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那往生陣下

作者︰莫若秋寒投推薦票 章節目錄 加入書簽

一盞慘白的燈掛在旌旗下。

一輛推車,一條街巷,一個佝僂在熱氣騰騰的鍋前的身影。

灰衣老人望著那道身影,滿是皺紋的臉孔凝聚著嚴肅和疑惑。街上似乎就他們兩個人,寒風呼嘯而來,帶著森森的肅殺。兩側是靜寂,仿佛整個城都睡著了。

他抬步朝前走去。青石街道,已是濕漉漉的,雨水淒迷,煙霧遠近蠢蠢欲動。戌時,天色雖然暗了許多,卻也昏冥不清。天地仿佛要融為一體,那低矮的層雲凝聚著如同花崗岩一般,整個就像是隨時要落下來。

街巷兩邊的水溝,流水發出那輕輕的流動之聲。

他到了那攤子前,攤子的主人並沒有抬頭,只是一只手抓著一個勺子在鍋里攪動著。水汽蒸騰,沸水翻滾,爐子里的木柴發出嗶嗶啵啵之聲。灰衣老人朝一側擺放著的桌子望去,桌子上倒扣著五六個海碗,海碗旁邊是一個竹筒,竹筒里放著許多筷子。竹筒旁邊又有一個碟子,碟子里裝著辣椒油。

收回目光,灰衣老人定定的望著攤子的主人。那人低垂著頭,一副懨懨欲睡的樣子,灰白的頭發耷拉在肩上,消瘦的臉上已是出現一條條的橫紋。一身青灰色的布衣已有好幾個補丁。日子艱難,生命總是緊衣縮食企圖能挺過每一天,卻不知道更艱難的日子還在後面。

目光隨後落向那口鍋,沸騰的水聲便是從這鍋里傳來的,那蒸騰的水汽也是從這口鍋里漂浮起來的。黑黝黝的勺子在翻滾的水中攪拌著,但鍋里除了水,卻再沒有別的什麼。灰衣老人咳嗽一聲。忽然,攤子的主人抓著勺子呼的朝他砸去。滾燙的水珠已經飛濺而來。灰衣老人似乎早有防備,身體一側,右臂屈起,避開了勺子,也躲過了那滾燙的水,然後一腳撩起,砰的一聲,整個推車飛了起來。

鍋碗瓢盆,便隨著推車的飛起,而在空中飛舞。

而在這雜亂的物件之中,一件物體出現在視野之中。

灰衣老人瞳孔一縮,矮身箭步沖上前去,一拳砸在了那攤子主人的胸口上。 嚓!那是骨頭斷裂之聲。灰衣老人的身體不斷前沖,攤子主人的身體不斷後退。砰!牆壁微微一晃,便凹陷下去,一條條裂紋向四處延伸,很快如蛛網一般。

啪,那物體墜落在地,朝旁邊滾動了數尺。

那是一顆頭顱。頭發,五官,蒼白的如同蠟像。

血滴落在灰衣老人的手臂上,陰惻惻的聲音從面前這人的喉嚨里發出來。

灰衣老人緩緩抬起頭,見到一張已經裂開的臉。笑容無比的陰森,表情無比的猙獰。這人赫然是一只怪物。灰衣老人那抵在那人胸膛上的拳頭猛然一震,瞬即化拳為掌,如刀刃一般的橫切那人的咽喉。咽喉破碎,那人便軟軟的倒在了地上。

他看著滴在手臂上的血,眉頭擰在一起,眼楮里流露出厭惡之色。

他直起身,緩緩回過頭,看著那顆已經死去的頭顱。

街巷看似寧靜,實則暗流涌動,天知道這寧靜之下隱藏著多少的妖魔鬼怪。

他轉身朝前面的一家酒樓走去,身影垂在清冷濕漉的地上,長長的有些曲折。風貼著地面襲來,雨水不斷的落在身上。忽然,一聲啼哭響起,他停了下來。啼哭聲響亮,就在百步之外的一處房子中。他側過臉望去,一股黑煙從那屋子里涌現出來。啼哭聲更響了!

