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卷50、面對你,心跳好快(畢)

玉蕤將玉碗取了出來,遞給婉兮之後,這便掩門而出。

背後,隔著暖閣的雕花隔扇門,她听得見婉兮與皇帝之間的笑語。那樣的呢噥情長,那般的柔情蜜意。

她立在門邊,仰起頭,望著頭頂那片如花錦簇的天棚,便也笑了。

她流連只一刻,這便垂下頭去,拂開背後那溫暖的密語,疾步走出殿門,站在廊下。

婉兮已經有皇上和十五阿哥陪伴,她自不用再擔心了;她倒是還記掛著婉兮方才給她的一句交待,叫她派個人去南三所那邊瞧瞧永瑆和永璇去。

她站在燈影里,抬眸瞧見翠鬟過來伺候,她想了想,便還是吩咐翠鬟,「你去找螞蚱,借一套哈哈珠子太監的衣裳,到阿哥所去一趟,瞧瞧八阿哥和十一阿哥。」

永壽宮里的人,那南三所的人怕也都認識個大概了。永壽宮里的人,也唯有她手底下這幾個新進宮的,還能臉兒生些。

只是這個時候兒終究天色已晚,叫一個官女子去阿哥所,總歸有些不方便。她這才叫翠鬟去換上太監的衣裳。

翠鬟只約略一想,這便也明白了,朝玉蕤一禮,低聲道,「主子放心,奴才臨走,再抹一把鍋底灰在臉上。」

玉蕤手底下的官女子,都是玉蕤親自挑教出來的,尤其是翠靨和翠鬟這兩個近身伺候的,玉蕤听了便也笑,「也別抹太黑,否則反倒更惹人注意了去。終究是在宮里,太監儀容齊整是最起碼的規矩。」

翠鬟含笑蹲禮,「奴才知道了。」.

翠鬟手腳麻利,不多時便找完了螞蚱,借好了衣裳,穿戴好了。外加,連鍋底灰都在臉上抹好了。

只是記著主子的提點,自然不是實打實將鍋底灰都抹在臉上,而只是將灰在兩手掌心兒里勻開了,輕拍在面上,將女子五官眉眼之間天成的靈動秀麗,借此掩蓋住罷了。

翠鬟「打扮」完了,走到水缸邊兒瞧了一眼,這便去找劉柱兒拿了永壽宮的腰牌。

劉柱兒也是不放心,這還叫宮里一個新進來的哈哈珠子太監,諢名叫「小咬兒」的,陪著翠鬟一起去,也省得翠鬟自己一個人走夜路害怕。

翠鬟帶著「小咬兒」走了,蛐蛐兒便覷著劉柱兒樂。

劉柱兒一瞪眼,「偷著樂什麼呢?別當總管不是總管,我可跟你繃起來臉我跟你說!」

內廷主位們的寢宮里,太監的級別也是跟著主位走的。原來婉兮是嬪位、妃位的時候兒,永壽宮里太監為首的,品級也只是首領太監。自打去年婉兮晉位為貴妃,永壽宮里的太監之首,那也是成為總管級別了。

蛐蛐兒便趕緊作揖,「對對對,我都得叫‘劉爺爺’。至于那小咬兒啊,那就是您老的‘提嘍孫兒’。」

宮內凡事都講尊卑、規矩,太監們的小世界里的等級就更是嚴謹。屈戌這話兒說的半點兒都沒錯,可是劉柱兒在自己宮里卻不愛講這些。總歸主子關起門來都跟一家人似的,他又裝什麼大瓣兒蒜不是?

劉柱兒便抬起腳給了屈戌一腳,「滿嘴胡  什麼呢!還叫‘劉爺爺’,我今年才三十!」

婉兮剛進宮那年,劉柱兒還只是御膳房侍膳太監的徒弟,還是個小哈哈珠子,人前人後地到處喊「姐姐」呢。這一晃,婉兮進宮二十年了,劉柱兒也陪著婉兮,從一個哈哈珠子長到了三十歲來。

一听劉柱兒這麼說,屈戌就放心了,就有膽兒繼續說笑了,「……我瞧著您老對這位翠鬟姑娘倒是格外好嘿,姑娘出差事,劉爺又是諄諄叮囑,又叫小咬兒陪著去的~」

劉柱兒便是一挑眉毛,臉登時有些紅。

「你又瞎說!人家翠鬟姑娘雖是瑞主子位下的,可也是咱們永壽宮里的人不是?這麼大黑燈瞎火的,你叫她自己一個兒往南三所去啊,那多老遠啊!我叫個人陪著去,那是本分,怎麼就叫你說成那個樣去了?」

