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卷8、無常(七千字畢)

翌日,亦即二月十九日,正逢清明節。

皇帝親赴安佑宮行禮。

安佑宮位于圓明園西北隅,仿太廟所建;為圓明園中與紫禁城太廟對應之地,每當皇帝在園子里生活和辦公的時候兒,便到此處來代替太廟行禮。殿內供奉康熙、雍正兩代先帝遺像。

那拉氏率後宮作陪,行完了禮,各自回宮。那拉氏邊走邊忍不住不滿,「既然是清明節要行禮,難道不是應該在謁陵的時候兒才最恰當麼。何必非要巴巴兒地再回京來一趟,倒是叫多少人跟著這麼一番折騰!」

跟在後頭的愉妃緩緩走上前來,垂首淡淡道,「既然是清明節,皇上理應在謁陵的途中度過才最合適;可是皇上偏偏要特地回宮來一趟……妾身愚鈍,倒是有些不明白個中緣由了。」

「主子娘娘陪皇上謁陵而去,最知道這一路上究竟發生了何事;主子娘娘又一向最明白皇上的心,妾身倒要請教主子娘娘——皇上為何要特地回宮來,這樣勞師動眾一番?」

那拉氏眸子倏然一轉,「愉妃,你何時也變得這麼好奇了?」

愉妃落寞地垂首,靜靜笑笑,「也許是因為陪著皇上這些年,從潛邸到後宮,可是當我回頭去看這三十年的時光,卻發現原來我從來就沒有看懂過皇上的心思。」

「同為潛邸里的老人兒,如今這後宮里也不過僅僅剩下我們四人。我便想著,咱們潛邸里的終究該更明白皇上,雖說我看不明白,可是主子娘娘是必定能看明白的。」

那拉氏嗤了一聲兒,「你問我,我還要來問你!正逢清明節,皇上勞師動眾地非要途中回園子里一趟,會不會是為了永琪那夭折的孩子呀?」

這話兒听得叫愉妃自己都忍不住笑了,「主子娘娘太抬舉那孩子,也太抬舉永琪和妾身了。那孩子終究只是永琪一個漢姓使女所生的孩子罷了,又如何能有皇上這樣的記掛?」

愉妃說著轉眸靜靜凝視那拉氏,「況且,我們永琪也只是皇上的庶子。庶子的庶子,便是個男孩兒,又哪里敢說有什麼金貴的呢?」

那拉氏听了,終于滿意地勾了勾唇角。

「愉妃,都說越老越明白,你如今四十有八,倒是正應了這句話。」

愉妃微微眯了眯眼,倒也只是一笑,「可不是。都到了這個年歲,若再想不明白,豈不是白活了。」

那拉氏歪頭瞟向她。

「既然活明白了,那我倒要反過來問問你這明白人︰依著你來看,皇上這回特地折騰回來一趟,又是所為何來?」

愉妃揚眉,極力地想了想,便也輕輕搖頭一笑,「妾身說明白,也只是跟自己年輕的時候兒比;可是在主子娘娘面前,又哪里敢與主子娘娘做比?」

「主子娘娘既然垂問,妾身卻之不恭,這便勉強想來——或許皇上是回來看望純貴妃的吧?」

愉妃說著微頓,目光在那拉氏面上滑過,「終究接下來純貴妃所出的和嘉公主、六阿哥都要成親,皇上這些年對純貴妃聖寵不衰,此時純貴妃病了,皇上在外,自然掛心不已。」

那拉氏霍地抬眸,盯住愉妃,便緩緩笑了。

——當年愉妃就是純貴妃宮里的貴人啊。若不是純貴妃從中幫著瞞著,愉妃的永琪還不定是從哪兒來的呢。

可是這二十年來風水輪流轉,純貴妃雖居貴妃位,兩個兒子卻都已經失去了繼承大位的資格;倒是這個愉妃,險些同樣晉位貴妃,逼平純貴妃;且永琪的風頭,是永璋和永瑢兩個綁在一起,都比不上的啊!

