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若為自由故

一直抗爭到了34歲,王惠珠覺得這個家待不下去了。

原本,她很樂意在父母膝下盡孝,她所向往的生活就是父母不給她壓力,每天跟同事一起奮斗,跟朋友時常聚聚,平時陪伴父母,培養一些興趣愛好,如此一生。

可是父母天天在耳邊或勸或罵,好似她不結婚,世界末日就在明天。王惠珠決定搬走。

這下父母可急了,他們知道一旦王惠珠搬走,徹底月兌離他們愛的束縛,這孩子一輩子真就毀了。他們得把握住最後的機會,挽救女兒的一生,這是他們為人父母的責任。

父母先是假意同意王惠珠搬走,在搬家前,請了王惠珠的青梅竹馬,從前的老鄰居家的兒子衛鵬來家里吃飯,飯後順便幫王惠珠搬家。

結果一頓飯吃完,王惠珠便全身無力,昏睡過去。

再次醒來,衛鵬睡在自己旁邊,自己赤身。

這是自己父母一手安排的犯罪——謎奸!

王惠珠崩潰大哭。但父母卻好言相勸,他們是萬不得已,只能先斬後奏,生米煮成熟飯,只有這樣,王惠珠才會妥協,才會跟衛鵬結婚。

朗朗乾坤,青天白日,21世紀,竟然還有這種事,還發生在自己身上,王惠珠簡直不敢相信。

但是父母就在眼前,苦口婆心地訴說著衛鵬是個知根知底的老實男人,是個過日子的人,又對王惠珠一往情深,這樣的男人不多了,不能錯過。

他們是為了王惠珠好,哪怕王惠珠現在恨他們,等以後王惠珠生了孩子就懂他們的苦心了,等以後王惠珠體會到常人的婚姻幸福之後,老了以後兒孫滿堂,就會感謝他們當初幫她做的決定了。

王惠珠想過報警,可是父母老淚縱橫,一遍遍訴說著他們的道理和無私的愛,為了給她的未來鋪一條幸福之路,寧可蹲監獄犧牲他們自己。

王惠珠明白了,她說什麼、做什麼都無法改變父母根深蒂固的思想。這觀念思想是刻在骨子里的,是寫在DNA里的。這道題——無解。她能夠做的就是放棄解題。

最後王惠珠決定不報警,這是她能夠回報父母之愛唯一能做的了。她必須要搬離這個家,因為只要看到父母,她便會想到他們伙同衛鵬施加在自己身上的犯罪,還有她的恥辱,無法言說、無法為自己討還公道的恥辱。

然而就在王惠珠搬走之後的一個月,她發現自己懷孕了。不用想,這孩子不是愛情的結晶,他是犯罪後的意外之災,肯定留不得。

王惠珠不向往愛情,更加不喜歡小孩,她更加不敢想象,她如果有了孩子,自己的父母是不是還要操控她的孩子,讓這個孩子一生下來不但背負著詛咒,還得成為一個沒有自我的機器?

可就在王惠珠去醫院的路上,她遭到了衛鵬的阻截。衛鵬得知王惠珠懷孕,歡呼雀躍,仿佛他跟王惠珠是相愛的一對兒,期盼孩子已久。王惠珠看到衛鵬這樣,只覺得惡心。

但是胳膊擰不過大腿,衛鵬及時給王惠珠父母打電話報喜,然後三人在醫院會和,連哄帶騙,連拉帶扯把王惠珠給帶回了家。他們說,這事兒得從長計議,事關一條小生命,怎麼也得考慮一下。

父母甚至還誆騙王惠珠,說就3天,3天之後如果王惠珠還是不改變心意,他們絕對不攔著。

王惠珠是一失足成千古恨,她一時心軟,跟父母回了家。這一踏入房門,她便3個多月沒踏出過這道監獄之門。

王惠珠被沒收了手機,反鎖在房間里。她家位于6樓,她是上天無路入地無門。她也曾趁父母不在家,站在窗邊對著樓下小區里的鄰居們呼救。可父母早就跟鄰居們打好招呼,說王惠珠懷孕,身體不舒服,有點抑郁,她說胡話的話請大家不要在意。

這誰敢招惹啊?搞不好是一尸兩命。鄰居們全都避之唯恐不及。王惠珠那些請他們幫忙報警的言論,在他們听來都是瘋言瘋語。

鄰居們都想,一個人怎麼可能被自己父母綁架囚禁呢?父母只是把她關在房間里,管教孩子而已。父母怎麼會有錯呢?父母都是為了孩子好,這孩子可真是不知好歹啊。

王惠珠也曾動搖,甚至被父母的輪番心理轟炸給PUA,產生了妥協、生下孩子、跟衛鵬結婚過日子的想法。讓她動搖的正是月復中的小生命,她感受到了胎動,感受到一條無辜的小生命想要來到這世上,叫她媽媽,全身心愛她。

這幾個月王惠珠過得如同行尸走肉,內心掙扎痛苦,反反復復。最終,她還是決定不妥協。生命只有一次,如果不能按照自己喜歡的方式去活這一世,那不是愧對了生命本身?

如果身為人子,就必須抹煞自己的特性,為了完成父母的意願而妥協,做自己不喜歡做的事,那麼她就更加不能帶另一個生命來到這世上,重復妥協的一生。

如果我不是一個幸福的母親,我怎麼給我的孩子幸福?如果我不愛孩子的父親,我怎麼給孩子一個幸福的家?如果我根本就不想結婚生子,被迫才走到如此境地,孩子日後得知自己的由來又將如何自處?

