭去。婉兮與語琴默默地對了個眼神兒。

少頃和貴人抱著啾啾去了,穎妃等人也各自散了。

語琴特地慢走一步,抬眸凝視著婉兮,「方才,你也跟我一樣兒,懸心了不是?」

婉兮點頭,「高娃一向是直性子,有什麼說什麼。不過她方才也的確是叫和貴人有些尷尬了。」

語琴便也嘆了口氣,「這內里的緣故,我怕是也能領會一二。你看她是怎麼忽然沖著和貴人去的?還不是瞧見和貴人與啾啾越發親密了。」

婉兮也是點頭。方才那會子,啾啾干脆就是坐在和貴人懷里,抱著和貴人的手臂,倒比跟她這個當親生額娘的還親熱呢。她這個當親生額娘的心下還閃過那麼一點子酸味兒去呢,就更何況旁人了呢?

語琴凝著婉兮,緩緩道,「關于啾啾……你總該早作打算才是。終究小十五也漸漸大了,啾啾是要托付出去的。」

「看你的情形,既縱著啾啾與和貴人越走越近,那你怕是有心將啾啾托付給和貴人的吧?那你就早下決斷,也便叫旁人不再想了。」

婉兮也是點頭,「其實我也是有些猶豫。終究一來阿窅是回部人,跟咱們的習俗相差太遠,我就怕啾啾若交給和貴人去,她年紀小的時候兒覺著新鮮還好,若再大些,再不習慣了;二來,終究和貴人這會子還只是貴人,貴人位分便是親生的孩子都要交給高位撫養,便怎麼還有資格撫養皇嗣呢?」

語琴听了也是嘆口氣,「可不麼,位分的事兒倒還好說。終究憑和貴人的身份,她在宮中只需要熬夠了年頭,自然要進嬪、封妃的;我所擔心的也是前面那一樣兒……和貴人終究與我們隔著有些遠,若將來啾啾不習慣了,這又怎生好?」

婉兮輕垂眼簾,「我想,皇上也是在猶豫這一層吧?只是皇上的話更不好直接說破了,故此我也還沒正式問過皇上的意思。」

語琴拍拍婉兮的手,「其實最為難的,反倒是你呢。便是我們一個個兒的伸直了脖子都盼望能撫養你的孩子,可你才是孩子們的親生額娘。我知道你是寧願將孩子們都攏在身邊兒,都聚在永壽宮里才歡喜呢;這卻要一個一個兒地托付出去,才是拿鈍刀子割你心上的肉呢。」

婉兮努力地笑,卻是輕輕搖頭,「我是舍不得,卻當真不至于心疼,姐姐放心吧。終究這血緣是割不斷的,孩子便是托付出去,依舊還是我的孩子;況且我也當真是忙不過來,將孩子交給姐妹們,叫你們替我分憂,我才能顧得上身邊兒最小的去啊。」

語琴便也笑了,「對對對,總歸是你有了下一個,才能將上一個托付出去不是?以咱們皇上這速度,你自是沒工夫想這些傷不傷心的去……」

婉兮這才也紅著臉捶打語琴去,「姐姐又是說什麼呢!」

兩姐妹含笑對視,這才都幽幽嘆一口氣去。

語琴垂下眼簾,「我知道你下這個決斷不容易,可是我還是得勸你,早點定了主意。不說旁的,明年二月啾啾就得種痘了吧?那這之前,撫養之事就得明確了才行。」

「早點定下來,也能少傷高娃她的心一點兒……她啊,怕是老早就將啾啾當成自己的孩子一樣兒了,她等著盼著,卻怎麼都沒想到,到頭來多出來一個和貴人啊。」

婉兮將頭躺在語琴肩上,「姐姐提點的對。我這陣子顧著小十五的事兒多了些,始終也有些逃避啾啾這件事兒。可是再逃避,也是到了該決斷的時候兒。」

語琴努力地笑,垂下頭去,斂住自己的神傷。

她又想起了小鹿兒啊……她曾經與小鹿兒有過那樣一段母子的緣分,可惜那緣分卻短。如今她顧著幫婉兮安排穎妃、和貴人,其實她心下何嘗……不希望能再撫養個孩子去呢?

只是她明白,人不可太貪心;更何況此事若再加上她,該有多叫婉兮為難去?

語琴片刻失神,婉兮還是察覺到了。

婉兮忙攏住語琴的手,「姐姐想什麼呢?」

語琴忙笑,「啊,沒想什麼。」

婉兮心下便也是微微一顫。

小鹿兒走後,如今小十五又來了,婉兮自己心下的悲傷當真被沖淡了不少。可是陸姐姐卻仿佛還沒有從那一場傷心里痊愈回來。

婉兮輕輕垂眸,「姐姐是不是,又想小鹿兒了?」

語琴知道婉兮何等的蘭心蕙質,這便也不全都否認,只是含笑道,「我啊,倒是忽然想到一個巧合來。還記得你生辰,皇上特地選了布扈圖去給你慶賀?」

婉兮便笑,「姐姐,那才是三個月前的事兒,我何至于就忘了?雖人家都說,生一個孩子,當娘的便傻一回;可是好在我沒沒傻透腔兒了。」

語琴便也是笑,「你本是個人精兒,便是傻了好幾回了,也還是比我們都聰明!」

婉兮搖搖語琴的手,「姐姐還不說?」

語琴這便含笑輕嘆一聲兒,「我啊,是因為想起了小鹿兒,這便想起——皇上是專門兒到‘有鹿的地方’去。那一來是因為當年的舊緣,二來又何嘗不是他想在‘有鹿的地方’給你慶賀呢?那就仿佛,小鹿兒他還在啊。」

叫語琴這一句說的,婉兮的鼻尖兒狠狠地酸了,使勁兒垂下頭去,不想叫語琴看見她眼底沖涌而起的淚。

是啊,那是「有鹿的地方」,那她的小鹿兒,是不是也在那兒啊?是不是,那一場盛大無比的生辰,她的小鹿兒也在天上、林間,陪著她一齊度過?