那拉氏瞟著愉妃,便緩緩地笑了,「原來這麼多年來,你果然對蘇婉柔始終憋著一口氣呢。」

愉妃屈膝為禮,「妾身惶恐,倒不知主子娘娘何出此言。」

那拉氏翻了翻細眸,「得了吧!蘇婉柔的病,又不是這會子才起的。我不信你沒設法向太醫院打听她的脈案,她的脈案上可明明白白記著呢,她去年九月十三就吐血了!」

「去年九月十三就吐血了,這就是命不長久;若皇上有半點在乎她病情的,又何苦在十二月里正式下旨,叫永瑢出繼,徹底絕了她所有的希望去?!」

愉妃緩緩抬起眼簾,「哦?當真?」

其實那脈案,她早已了然于心。純貴妃那脈案上寫︰「九月十三日孫延柱、陳世官請得純貴妃脈息……系肝郁耗血、脾肺兩虛之癥,以致咳嗽吐紅、喘息氣短、寒熱自汗等癥……」

那拉氏瞥愉妃一眼,冷笑道︰「得了肝郁耗血的病,說白了是郁悶的;又或者說,是氣的——身在這後宮的女人啊,誰不是年輕的時候兒為自己爭寵,到年歲大了又要為兒子打算?這純貴妃到頭來兩個兒子都早早被皇上趕出了大位的繼承圈兒,她想不得這樣的肝病,怕是都難啊。」

愉妃輕輕垂首,卻也並未掩飾一角笑容。

那拉氏便也哼了一聲兒,「你也不必這樣還藏著,我便這些年在誰面前都敢承認,我向來都不待見那個漢女!」

一個漢女,當年竟然與她一起封貴妃;在賞賜的排位上,還排在她前頭去!

「她在後宮也蹦這些年了,還誕下三個孩子,叫她這些年沒少了生出些痴心妄想來!如今的下場也都是她這些年痴心妄想的報應——叫她活到此時,老天已算厚待她了!」

愉妃輕嘆一聲,點點頭,「皇上初登基時,後宮的漢女,以慧賢皇貴妃為首;後來就是以純貴妃為首了……如今她們兩位,一位早逝,一位竹籃打水一場空。」

「只是後宮的漢女們,從來都是前僕後繼。如今便自然以令貴妃為首了……」

愉妃抬眸靜靜瞟了那拉氏一眼。

「說起來,慧賢皇貴妃和純貴妃的福氣,倒都比不上令貴妃了。慧賢皇貴妃終究終身無所出;純貴妃是兩個皇子都已無緣繼承大位。可是令貴妃呢,她卻這會子依舊年輕貌美,甚得聖心,還皇子公主什麼都有啊。」

那拉氏緩緩回眸,一步一步逼近愉妃。

「你今兒到我眼前來,故意說這樣的話?你想干什麼?」

那拉氏冷笑著盯住愉妃的眼楮,「你想叫我和令貴妃斗起來,你好作壁上觀,漁翁得利,是不是?」

「那當初六公主舜華出事兒的時候,你怎麼還替她說話?那會子看起來,你分明是巴結著她的!」

兩個四十多歲的女子,早已諳熟了對方的脾氣秉性,這會子四目對峙,面上已經都不再做過多的遮掩。

愉妃便笑了,「在這後宮里,雖說都以姐妹相稱,可是何嘗會當真將彼此當成姐妹了?這後宮里便也與朝堂一樣,哪里有永遠的朋友、永遠的敵人?不過都是因勢而改罷了。」

「再說我那會子也是就事論事、實話實說,還只是不想叫忻嬪鬧起來罷了,並未故意偏幫了她去。」

愉妃抬眸,迎上那拉氏的目光,「那會子忻嬪的風頭正盛。忻嬪年輕貌美,家世又好,她若將令貴妃踩了下去,總有一天便是主子娘娘和我都無法再與她匹敵的!在一個家世那般高貴的滿洲格格,與辛者庫下的漢姓女比起來,我寧願選暫時叫這個漢姓女留下來。」