灰衣老人還未動,面前一間屋子的門轟的一聲倒了下來,然後便見到一個男子單手抱著一個嬰兒跌跌撞撞的跑了出來。

「救我!」

男人看見灰衣老人,痛苦的喊叫道。灰衣老人箭步沖了過去,抬手便將那男人攙扶著。男人渾身是血,氣息已經不穩,他將懷里的嬰兒塞到了灰衣老人的懷里。

「我的孩子,救他!」

灰衣老人低頭看去,一床小棉被里,一張紫色的臉龐露出詭異的笑容,那張開的嘴巴是那鋒利如鋸齒的牙齒。灰衣老人大吃一驚,連忙松開嬰兒,往後欲要退去。可這時候,那嬰兒撲向了他的臉孔,張口便咬在了他的臉上。灰衣老人痛叫一聲,揮手將嬰兒掃了出去,趔趄的往後退了數步,一手捂著鮮血淋灕的臉。

那個男人,再不是那孱弱的樣子。

嬰兒落在男人的肩上,黑氣環繞,邪魅詭異。

他們不是人,而是妖。

桀桀桀桀!他們笑著,得意的望著灰衣老人。然後男人一步一步朝灰衣老人走去。腳步聲如此響亮,簡直刺痛人的耳膜。雨水如此冰冷,仿佛隨時能凝結成冰。灰衣老人深吸口氣,那痛楚蔓延全身,如無數的螞蟻在啃咬一般。鮮血不斷的涌下來,已經浸透了他的手掌,沾濕了他的衣襟。

雨水落在地上,地面坑窪不平,積水泛著冷光。

不遠處的那盞白燈籠,已是熄滅了。

嬰兒嗷的一聲從男人的肩膀上飛了起來,撲向了灰衣老人,而那男人手握著一柄鋼刀,氣勢洶洶健步如飛。不過咫尺距離,那凶唳之氣讓人窒息。而受傷的灰衣老人這時候抬起頭來,一雙幽深的眼楮鋒利如刃。

他受傷了,可他並不是無力反抗任人宰割。

灰衣老人身軀一動,一臂抬起,手掌如刃。嬰兒慘叫一聲砸在牆上,然後灰衣老人身軀一側,避開了男人的攻擊,瞬即一肘反敲擊打在男人的背上。男人趔趄幾乎栽倒在地。而灰衣老人立時旋身而起一腳踹在了男人的背上。男人啪的的一聲拍在了地上,積水飛濺而起。男人迅速躍起,可他剛剛躍起,老人一掌已經砍在了他的脖頸上。咯 一聲,男人的腦袋軟軟的耷拉下來。

