漆黑的山洞里,那野獸般的嚎叫,讓夜幕顯得不寒而栗。
在地上掙扎的身影,突然燃起了那幽藍色的光焰。那光焰便如極致的冷,以另一種方式燒灼著生命。很快,這個身軀便只剩下了骨架。森森骨架上,那幽藍色的光焰如余火一般在那里跳動。
這個骨架朝山洞外走去,關節的踫撞,發出單調的聲音。
夜色沉沉,山林寂寂。
遠處的藍色光柱,已是快要消退。只是從天垂落的血色光芒,讓世界顯得無比的妖艷。如血的光,死一般的夜,混融在一起,構築成如末日般的場景。山林,草木,岩石,盡皆被這光所侵蝕。
這具骨架仰望著遠處,身上的藍色光焰倏然消失。
那血色的光附著在骨架上,森森的骨架便出現了一道道的裂紋。
仿佛生命從骨骼開始生發。
那些裂紋,開始化作經絡血脈。充盈的骨架,很快便飽滿起來。而後,那血色的光包裹著它,宛若封閉著一個孱弱生命,讓它得以自愈。
經絡,血脈,髒腑,血肉,一點點的在骨架上生長。
忽然,天地一晃,那瀲灩的血色光幕一瞬間撕成了兩半。
骨架一震,發出淒厲的叫聲,「不!」
骨架的生命,一下子停止了生長。那已經形成的血肉,卻在腐爛。于是乎,它開始狂奔。
遠處的河流,靜靜的流淌著,河面上泛著的光芒,凝滯而鮮艷。
凹陷的眼窩中,一對不滿血絲的眼球射出那瘋狂的光芒。
它不斷的狂奔,仿佛要奔向天涯海角。
它的血肉腐爛了,那惡臭隨著它的移動,而附著在空氣中。
植被枯萎,如被毒氣腐蝕。
它忽然長身而起,那丑陋的身影,朝著對面的山崖跳去。
血月當空,流溢的光如那狡黠的笑意。
它身形在山澗上空猛然一滯,然後便裹挾著狂風,凶猛的墜落下去。
「我不服!」
沉悶的響聲,從黑漆漆的山間中響起。然後,一切復歸于平靜。
一個時辰後,山澗之中出現一點火光。火光映照下,兩個身影互相扶持著緩緩的朝前走去。
「小心點,這里的岩石可鋒利了!」
「爹爹,我沒事。」
「我就說不讓你出來,你瞧瞧,身上被劃成什麼樣子了!」
「爹爹,我又不是富家女孩,哪有那麼精貴!何況,我不陪您出來,我在家里也不放心啊!別嘆氣了,您瞧,我陪您出來多采到多少草藥!嘻嘻!」
「你這丫頭啊!」
「咦,爹爹,您瞧,那里有個人。」
「什麼?在哪里?」
「前面呢!」
萬籟空靜,時空如被無形的力量鎖定,而沒有了氣息。
湛藍的虛空中,血色的月光映照下,化作龐然大物的仇九,已是揮出了凌厲的爪牙。
兩道倩影微微一滯,可很快便又凶唳起來。她們身上的那怪物虛影,張牙舞爪,再沒了絲毫的顧忌。仇九的變化,起先讓它們敬畏,可到底沒有讓它們臣服,反而變得更加的凶猛。
身影交錯,兩道倩影飄然散開,落在了數里之外。
仇九轉身,一爪從天而降,仿佛遮蔽了半個天幕。
小荷迎著那巨爪撲去,一雙粗壯宛若擎天石柱的手臂轟然砸在了那巨爪上。巨爪紋絲不動,小荷卻已是砸向了大地。山峰轟然倒塌,塵埃奔騰蒼穹。
花月繞到了仇九的身後,口中噴出一條宛若螣蛇的烏黑長舌,卷在了仇九的另一條胳膊上。長舌往後一扯,仇九的胳膊卻是涌現出一股鋒利的勁氣。長舌啪的一聲斷為兩截。花月躍起,垂落在口外的斷舌化作萬千絲絛,刺向仇九的脖頸,而她的雙臂已如巨錘砸了下來。
砰!