那拉氏想了想,便也是眯了眯眼,「可是,你卻也牽連到了我。」

愉妃輕笑,「那難道此時,我眼前的您,不依舊是正宮皇後娘娘麼?妾身倒不知,損傷到了主子娘娘什麼去?」

那拉氏倒一時無話反駁,便哼了一聲兒,扭開了頭去。

愉妃這便輕嘆一聲兒,「看著如今純貴妃的身子,妾身心下也不得勁兒。妾身終究也已經四十八歲了,怕是也來日無多。」

「從前年輕的時候兒,咱們之間是鬧過意氣;可是如今後宮里,潛邸的老人兒,就剩下咱們幾個了。妾身倒希望著,能跟幾位老姐妹兒好好兒相處幾年。」

「總歸說不定,不知道什麼時候兒就突然一蹬腿兒,走了呢。妾身的這片心意,倒不知主子娘娘可否施恩成全?」

那拉氏雖說心下對愉妃並不放心,可是叫愉妃後頭這兩句話說得,終是也有些不得勁兒。

愉妃接下來便建議,兩人一起去瞧瞧純貴妃,那拉氏便也點了頭。

愉妃便吩咐三丹,「去瞧瞧婉嬪那邊兒是否走得開?若得空的話,也一起來看看純貴妃。」

愉妃說著向那拉氏笑笑,「潛邸老人兒就剩下咱們四個了,妾身便忖著,還是也叫上婉嬪吧。她來與不來是她自己的事兒,叫不叫著她卻是咱們的事兒了。她若不來,咱們禮數上倒也沒什麼缺失。」

純貴妃本與那拉氏住得進,就是前後院兒。那拉氏這便與愉妃先到了純貴妃的寢殿去。

半晌三丹才回來稟告,說婉嬪那邊兒顧著七公主歇晌呢,便不過來了。等回頭婉嬪再過來給純貴妃請安。

愉妃听了倒是笑笑,「婉嬪這會子是‘有女萬事足’,旁的事兒暫時都顧不上了。」

那拉氏一聲冷笑,「可不!便因為這個閨女,她對令貴妃是越發的死心塌地。這會子說是咱們邀請她一起說話兒,她才怕令貴妃多心,這便忙不迭地避嫌呢!」

二月二十日,那拉氏要隨皇帝同回紫禁城,再從紫禁城起鑾赴泰陵。

那拉氏臨走之前,還是履行了身為正宮皇後、皇子嫡母的職責,到五福堂,與婉兮一起給痘神娘娘等供奉的諸神拈香致祭。

行完了禮,那拉氏好歹也將小鹿兒抱過來,撫著他的小臉蛋兒說,「咱們小十四必定得眾神庇佑,必定能平平安安送走痘神娘娘。皇額娘要陪你皇阿瑪和皇祖母去拜謁你皇瑪法,你進五福堂種痘的時候兒,皇額娘可能要趕不上了。」