林深時見鹿,她在那有鹿的地方看見的是十九年前皇上為她放走的那頭鹿王,可是,是不是有那麼一刻,當她抬眸望向林間的時候兒,看見的某一頭歡跳而去的小鹿兒,就是她的小永璐,啊?

語琴自己的淚其實更早一步落了下來,只是她極快地用袖子擦掉了。

語琴努力地笑,自責道,「唉,瞧我,真是老了,這會子說什麼呢?倒是惹你傷心了。」

「你這會子還喂女乃呢,千萬別心焦,別影響了女乃水,過給孩子去。」

婉兮這才用力吸著鼻子,將淚意給壓回去。

語琴嘆口氣道,「我原來要跟你說件旁的事兒來著,瞧我這記性,竟然給忘了。」

語琴終究比婉兮還大三歲呢,這會子已然是奔著四十歲去了。這個年歲,再加上這一年來的憂傷,她的身心憔悴是反倒比婉兮更為嚴重去的。

婉兮忙攥住語琴的手,「姐姐說。便是這會子說,也不打緊,總歸咱們在這後宮里啊,歲月還長著呢。」

語琴點點頭,「是語瑟。語瑟說啊,忻嬪果然是與江南書信來往呢。」

婉兮微微一怔,「語瑟?」

語琴點頭,「你別驚訝,其實不是我授意她去的。是她自己願意的。這回的事兒,你是怎麼對她的,她自己心下有數兒。再加上白常在的那一番開導,她心下已是有這個心意。我只是不攔著罷了。」

「況且,我也將當年忻嬪跟她姐夫是怎麼聯手坑害我父親,險些叫我陸家滿門跟著受罪的事兒,講與她了。她心下好歹知道了那忻嬪是個什麼樣的人,相信她不至于繼續犯糊涂了。」

婉兮卻反倒緊張,一把攥住語琴的手,「姐姐還是攔著語瑟!她年歲這麼小,在後宮里還未必盡知深淺;況且她面對的人是誰呢,那是有一百個心眼兒的忻嬪啊。」

「她對我有這份兒心,我已然知足,卻不必她當真替我做什麼。總歸,別叫她為了我,再傷了她自己去才好。」

語琴也是點頭,「我當然也是有這個私心的,她好歹是我妹子,我也怕她出事兒。況且她年紀還小,我也怕她拿捏不好分寸,反倒被忻嬪給刺探出什麼來了。」

「不過你放心,」語琴輕拍婉兮的手,「她也不總往那邊兒去,一個月里我頂多放她去一兩回。她年歲小,咱們怕她不穩妥,那忻嬪倒也會因此而對她不至于起疑。」

「況且忻嬪是個多剛愎自用的人呢,她自以為是她說服了語瑟承寵,這才成功進封去的。她自負之下,防備心自然也弱了。」

婉兮想了好一會子,這才幽幽抬頭。

「姐姐說,她這會子連我誕育小十五都顧不上,只顧著與江南書信往來,她圖的是什麼?」

語琴冷笑一聲兒,「她眼前圖的,就是叫她姐夫安寧能復職蘇州布政使;可是追根溯源,她想幫她姐夫復職,自然為的也是她自己。」

「她阿瑪那點功績,這些年叫她在後宮里敗壞殆盡;她若想復寵,必定得叫自己母家有人再為皇上立下新功去。她如今能仗恃的,也只有她那瓖黃旗滿洲的高貴出身了,故此她便將所有的指望,都押在了她這個姐夫身上了。」

婉兮點頭,「我也這樣想。她便是這會子卯盡全力幫襯她姐夫,她終究還是為了她自己復寵而已。既然她復寵之心不死,那咱們與她的賬便沒有算完的那一天。」

語琴冷笑一聲兒,「那也好啊,反正我跟她之間那筆賬,我遲早要與她算!她自以為這會子皇後已然與你勢不兩立,她正可趁機鳥悄兒地圖謀復起,咱們都留意不到她。她反倒還要用語瑟來探听咱們的消息,自以為得計了呢!」

婉兮點頭,「在她與皇後之間,我倒是更喜歡皇後些。若說要防備,她總比皇後更叫咱們防不勝防。」

語琴也是點頭,「誰說不是。她啊,就像那躲在米缸後頭的耗子,就會鬼鬼祟祟使小動作!」

婉兮垂下頭去,眸光盯著地上的日影,輕輕轉動。

「後宮里的女人,想要爭寵的目的,最終還是想要個孩子吧?姐姐可還記得她是怎麼自己鼓搗著,生出這樣兒一個八公主來的麼?」

語琴便也是一眯眼,「那是她咎由自取,自作聰明!」

婉兮便笑了,「對。她這個人,真是聰明,只是這世上就怕凡事自作聰明,那到頭來便只是聰明反被聰明誤了。她上回吃過這樣一個虧,要我說,她必定還不長記性,自以為是地再來一回。」

語琴眸光一閃,抬眸凝注婉兮,「好婉兮,你又有主意了,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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