雙拳落在仇九的碩大頭顱上,宛若塵埃落在鐵板上。
那些絲絛觸踫到仇九的肌膚,倏然被一團烈焰包裹。
花月渾身一顫,嘴里發出尖銳痛苦的叫聲,腦袋往後一揚,那絲絛便斷裂,她的身軀已是倒飛出去。仇九動了,一瞬間便到了花月的上空,那碩大的腳掌,重重的踩了下來。
花月雖有怪物虛影護身,但到底仇九的力量更強。
虛影一晃,花月的身軀便呈凹陷狀態,宛若是要斷為兩截,而後砸在了一處禿峰上。禿峰崩潰,岩石紛紛傾瀉。花月便消失在了那塵埃與碎石之中。
仇九冰冷的注視著那倒塌的禿峰,四下里一片寂靜。
黝黑的皮膚,堅韌而遠比金屬可怕。那上面布滿的紋路,仿佛是無盡歲月的洗滌。
他不是他。而只是一頭在遠古沉睡多時的凶獸。
在浩蕩的流光中,它醒來,冷眼注視著死寂沉沉的世界。
它似乎在守護什麼。又似乎在等待什麼。
在秘境里,仇九凝視著它的眼楮,那冰冷深邃,那滄桑幽古,讓人剎那掉入黑漆漆的深淵之中,去感受那歲月的深沉凝重,去感受那時空剝蝕的可怕。
漸漸的,他忽然變成了它。彼此融為一體。在那星河之中長嘯。
他以為自己忘記了。
秘境出來,他以為那不過是夢一場。他是他,那凶獸是那凶獸。彼此毫無交集。秘境只不過是一次錯誤的重疊。生命的扭曲重疊。
但是他不明白的是,自己為何會在暴怒下,會將它召喚出來。
他不明白,卻也沒有了感知。
他仰起頭,注視著那輪圓盤一般的血月。血月當空,仿佛在腐蝕一切。空氣也變得渾濁而妖異了。一切的一切,在這血月照應下,走向墮落和沉淪。他長身而起,探臂拍向了那輪血月。
血月不動,他的手卻是將它遮掩。
然後,血月爆碎了!
如同一面掛在空中的鏡子,脆弱的不堪一擊。
碎片在虛空散落,翻滾著,遲滯著,如在重現某種過去的片段。
那血色之光,在一股沛然而狂猛的力量席卷下,化作一點光亮,急速的朝著山谷飛去。
仇九轉身,朝著那點紅光踩去。一腳落下,山峰瞬間崩塌,化為了平地。塵埃飛揚,縈繞在仇九的四周。可是仇九那雙深邃而冷漠的眼眸,卻能洞穿一切迷障,見著那點光在腳下湮滅。
無數聲音響起。仇九抬起眼眸,卻見到無數的魂影從四面八方涌來。人的,飛禽,走獸,它們張牙舞爪,宛若發狂的螞蟻,瘋狂的撲向了他。相較于他的龐大,它們太過渺小。可是,當無數的魂影匯攏過來,卻是無比的強大。
它們瞬間撲到了他的身上。
啃食,撕咬,死去。
層層疊疊的魂影倒下,層層疊疊的魂影涌上來。
他沒有感覺,甚至撓癢的感覺也沒有。
他的皮膚太過堅韌,這些魂影根本不能給他帶來怎樣的傷害。
他移動了,朝著前面一處山峰走去。他每走一步,大地便顫動一次。沉悶的響聲,在天地間回蕩。然後他彎下腰,俯望著那山峰中的跳躍的身影。雖然淒淒暗沉,但是塵埃的飛舞也難逃他的視野。他吹了一口氣,那跳躍的身影便尖叫著被那氣流卷席而去。
倏然,他眸光一凝,一絲疼痛從眼角傳來。
一只魂影不知何時爬到了他的眼角,那鋒利的爪牙勾破了眼角,然後伸出鋒利的獠牙,狠狠的扎向了眼球。這種疼痛並不強烈,也不會造成怎樣的不舒服。但是,當第一絲疼痛傳來的時候,第二絲甚至更多的痛楚,便接踵而起。
蚍蜉撼樹,卻至死不渝。
螳臂當車,卻向死而生。
皮膚被撕開了,鮮血流淌下來。
頃刻間,他整個龐大軀體,被那密密麻麻的魂影覆蓋。
他發出了嘶啞而低沉的叫聲。
一種無奈而滄桑的聲音。
小荷和花月裊裊升起。她們冷冷的注視著被無數魂影包裹的仇九,嘴角露出了冷酷而淡漠的笑容。虛影長嘯,如抒發內心的憤懣與壓抑,變得自豪而得意。它們或許弱小,在仇九那龐然面前顯得渺小毫無意義,甚至在無盡歲月以前,它們在它面前只能卑躬屈膝戰戰兢兢。但是現在,它們一雪前恥,將往昔的恥辱狠狠的踩在了腳下。
力量不是絕對的,尊貴也不是絕對的。
所謂逆天改命,不過是抓住機遇,一洗生命的孱弱與卑微。
嗤啦的一聲響。而後便是無數的嘈雜的聲音。
尖叫。
烈焰騰空,宛若昊日在雲層中綻放。
魂影被燒灼,掙扎著,死去。
血肉模糊的仇九,怒視著遠處的倩影,忽然一掌掃了過去。
轟!