「這便提前兒陪你行了禮,也替你求過眾神、眾位娘娘了。便是皇額娘不在你身邊兒,你也必定能平平安安的,啊。」

永璐乖巧點頭,也摟住那拉氏的脖頸,上前貼了貼那拉氏的臉,「兒子會想念皇額娘的。兒子祝皇額娘一路平安。」

那拉氏與皇帝一同離開了園子,回宮去了。

婉兮率領後宮,送到園子門口。

目送鑾駕而去,玉蕤含笑提醒婉兮,「姐你瞧仔細嘍,這怕是傅公爺任鑾儀衛總理大臣的最後一個背影了。皇上已然下旨,總理鑾儀衛事的,已經換成了西北的大功臣兆惠將軍。」

「待得兆惠將軍凱旋,便要由兆惠將軍接替傅公爺,護衛在皇上鑾駕之畔了。」

二月十九日,皇帝剛剛下旨,以定邊將軍兆惠,總理鑾儀衛事。

婉兮點點頭,「這樣鼎定江山的功臣,皇上自是最信任不過。鑾儀衛是護衛在皇上身畔最要緊的,交給這樣的功臣來率領,自是最放心不過。」

只能遠遠看見煌煌聖駕之畔,傅恆那靜靜值守、略顯渺小的背影。

已然都上了年紀,再不是從前那個意氣風發的少年背影。便是在馬上,脊背也隱約有些彎曲了。

婉兮輕輕嘆口氣,「這就是滿人男子,首重不是血緣,更不是姻親,而是軍功。從前大金川之戰後,九爺軍功卓著;而今,兆惠將軍大功告成,皇上對兆惠將軍的信賴暫且超過九爺去,亦是人之常情。」

婉兮心下何嘗不明白,當年的大金川之戰,因是皇上登基後第一次重大戰事,且有訥親那樣的人反例在先,故此整個大金川之戰的功勞都記在了九爺的頭上;可是事實上,直到今日,朝中依舊有人非議,認為九爺不配以金川之功,位極人臣。

九爺在大金川的表現,與兆惠在西北的鐵血搏命比起來,實在是略有一點蒼白。

這會子九爺需要一場同樣重要的大戰,需要一份比大金川更輝煌的軍功,才能將皇上的信任重新攬回來;才能平息得下這前朝的非議去。

可是婉兮私心下……又如何舍得期望九爺終究還有一日,要再沙場拼殺了去?

此時江山安定,再有大戰的擔心暫且不必要;可是便只是這樣想一想九爺再度披掛上戰場的念頭,婉兮心下都已揪在了一起去。

但願不要。

永遠不要。

婉兮率領眾人回園子里去,婉兮的目光靜靜瞟過眾人。

玉蕤點頭輕笑,「……蘭貴人沒來。」

婉兮終于輕輕一笑,握了握語琴的手。

皇帝走了,園子里短暫地熱鬧了兩天,就又安寂了下來。

清暉閣那邊卻鬧起來了。

起因就是在蘭貴人的病上。

蘭貴人在二月十八當天一早,就發現自己起了一臉的紅疙瘩。害得她都沒辦法去送皇上,連與皇上說一句話的機會都錯過了。

太醫們看診下來,只說怕是蘭貴人吃錯了東西。雖說這紅疙瘩不打緊,害不到身子去,只是卻需要小心調養;尤其不能抓撓,若撓破了,容易在臉上坐疤。

——臉上坐疤,雖說不是能害性命的病,可何嘗不是後宮女子最怕的?

況且蘭貴人以皇太後本家晚輩的身份入宮,對自己的未來還抱有那樣大的憧憬;這會子還沒能得寵呢,若是臉上坐了疤,又當如何?

她叫人細細查了自己這些日子的吃食,查回來的結果,果然與她自己想的一樣兒。

「我就知道,絕不可能是我自己吃錯了東西!我在這宮里又不是頭一年了,我至于連東西都會吃錯麼?」

蘭貴人眸光轉黯,「……必定是有人害我!」

可是這清暉閣里,這會子豫嬪隨駕謁陵,二月十八早上她臉上起了疙瘩的時候兒,豫嬪還沒回來呢;而語琴又帶著永璐在二月十五就搬到「天然圖畫」去了。

此時清暉閣這院子里,只剩下她和鄂常在兩個。

蘭貴人猛地一拍桌子,「難道,是鄂常在?可是,我與她又有什麼仇,她何苦這樣害我?」

「若不是她,慶妃和豫嬪在日子上卻都合不上……還能是誰。」

蘭貴人位下女子喜格也是垂首想了半晌,「……奴才方才倒是瞧見,鄂常在是滿面喜色回來的。奴才悄悄兒跟孤鶩打听了,說原是皇上臨行的時候兒,賜下了一個荷包給鄂常在。」

蘭貴人一挑眉,「皇上賜荷包給她?憑什麼?」

喜格回道,「奴才听著孤鶩說,是因為皇上清明節也想到了五阿哥剛夭折的那個孩子。而當時鄂常在也在五阿哥所里,幫襯著五阿哥的福晉,倒是將五阿哥所里打理得井井有條;便是五阿哥剛失了孩子,還能無後顧之憂,安心跟著皇上去謁陵,皇上說也有鄂常在的一份兒功勞。」