屈戌嘿嘿一笑,趕忙道,「您老都是總管了,還都已經三十了,我就琢磨著,您老無論是品級還是年歲,都到了該惦記這個事兒的時候兒了……可是兔子不吃窩邊草,您老自不好意思動咱們貴妃主子位下姑姑們的心思去,終究那都是兄弟姐妹一樣的人。」

「可是……翠鬟姑娘是瑞主子位下的,又才進宮一年,劉爺您倒是正好兒可以……嘿嘿~」

這就是宮中太監的悲傷之處吧。雖明知自己是殘缺之人,更明白以大清宮規之嚴格,若是有半點非分之想,被查實了之後都是死罪。可是人一到了年歲,尤其是品級已然成為了太監中的上層,這顆心啊,便忍不住總有些活動。

誰也不想一世孤單,也總夢想能有個人陪不是?

劉柱兒叫屈戌說的,心下不由得微微一個晃蕩。

玉蕤是貴人,位下的女子有四個。只是玉蕤是今年才進貴人的,故此翠袖、翠衿都是今年才進宮的,年歲也小;比不上翠靨和翠鬟都已是進宮一年的了,年歲什麼的,也略微開竅了些。

而翠靨和翠鬟兩個自己比起來,翠靨性子更持重些,而翠鬟則是更為輕靈秀美。故此以男子的視角來看,翠靨可以成為好姐妹,而眼珠兒卻是忍不住盯著翠鬟轉了。

劉柱兒雖自己一時走神,卻也瞧見屈戌一副瞄著看好戲的壞樣兒,這便趕忙收回了心思,抬腳又踹了屈戌一記,「沒差事了,閑的,是不是?」

劉柱兒終究是劉柱兒,吃的鹽比屈戌多得多,這便瞄一眼屈戌,便也是哼了一聲兒,「我明白了……你從前是伺候幾位哥兒的,拉旺阿哥和麒麟保阿哥,連同十一阿哥,都是你一並伺候的。如今哥兒們都各自散了出去,可是你總歸跟十一阿哥的情分也還是深的。」

「今兒听說了十一阿哥有事兒,你這顆心便也放不下。先前我派差事的時候兒,你恨不能跟著翠鬟一起去阿哥所,瞧瞧十一阿哥,是不是?可是我卻沒派你的差事,卻叫小咬兒去了,你心下不痛快,這便故意在我眼前兒胡  了!」

屈戌心下佩服,卻也趕緊擺手,「嘿,劉爺您千萬別多心嘍!我啊,是有那麼點兒私心,想跟著一起去瞧瞧十一阿哥去。不過什麼對您心下不痛快,那是萬萬沒有的!」

劉柱兒便笑了,「瞅你那個樣兒,還能逃得過我的法眼去?我啊,早就瞧出來你想跟著去,要不怎麼翠鬟到我跟前來拿腰牌,你老遠得瞟見了就跟過來了呢。」

「我原本啊,還差點兒以為你是偷看翠鬟,故此看翠鬟過來,這才故意湊過來,沒話找話說呢。」

屈戌一听劉柱兒又成功地將翠鬟整到他身上來了,趕緊作揖擺手,「哎喲我的劉爺,您老是我爺爺還不成麼?我可當真沒有這個膽量啊。」

劉柱兒這才笑了,緩緩解釋,「我不是不明白你跟十一阿哥的情分,也不是故意不派你差事。總歸你在咱們宮里年頭也不短了,出來進去的誰都知道你是咱們永壽宮的人。」

「你沒瞧見翠鬟姑娘是故意穿了咱們太監的衣裳出門兒麼,這便明擺著,瑞主子是不想叫阿哥所里的人瞧出來是咱們宮里的;可我要派你去了,這便跟在翠鬟姑娘的腦門兒上刻了咱們永壽宮三個大字兒似的。那翠鬟姑娘臉上的鍋底灰,還不白抹了?」

屈戌一听也樂,趕緊又是作揖打恭,「小子明白了。」

說笑歸說笑,說笑罷了,劉柱兒倒也沉下心思來,幽幽回想起當年的毛團兒來——若毛團兒還在,他便來不了永壽宮,此時說不定依舊還在御膳房。

那這永壽宮的總管太監,便怎麼都輪不到他來當的。

而毛團兒當年離開宮里的緣故……劉柱兒便也沉沉嘆了口氣。

那些事兒,距離他們這些當太監的,當真是太遙遠了。毛團兒是幸運,但是他可不敢保準兒自己也能這麼幸運.