砸在牆上的嬰兒飛轉過來,圓睜著一雙慘白的眼楮,定定的望著灰衣老人。

灰衣老人舒展開雙手,緩緩的轉過身。

他的臉,竟然無一絲受傷痕跡。

嬰兒哇的一聲轉身朝遠處飛去。可這時,一抹寒光倏然間從灰衣老人的手中射出,噗的一聲穿過了那嬰兒的軀體。嬰兒砰的一聲落在屋頂上,然後滾落下來,砸在了地上。

他們是人,在不久之前,可現在,他們再也不是。

在他們的生命被終結的剎那,異體的靈魂注入軀殼。可,那已經不是他們。

或許,嬰兒確實是男人的孩子,可無論是嬰兒還是男人自己,他們都死了。

風似乎更大了,灰衣老人只覺得更冷了。

他看著那家酒樓,臉孔上的皺紋更深了。那酒樓,就像是一只怪獸,蹲伏在面前俯望著自己。似乎自己太過渺小,讓它不屑一顧;也似乎它早有準備,並不為他的存在而緊張。

天色又更暗了。這樣的天色,已經不只是暮色那等層次。

這才更像夜晚。

他甩了甩頭,水滴飛濺出去。而後,他朝著酒樓走去。

酒樓的門忽然開啟,黑漆漆如同一張張開的巨嘴。

陰森之氣,撲面而來。那黑暗中,似乎蠢蠢欲動著無數的黑暗生命。他走上石階,來到了門口。這時候,地面忽然顫動。屋宇在恍惚。他回頭望去,一條裂縫從遠處延伸而來。裂縫所至,兩側的烏雲紛紛裂開、傾頹、倒塌。一團團黑煙,便如同幽靈一般的在空中飛竄。

他回過頭,一步邁入酒樓。門砰的一聲合上了。

黑白雙劍齊穎睜開雙眼,滿目那倒落下來的瓦片還有木條。她感覺到疼痛,然後試著想要從橫梁下爬出來。可是,她一動,痛楚便加倍的涌現出來。視野一片模糊,大腦被痛楚堵塞。

九宮!你要我們的命!

她攥緊拳頭,緊緊咬著自己的薄唇,憤怒和仇恨,從心底里迸發出來。

可憐的黃眉,只是為他人做了嫁衣裳,而且還要添上自己的命。

黃眉,你知道真相後會怎樣?

她想笑,笑自己,笑他人。可是,她笑不出來。

寒意浸染身體,整個軀體如同已經僵硬。她喘息著,努力的想要讓自己身體里的力量凝聚起來。不急,不急。現在沒有什麼能威脅自己。呼吸,放松,如同平日里修煉一樣,凝神靜氣,神魂合一。

突然,一聲炸響在遠處響起,瞬即一道道亮光從半空中如龍爪似得抓向大地。

她努力睜著眼楮,看著那一條條的光縷落下。

狂風呼嘯而至,頭發飛舞起來。

神經倏然繃緊,空氣里彌漫著野獸的氣息。

轟!橫梁突然飛了出去,她整個人旋身而起,手中一劍尖嘯而出。

噗!一股血箭噴在了她的臉上,她卻沒有絲毫的遲滯,一劍刺穿一道身影飛出廢墟。然後,無數的尖叫聲從身側涌現而來。她根本不用去看,也知道那些身影是什麼樣子。劍一撤,她抬手一掌將面前的身影拍飛出去,然後疊步而起,掠過深溝,騰身越過屋檐。密密麻麻的身影如浪潮似得涌來。

而在這時候,還在搏斗的黃眉道人和劍聖已是從高空落在了地上。勁氣激蕩,殺意縱橫。劍聖一劍直刺,引起道道天雷轟鳴,而後一道道閃電疾馳落下來。黃眉道人後退,已在兩條街之外,但這時他停了下來,雙臂抬起,交叉在額前,口中念念有詞。狂風鼓蕩,氣勁橫沖。瓦片、木條、橫梁、磚石隨著一股無形力量的凝聚而不斷旋飛起來。

「黃泉碧落,幽冥鬼神,听我法旨,賜爾神通,斬,斬,斬!」

「九天劍典‧葬!」

兩股狂暴的力量,剎那間迎面撞去。天沉、地裂,一片片的屋宇轟然倒塌。一股股游蕩的黑煙被那力量卷席,破碎消散。天雷,電閃,狂風,雨滴也化為了利刃。

卻在這時,一聲淒厲的尖叫,倏然間響了起來。

一劍斬落下來的劍聖瞳孔一凝,忽然撤劍旋身遁去。狂暴的力量立時間一邊倒,席卷東城。黃眉道人雙臂一垂,呆了一呆,面露疲憊之色的望著遠處。倏然,黃眉道人眉頭一挑,轉身朝地面俯沖下來,然後箭步越過一片廢墟,鑽入一座高樓。