「故此皇上這便隨手從自己腰帶上扯下一個荷包來,這便賜給鄂常在了。」

蘭貴人听著听著,便幽幽地笑了。

「說起來,她在這宮里寂寞的年頭,比我倒是長太多了……與她一起進宮的揆常在都已經撒手人寰,她卻還在頑強地堅持著。

「只可憐進宮這麼多年了,依舊只是個常在。更可憐的是,自己的叔祖父是皇上最恨的大臣之一;而自己的阿瑪和伯父,前後腳被皇上賜了自盡。」

「這樣的人,竟然還能在後宮里這樣頑強地活下來。若換了旁人,早窩囊死了。這樣頑強的人,怕是總覺著自己依舊還有復起、得寵的一天吧?」

喜格也是點頭,「她雖然進宮多年不得寵,可是她也終究還不過三十歲。主子忘了,豫嬪進宮都三十歲了,依舊還能得寵,懷過皇子;如今和貴人進宮也二十七歲了,皇上這不是也帶著一起謁陵去了?」

「有這樣的先例在前,也難怪她心里還敢存著這樣的念想去。便是因為這樣的念想,她才能一直頑強地堅持到了今日吧~」

蘭貴人便也笑了,「還有一宗︰你沒瞧她這會子多熱衷那五阿哥所里的事兒?她與五阿哥的嫡福晉是親堂姐妹,她怕是也指望著五阿哥呢……多一宗指望,人就會變得更頑強些。」

喜格便啐了一聲兒,「這樣說來,倒有可能就是她干的!她自己今兒得了恩賞,卻故意攔著不叫主子去送皇上……她就是擔心主子若去了,皇上便看不見她了!」

蘭貴人緩緩地笑了,「從前在景仁宮里,我只顧著跟豫嬪爭,倒忘了還有那麼個小小的常在……如今慶妃忽然入主景仁宮,叫我才知道從前與豫嬪之間的那些,都白斗了;怎麼著,這會子這個小常在也要跳出來,殺我個措手不及了?」

蘭貴人緩緩將手里的帕子攥緊,「豫嬪曾有孩子,我比不上;慶妃已是妃位,位分高。我便是暫且不能將她們兩個怎麼樣,難道我還不能對付一個小小的常在了?」

蘭貴人停住,思緒回到令貴妃、慶妃等人剛晉位時,她與忻嬪說過的那一番話上。

她眼珠兒一轉,便也笑了,「有了!總歸等十四阿哥種痘回來,我便將這賬與鄂常在好好算過!」

二月二十七日,定邊將軍兆惠、副將軍富德,參贊大臣明瑞、巴祿等,振旅凱旋。

皇帝自黃新莊行宮啟鑾,親自郊迎。

設法駕鹵簿,軍士鳴螺,鐃歌樂作,至良鄉城南,皇帝親自登壇列 行禮。

王公將軍等隨行禮畢,皇帝御黃幄。將軍參贊等、以次趨進,行抱見禮(滿族傳統禮節,親人久別相見用的,顯示親如一家,而不用君臣之禮)。皇帝賜坐慰勞眾位功臣。

禮成,凱歌樂作。皇帝回黃新莊行宮,賜將軍、參贊、隨征將士、及新附回部伯克等宴。王公大臣等皆參加。

便在這一日,永璐也正式進五福堂。先行齋戒、供神之事,等待三日後種痘。從這一天起,婉兮和語琴等人只能被關在門外,將永璐的安危都交到了神靈和太醫、太監們的手上。

永璐自己倒是不知道害怕,只是惦記著這十幾天沒有好吃的去——終究在供神出痘的時候兒,不能亂吃,更得齋戒。小鹿兒自己扳著指頭算日子,一遍遍問,「十二天到十八天?我的兩只手都數不過來!怎麼那麼久?」