夜色籠罩下的紫禁城,月光籠罩之下的鋪著金色琉璃瓦的斗拱飛檐只剩下一個輪廓,越發顯得莊嚴肅穆。而身邊的兩列紅牆,也唯有被燈籠照亮的那麼一小塊地方能瞧出是紅的,其余都被染成了墨色。

翠鬟明白,若是這條路自己一個人兒來走,就算明知道每條長街、每個宮門都有太監守著,黑暗里不缺人,可是她也膽兒突不是。

這樣想來,她心下便更是感謝劉柱兒安排的妥帖,也越發感謝這會子陪在身邊兒的哈哈珠子小咬兒了。

「誒?他們為何管你叫小咬兒啊?」翠鬟含笑主動與小咬兒拉話。

小咬兒今年還不滿十歲,听著便是嘿嘿一樂,「不瞞姑姑,是因為小的在咱們永壽宮里年歲最小,原本該叫‘小兒’的。可是後來也不知怎麼整的,爺們兒都說咱們宮里的內監啊,清一色都變成帶翅膀的蟲兒了。那小的就被大家伙兒叫成‘小咬兒’了。」

翠鬟便也是笑,「小咬兒別看小,可不好得罪。我記著田間地頭上的,那小咬兒一糊就是一大片,攆都攆不走,可不好惹!」

小咬兒一听便極順耳,哈腰道,「借姑姑吉言,小的將來也得學這個本事!但凡有主子吩咐的差事,我便一口咬住了,誰都攆不開、趕不走,非得辦好了差事才成!」

翠鬟不由得含笑點頭,「有志氣。就憑你今兒這句話,你將來必定有出息!」

就這樣一路說說笑笑,過宮門出示腰牌,順順當當進了南三所去.

南三所,既然名為「三所」,就是有三座院子,可以簡單稱為東所、中所、西所。

永瑆住西所,小咬兒先到西所那邊去探了個頭兒,回來跟翠鬟說,舒妃在這兒呢。

那翠鬟便自不方便進去,且有舒妃陪著,相信十一阿哥永瑆那邊兒也沒事兒了。

小咬兒這便建議,「姑姑,那咱們去東所瞧八阿哥吧!」

翠鬟卻有些猶豫了,她娉婷立在夜色樹影下,手兒拈著辮梢,垂首想了好一會子。

小咬兒便不明白了,緊著問,「姑姑這是想什麼哪?咱們不用去看十一阿哥了,自然就得去看看八阿哥啊。不然回去,怎麼向主子們交差?」

小咬兒瞧見,翠鬟仿佛很是有些緊張地深深吸了口氣,略微有些掙扎地點了頭。

小咬兒雖說不明白翠鬟姑姑的心思,卻是緊顧著差事的,這便手腳麻利,直接竄進東所去,先去給八阿哥永璇那邊報信兒去了.

小咬兒進去到東所值房去找永璇位下的太監,由那太監進永璇的寢殿去報信兒。

小咬兒原本還忐忑,不知都這個時辰了,八阿哥是不是已經安置了,說不定今晚上還見不著呢。

可是卻猛然听那邊寢殿門 當一開,竟然是八阿哥永璇自己沖了出來。

小咬兒差點嚇傻了。

——這個沖出來的姿勢,要是放在其他阿哥身上,小咬兒也不至于這麼驚訝。

可是這是八阿哥永璇啊,是那個從下生就有腳疾在身的皇阿哥。這些年來,這位皇阿哥在阿哥所里都是深居簡出,就是為了這雙腳不靈便,便也不喜見人了。

永璇抬眸望向小咬兒,他面上也是一熱。

小咬兒終究是個哈哈珠子,這會子臉上便是將所有神情都寫出來了,永璇自知連眼前這個小哈哈珠子都覺著驚訝了。

永璇尷尬地咳嗽了聲兒,「就是你來傳說,翠鬟來見我的?」

小咬兒這才回過神來,趕緊跪倒請安。永璇嘆口氣,「趕緊起克!人呢?」.