不一會兒,高樓傳來了黃眉道人震怒的咆哮,高樓轟的一聲散了。

黃眉道人披頭散發直沖虛空。

而在黃眉道人的身後,卻是一柄虛化的利箭。

利箭轉瞬刺入了黃眉道人的肩膀,黃眉道人怒吼一聲,利箭透胸而出。血液飛濺,黃眉道人捂著胸口,面目猙獰的瞪視遠方。

「九宮,為何欺我!」

劍聖出現在酒樓樓頂上,剛才的聲音便是從酒樓內部傳來的。他站在樓頂,腳下有一股力量不斷的侵襲著他。他眉目森冷的注視著腳下的屋頂,那屋頂森冷而無絲毫的水汽。這時,樓下忽然出現了白衣老人。

「老灰在里面。」

白衣老人仰頭喊道,面色倉惶,目露憂慮。話音一落,他便沖了過去。劍聖仰頭望著那暗沉沉的天空,低聲一嘆,一劍刺向了屋頂。

白衣老人伸手按在了門上,門卻無絲毫的動靜。

劍聖一劍刺落,瓦片卻紋絲不動。

而在這時,四周卻傳來了地裂之聲。

他們紛紛回頭望去,只見到大地不斷的沉陷,屋宇墜入那無底的深溝之中。

有人在奔跑,有人在喊叫,有人倒在地上發出絕望的呼號。

有人在哭泣,有人奮不顧身想要救別人,有人推開了身邊的親人箭步沖向了安全的地方。

整個城池,都在陷落,而酒樓似乎是一座孤島。

然後,地下傳來了鬼哭狼嚎之聲。一團團的黑煙涌現出來,朝著向四處奔跑的人撲去。有人被擊中,撲倒在地,轉瞬彈身而起,變得面目猙獰發出那邪惡的吼叫。

這已不是人間,而是煉獄。

無數的生命在無聲息中死去,無數的生命在苦苦掙扎中被吞噬,也有無數的生命在巨大的恐慌和絕望之中被拋棄了。

生命的傷痛,不是死亡,而是死亡前的絕望。

白衣老人呆呆的望著,渾身顫抖,嘴唇翕動,滿目的震驚和恐慌。

「這是一個陣法,這是一個陣法,邪惡,殘忍,人怎麼可以如此的喪心病狂!」

劍聖面色愈冷眸光愈尖利。

那一道道巨大的深溝,宛若大地上的粗大鐵鏈,一道道深溝組合起來,便是一個陣法。這深溝分割了整個城池,每個部分都代表了死亡。這陣法,從設立之初便意味著,死亡。

「往生陣!」

山頂,石亭,一盞燈。風雨淒淒,夜色深沉。

穿著藏青色長袍的九宮道人望著面前的棋盤,面色平靜而安詳。他手里捏著一枚棋子,棋子是黑色的。道觀里傳來了一聲鐘聲,他將黑棋放在天元位置,面上露出一抹笑意。

「不是我不想贏你,只是在這小小的棋盤上贏你,沒有任何意義。」他站了起來,負手而立,望著遠處黑漆漆的城池。「你確實幫助了我,黃眉,可你的幫助卻是有私心的。你是個有野心的人,可同樣,我也是個有野心的人。你知道我當日為何走遍所有的門派,並被無數門派驅逐?你以為僅僅是因為他們以為我修習的陣法有違天道嗎?錯了,我是改變了他們的風水格局,侵吞了他們的天材地寶。在黃山,你確實接納了我,而且將《炎黃經》給了我,但你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在監視我。黃眉啊黃眉,我們在互相算計啊!可最終,贏得是我,而不是你。或許你直到死都不知道,我設置這個陣法,也是將你囊括進去了啊!往生往生,不死何來往生?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衣袍獵獵,風雨淒厲,石亭內的燈火,隨著第二聲鐘聲的響起,熄滅了。遠城近山,驀然的籠罩著一層蒼死之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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