王惠珠覺得她做決定不要這個孩子才是理性的,是真正為孩子著想的,而她的父母,從未想過她這個孩子的需求和自尊,更加不會想到孩子的孩子,他們只是在完成任務而已。

打定主意後,王惠珠一直伺機而動,她收好自己的銀行卡和身份證,偷偷用衛鵬的手機聯系了以前的同事。

同齡人之間更能彼此了解,新生代的思想更加多元包容。同事同情理解王惠珠,打算蹚這淌渾水。

同事假裝提著厚禮來探望王惠珠,拖住她父母。王惠珠趁機逃跑,下了樓便打車,直奔醫院。她必須要第一時間結束這個錯誤,佔據先機。

詹詠梅听完這一切,再次詢問確認,王惠珠是否真的不報警。王惠珠說,畢竟是血親,父母對她沒有惡意,他們是真的覺得他們在挽救自己。父母給了她生命,她無法為了這份恩情喪失自我,成為父母的傀儡,那麼唯一能為他們做的就是達成他們的心願——家丑不可外揚,不把他們送進監獄。

「我為王惠珠做了檢查,她的情況有點特殊,畢竟之前從未做過產檢,引產有一定難度,風險很大,」詹詠梅講完,已經眼含熱淚,「也許在他人看來,王惠珠冒著生命危險去扼殺一個孩子,簡直是沒人性,不但不想讓孩子活,連自己的命都拿來冒險。可我能理解她。」

「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王惠珠可真是個難得堅定自主的女人。」易文翰感嘆。

「是啊,簡直是人間清醒,」高朗也跟著感懷,「不是說她不婚主義是清醒的,婚與不婚沒有對錯,只是個人選擇而已。人間清醒是說她敢于追求自己所要的生活,敢于跟大多數人不一樣。一個人能夠知道自己想要什麼不難,難的是跟親人和全世界對著干,干到底。」

「說得好,」詹詠梅贊賞地看著高朗,而後又無奈地說,「後來王惠珠的父母找上醫院,連同衛鵬一起來當醫鬧,說我跟王惠珠一樣沒人味兒,打掉人家5個月的孩子會遭天譴報應。哼!」

易文翰想到吉時轉述的小說內容,郎中鬼見愁也同樣被人詛咒說會遭報應,斷子絕孫,可是鬼見愁認定自己無愧于心。這不就是在寫詹詠梅嘛。

「其實當時給王惠珠做手術,我也是頂著很大壓力的。院方的意思是,光本人簽字不行,必須有直系親屬的簽字才能手術。可王惠珠上哪找給她簽字的人啊,可如果父母不簽字,王惠珠就不能引產,得一直到生。」詹詠梅想起當初,眉心緊鎖。

「可王惠珠情況特殊,他的父母等同于謎奸案的同犯。」易文翰也是唉聲嘆氣。

「問題就在這,除非王惠珠報警,警方立案,然後院方才能在沒有監護人簽字的情況下做這種風險的手術。可王惠珠又不肯報警。」

「那最後怎麼解決的呢?」高朗問。

「我先安排王惠珠住院,打算慢慢想辦法,其實就算報警,也要拖上一段時間,王惠珠這種情況,如果鐵了心引產,真的是不能再拖了。沒想到,王惠珠比我想象中還要剛烈。」

「她該不會是……」易文翰沒說下去。

「是,她故意從床上滾下來。這樣院方為了救人,不得不給她手術。這個王惠珠啊,她可真是鐵了心。手術結束後她醒過來,我訓斥她胡鬧,她卻說,讓她跟犯組建家庭生孩子,當一個沒有自主思想的機器人,她寧願去死。唉,我都不敢想象,她心里得有多苦,才能連命都豁出去了。」

「如果不能對孩子負責,那麼最大的負責就是,不要帶他來這個世界。」易文翰唏噓不已。王惠珠9年前到鬼門關走了一遭,活了下來,卻仍就沒能躲過9年後的死神索命。

但至少她多活了9年不是嗎?雖然必須要隱姓埋名,沒法過正常人的生活,但至少,她是自由的。若為自由故,一切皆可拋。

也許在很多王惠珠父母那一類人眼中,王惠珠是個怪胎,異類,是人族鄙視和要誅滅的妖,是白眼狼,不懂人事兒,不知好歹的不孝女。但易文翰覺得,王惠珠是個追求自由的戰士。

「那醫鬧事件最後怎麼解決的?」高朗問。

「我告訴那三個人,王惠珠是完全民事責任人,她有生育權,即有權決定生與不生。而且王惠珠簽了免責書,即使手術失敗,他們追究不了我的責任。我說我知道他們的底細,再鬧下去,我不介意跟他們去派出所。這才把他們給嚇退。」

「詹主任,」易文翰收起主觀情緒,回歸正題,他掏出高朗畫的畫像,「這個人,是衛鵬嗎?」

詹詠梅只看了一眼便搖頭,「這人文質彬彬的,而衛鵬是個五大三粗的,完全不是一類人。」

易文翰不免失望,「那您覺得,還有什麼人對王惠珠有殺人動機?」

詹詠梅搖頭,「打從9年前王惠珠出院,我就跟她斷了聯系,我知道的就只有這麼多。也許,也許是那之後她又惹上別的人別的麻煩了吧。」

至少這一趟跑下來,確定了死者的身份,王惠珠,還有她的背景故事。

出了醫院,高朗吞吞吐吐,欲言又止。

「怎麼?有話直說。」易文翰不滿。

「易隊,打從詹主任提到王惠珠這個名字,我就知道我犯錯了。」高朗恨不得把頭埋進胸膛。

「恕你無罪,說吧。」易文翰沒說後半句︰我不追究你的錯,不代表上級不追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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