翠鬟等在門外,小咬兒進去回話兒這會子,她倒是有些度日如年,卻又心急如焚的感覺。

幾番想掉頭就走了,總之小咬兒也跟著來了,已是見過八阿哥了,回宮去也能交差;可轉身的當兒,卻又邁不開腿。

耳邊總是轟轟著,此前玉蟬和玉螢她們描述起重華宮壽宴那一幕的情形來。

兩位姑姑都說,十二阿哥永明顯地是嘲弄了八阿哥永璇的腳去……原本那會子沒成婚的皇阿哥,就剩下他們三個了,還本該以八阿哥永璇為長——可惜八阿哥的腳慢,十一阿哥又要扶持著兄長,這便叫十二阿哥搶在了前頭。

于是從那一刻起,她心下便又一根弦一直顫抖作響,不肯止歇。

便是因為那根心弦,叫她這會子怎麼也邁不開腿去。便是知道不該相見,可是,也終究還是想要看一眼。

看一眼,就一眼罷。

終于,小咬兒扎撒著兩條小胳膊兒,當真跟肋骨下生了兩個小翅膀兒似的撲騰回來,笑眯眯道,「姑姑快請進吧。八阿哥都快親自迎出來了,咱們可不能壞了咱們宮里的規矩去!」

小小官女子,如何敢讓皇阿哥親自迎出門來呢?

翠鬟便也緊忙按下心下的悸動,深吸口氣,竭力平靜,這便跟著小咬兒進了東所的門去.

翠鬟進了門兒,永璇也已經到了門口兒。

翠鬟瞧得出,他是急忙停住腳步,故意站得筆直。

——他是不想叫她看出來,他腳上的不足啊。

翠鬟連忙蹲身,給永璇請安。

永璇望住翠鬟,面上一時忍不住歡喜,眼中卻又閃過淘氣,「我還以為我眼花了……真的是你來了?」

翠鬟心下一陣翻滾,又怕被旁邊的小咬兒和永璇身邊兒的太監給听懂了什麼,便忙道,「八阿哥是說奴才今兒這一身衣裳吧?是奴才唐突了,不過不是敢故意欺瞞八阿哥的,只是為了方便奴才這個時辰前來請安。」

永璇含笑,輕輕眯眼,「我明白,你無須解釋。」

他卻回頭,吩咐自己身邊兒的太監,「寶玉,先請這位進殿。」

翠鬟一怔,「奴才豈敢?還請八阿哥先行,奴才跟從就是。」

永璇卻是搖頭,面上笑容如夜色里的燈光一樣柔暖,可是眼底,卻是閃過隱隱破碎的星光,「……不,你先去。我隨後就來。」.

翠鬟垂首微微一想,心下便也是顫抖起來了。

她明白了——因為永璇的腳病,若他在先,她跟從在後,便會將他不良于行的模樣兒,盡數看在眼底。

這便是他最最不希望的吧……

故此他身為皇子,卻寧願紆尊降貴,請她一個小小的官女子先行。

這雖然不符合宮里的規矩,可是……翠鬟便也深吸口氣,含笑點頭,「恭敬不如從命,奴才這便僭越了。」

翠鬟便跟著那個叫寶玉的小太監先走上後殿的月台。一個與寶玉模樣年歲都相近的小太監含笑替翠鬟打起簾子來,「我叫寶珠,姑娘小心門檻兒。」

她明明是穿著太監的衣裳呢,卻叫個小太監張嘴就喊「姑娘」,還主動打起簾子來,翠鬟這臉便更燙了。

所幸臉上還抹著鍋底灰呢,希望能幫她掩蓋著些。

小咬兒卻是大方,笑嘻嘻問那寶珠,「敢問這位小爺,您怎麼瞧出來這是位姑姑的?」

那寶珠就笑,「因為八阿哥方才忽然就往門外跑……故此奴才們猜啊,也就只是姑姑您來了,我們主子才能這樣兒。」

翠鬟身形便是一個搖晃,迎面撲來的燈光已是將她的臉徹底點紅了。

——原來他的心事,竟然已經叫他身邊兒的太監都知道了。如此便可見,他尋常里自沒少了念叨她.