婉兮便抱著他含笑哄著,「那怕什麼?便兩只手數完了,從頭再來,再數一遍,就能數著了~!」

「再說了,你在里頭呆著的日子長,那額涅在外頭給你預備好吃食的工夫兒便也多呀。平素額涅管著你的嘴,怕你吃成了個小肉球兒;可這回,額涅不管著你了。額涅啊就趁著這十幾天,使勁兒給你預備好吃的,等你送完了痘神娘娘出來,額涅便可著你吃,叫你能吃多少,就是多少!」

永璐這便樂了,舉起兩只手來,一個一個的扳著手指頭「點菜」︰「我要驢打滾兒、薩其馬、糖卷果、豌豆黃兒、長白糕、女乃餑餑、芸豆卷兒……」直到數滿了兩只手才甘心。

婉兮含笑鄭重點頭,「好,額涅答應你,這些都給你做了!到時候兒額涅擺一個什錦大攢盒,每個格兒里都擺得滿滿登登的,就放在這個門口兒,等你出來立時就吃!」

小七也上前,捏了捏永璐的小手兒,「你別怕,那地方我去過。我都沒哭過,你可是個阿哥,要是哭了,我可笑話你~~」

啾啾也自己搖搖晃晃走過來,捉著永璐的手,卻是「阿嚏」一聲兒,撅了撅嘴,「……哥哥,臭!」

永璐惱了,抓過啾啾的小胖手來,就要咬。

登時幾個孩子笑鬧成了一團。這樣兒,便叫人越發不覺得那個已經封起來了的黑屋子,是個可怖的去處。永璐便也更加不害怕了。

語琴卻早已哭成了個淚人兒,幾番與婉兮商量,「總之這會子皇上和皇後也不在,這園子里便是什麼都是你做主……咱們便不管他們滿人的規矩,你就叫我進去陪著小鹿兒吧。」

「那屋里那麼黑,孩子進去必定害怕。叫我陪著他去,叫我好歹攥著他的手去……」

婉兮自己何嘗不同樣肝腸寸斷,可是她只能忍著。

她不準自己落淚,極力忍著,反倒安慰語琴,「今兒是個好日子,听說西北大軍班師還朝,皇上親自去迎接……帶著這樣的喜氣兒,咱們小鹿兒正式進堂子,便必定也能沾上些喜慶去。」

語琴雖說點頭,卻也還是停不下淚來,「皇上呢,皇上何時才能回來?我總想著,皇上若是在跟前兒的話,咱們小鹿兒能更穩當些。」

婉兮點頭微笑,「皇上在行宮還要賜宴功臣,這些行禮、賜宴的事兒怕還得幾天。總歸,三月時,皇上就該回來了。」

婉兮與語琴兩個人互相扶著,一起往寢殿里走。

婉兮極力地笑,「走吧,咱們還有事兒要忙呢。答應了小鹿兒那麼多餑餑,咱們這便得開始預備了。別到時候兒他出來了,卻沒得吃。」

這個晚上婉兮睡得不穩當。

次日一早,便听見消息,說皇上竟然已經從行宮起駕,往回來了!

婉兮驚喜得一把抱住語琴,「皇上回來了。皇上他竟然回來了!」

昨兒剛在郊外迎接凱旋之師,昨兒晚上听說還要賜宴功臣們和回部伯克們。這樣的凱旋歡宴上,必定少不了美酒,皇上也必定不會少喝。

可是皇上卻今兒一早就急著起鑾要回來了!

——原來皇上不但記掛著西北的凱旋之師,也同樣放不下他們種痘了的孩子啊。

當日黃昏,皇帝終于回到京師,先到暢春園給皇太後請安,之後便直接回到圓明園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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