她進殿,環視周遭,一個皇子的寢殿里,卻不見太多的金碧輝煌,反倒是四壁掛滿書畫,牆邊也皆是書櫃,腳邊也是好幾個大卷缸。

文墨之香,澹澹而來。

身後,已經傳來他走進來的聲音,她便故意等他停穩了身形,這才回眸看向他。

永璇含笑,急忙叫翠鬟坐。翠鬟如何敢坐,一再推辭。

永璇眼中如燈火瀲灩,便也含笑,「你既不坐,那我也不坐。咱們就這麼站著說話兒,也正好能叫我更能看得清你去。」

他的目光太灼熱,翠鬟只覺有些承當不住,急忙撇開了頭去,只道,「……今兒,是令貴妃主子和瑞主子擔心八阿哥和十一阿哥,這才叫奴才過來瞧瞧。奴才本是先朝著十一阿哥的西所去,因見舒妃主子在那邊兒呢,奴才這才往這邊兒來給八阿哥請安。」

永璇靜靜听著她說話,仔仔細細打量她的神色。

听她說完,這便笑了,「我听懂了,你是想與我解釋,你其實不是專為來看我的。若不是舒姨娘正好在永瑆那兒呢,你說不定就不必朝我這兒來了,到時候兒只叫永瑆轉達一聲問候,也就是了。」

翠鬟心下一酸,忙屈膝,「奴才豈敢。」

永璇卻笑,「別擔心,我怎麼會與你計較?我反倒高興,心下慶幸舒娘娘來的時機真好,倒成全了我。我高興還來不及,哪兒還能有半點的不快去?」

翠鬟便更說不出話來了,心下那根弦,已是顫抖成了一團,怎麼都無法平復下來了。

永璇凝視著翠鬟,她不說話也不要緊,只要能這麼盯著她看,他仿佛心下就已經滿是歡喜了。

他的目光太直冽,翠鬟便是不抬頭,也能感受得到他的凝視。翠鬟這便越發慌亂,趕緊道,「奴才已是來過了,倒不知八阿哥可有話兒回給令貴妃主子和瑞主子……八阿哥只管吩咐,奴才接了話兒,這便告退了。」

永璇心下一慌,「你才剛來,就急著走?」

翠鬟硬著頭皮道,「……時辰不早,待會子各宮門便該下鑰了。」

永璇抓過懷表看了一眼,便是緊緊一閉眼,「是啊,時辰是不早了。」.

瞧兩人說這些話,寶玉和寶珠便一對眼神兒,兩人一左一右扯住小咬兒的袖管兒,將小咬兒給帶了出去。

殿內,就剩下永璇和翠鬟兩個人兒。

永璇的目光便越發放柔,「……冬至節那天,永瑆去找你說話兒了,他回來也委婉地講給我听了。他,有沒有嚇著你去?」

翠鬟心下便又是一顫,不敢抬頭,只有使勁搖頭,「怎麼會呢?十一阿哥從小就在永壽宮里進進出出,與奴才們都不拘禮,故此不管十一阿哥說什麼,奴才都不會害怕。」

永璇深吸一口氣,「你的意思,我也隱約听明白了。是我錯了,我以為我與小七共度的生辰那晚,你是在幫我;可我後來也想明白了,你終究是為了小七和啾啾才是。」

翠鬟在袖管里,悄然收緊了手指。

這一刻,她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只是,她心下卻明白自己這一刻的心緒,名叫「不忍」。

「奴才對不住八阿哥。」翠鬟只得又是行禮,「奴才……奴才是永壽宮的人,故此奴才心中只有七公主和九公主兩位小主子。」

永璇輕輕嘆息一聲兒,卻是依舊溫暖含笑,「不要緊,這是你的本分,何必愧疚?」

永璇手里拄著手杖,他的拇指幾番從那手杖之上摩挲過,因有勁道,故此他拇指上的翠玉扳指兒便幾度撞在手杖的虯形樹枝上,撞出脆響來。

翠鬟猜得到,他是很想邁步上前,與她近一些的。可是他顧著他的腿,也顧著他在她面前的自尊,故此幾番掙扎,卻還是立在原地。

……他還是不想,叫她看見他的不堪啊。

翠鬟暗暗揪住袖口,深吸兩口氣,緩緩道,「奴才多蒙八阿哥記掛……這是奴才的榮幸,奴才也謝過八阿哥了。」

「只是……奴才怎麼都無法忘記,進宮當日,雙親含淚送別,都說等著奴才滿了二十五歲放出宮的那一天。奴才記掛家人,十年後,是必定要離開這里的。」

永璇身形微微一晃,已是明白,只是他面上的溫暖笑意未改,點頭卻只說出一個字來︰「好~」

翠鬟垂首盯著地面,不敢看他的臉,更不敢對上他的眼楮。

可是地上,他的身影卻被燈光印了一道影子在地下。她便不由自主盯住他的影子,挪不開了目光。

半晌,她還是攢足了力氣道,「回八阿哥……若八阿哥沒有旁的吩咐,那奴才,這便告退了。」

永璇方才也失了神,這一刻才如夢初醒,卻是喊住了翠鬟,「你等等!」.

翠鬟詫異抬眸,永璇猶豫了一下兒,轉頭向門外,仿佛想喚寶玉和寶珠;卻又停下,垂首微微掙扎一下,還是毅然自己挪動了腳步,拄著手杖,朝內間走了過去。

看著他那略顯歪斜的身形,翠鬟一顆心登時蘊滿了酸澀。

她知道,憑他皇子之身,他當真是在壽宴上受了委屈;她也不想再與他說這麼絕情的話——可是,她能說什麼呢?

他是皇子,皇上配婚的事兒,她便是進宮晚,也早就听說了。她知道皇上為他指的嫡福晉,是兩江總督尹繼善的女兒。

兩江總督啊,那樣的女兒過了門兒,又將是何等的尊貴。

況且听說他與那位章佳氏的成婚之日就在明年了,而今年到今日,只剩下一個月就要到明年了……她這會子,又是何苦要做這樣的傻事去?

身為官女子,又是瑞主子位下的女子,她進宮這一年多來,又是何嘗不明白自家主子心下的苦楚去?即便瑞主子與令主子情同姐妹,可是瑞主子卻也是要苦守那一道不可逾越的界限……便是心底再戀慕皇上,便是已經是皇上的貴人,卻也不能再對皇上有半點的表達去了啊。

而她自己呢,尚且沒有瑞主子這樣好的家世的命運,她在外沒有瑞主子的家世,在內不可能與八阿哥的福晉有瑞主子與令主子那樣的情分去,那她……又何必?.

少頃,永璇從內室出來,手上已是多了個錦匣。

他一歪一歪,走到她面前來,那麼近地凝視著她。便叫她看清了他面上的歡喜,以及——他眼底的深濃。

他像個獻寶的孩子似的,將那錦盒遞給她,「這個,你拿著!」

翠鬟便更是慌了,連忙蹲身,「奴才……奴才不敢受八阿哥的賞。」

永璇卻笑了,輕輕搖頭,「你別急著謝恩,這也不是我給你的賞賜。你放心,它們非金非銀……只是,嗯,只是一本書。」

翠鬟揚眉,「一本書?」

永璇卻又含笑搖頭,「唉,也不能說是‘一本’書,就是其中的幾章罷了。因為那人還沒寫完,我收到也只是片段,又要親筆抄錄下來,才能傳給人看。」

翠鬟听著越發意外,不由得還是抬眸望住了他。

「那八阿哥這是……?」

永璇便笑了,「嚇著你了,是不是?也怪我唐突,這張嘴當著你也越發說不明白了——你先別怕,我是覺著這本書好看。即便是還沒寫完,只有片段,可是也當真好看。」

他抬眸,靜靜凝視她,「我知道,宮中寂寞。你們平素能打發時光的,也只有針線了。這幾章書你拿回去,閑了悶了,它爺好歹能給你解解悶兒去。」

翠鬟忍不住心下歡喜,眸子里便是漾出清光來,「原來是這個!八阿哥心頭所愛,當真肯給奴才看?」

翠鬟知道,便連令主子私下里也是看些外頭文人的筆記的。令主子給她們講過好些好玩兒的狐祟故事,還有這天南地北各地的風土人情。那些啊,令主子說都是從書本上看來的。

翠鬟也是那一刻才知道,原來這世上還有比《宮中則例》、《女規》等更好看的書!

故此這一刻永璇便是拿出金瓖玉來,她也決不能要;可是既然是好看的書……她已然活了心,抗拒不了了。

她也終究是年歲小啊,這一刻的神情全都落進了永璇的眼底,永璇壓不住心底的歡喜,便伸手過來,一把扯住了她的小手……

翠鬟一慌,忙往後退;永璇也不造次,只是順手將那錦盒塞進了她掌心。

他依舊溫暖地含笑望著她,「你別怕我,我不是故意唐突你,只是把書給你。」

翠鬟紅了臉。

這一刻,便是那鍋底灰也蓋不住了她面頰上的紅暈;更無法遮掩,她眼底粼粼而起的波。

永璇歡喜得恨不能原地跳起,只是顧忌著自己的腳,這便盡量平靜道,「你拿回去,慢慢兒看。等你看完了,說不定新的章節便又有了,到時候兒……我叫小十一給你送過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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