小荷和花月踫撞在一起,然後一起砸向了天際。仇九撲了上去。
雖然龐然,卻不失靈敏。他轉瞬到了她們的身邊,抬手一掌將她們拍向了大地。
小荷和花月身上的虛影在申吟。
小荷和花月的身體已是血肉模糊。
可是,仇九的怒意並沒有消減,那洶涌的殺意並沒有退卻。
他抬起腳重重的踩了下去。
兩道虛影,忽然凝結在一起。小荷和花月一下子化為一人。
一體雙身。那凝結為一的虛影猙獰一笑,帶著兩人斜身而起到了仇九的面前。它在笑,邪惡,陰冷,計謀得逞。一體雙身的倩影出現在仇九的視野中,血肉模糊,那睜開的眼眸卻是變得無比的清亮。
「公子!」
「陳文!」
小荷和花月,不再失神,此刻無比清醒的望著面前的龐然身影。
這個身影自然不是仇九,但她們的心思卻無比的敏銳,仿佛外形無關某種無形的東西,可以讓她們敏感的窺探到真相。內心里的激動與長久以來的思念,將身體的疼痛淹沒了。
凶唳的怪物,被這兩道聲音遲滯了。
那深邃冷漠的瞳孔,猛然一縮,掠過一絲復雜而迷惘的光澤。
「你認識她們,」小荷和花月身上的虛影冷笑道。「她們的心里可是日思夜想,惦念著你呢!怎麼,下不了手?你也有了感情了?曾經為禍天地殘忍無情的混沌,也會有了感情,也會兒女長情了?這可不是你,不是你。你是萬古第一凶獸,你是為禍天地的秧苗,你是殺伐果決的惡棍,你的存在,只不過是為惡而存,你的一生只為殺戮而存續!你是混沌,藐視天地,不畏道法,踐踏生靈,為所欲為,你是自私而邪惡的。」
仇九身上的殺意,卻是如退潮一般的消退。
他的眸光,越發的溫情起來。空茫的大腦,掠過一段段畫面。
這些畫面,如碎片一般,卻在刺痛他的內心。
他的內心,這一刻,突然不再如金鐵所鑄,而是被那溫熱的東西所熔化。
「我們怕你,」那個虛影道。「對你是又恨又怕,又敬畏。曾幾何時,我們不過是你腳下的螻蟻,根本不入你的法眼。你所在的地方,我們退避三舍。就連當初的神,也不敢參合你的事情。你很強,強大到就連道也對你的所作所為隱忍不發。呵呵,可是現在呢?你真以為還是你那個時代,真以為你還可以為所欲為?我,抓住了你的破綻!」虛影最後,聲音桀桀,無限的得意。
仇九的身體在變化,赤色的焰火噴涌而出,似乎要將他這丑陋而龐大的身影滌蕩。
小荷和花月,涕淚漣漣,緊緊地注視著他。
那眸光,遠比言語還要豐富。
仇九垂下頭,落寞而陰郁,孤獨而蕭瑟。仿佛無盡歲月以來,那鋒芒也無法消弭掉它內心里的孤獨和感傷。仿佛它的出生,注定了一輩子的淒涼無依。
為什麼而活著?或許在某個時日里,它靜靜的注視著那片天地,也曾問過自己。只是它找到自己的答案了嗎?
一絲炎光從眼底掠過。
虛影猛然將小荷和花月提了起來。小荷和花月尖叫一聲。如夢初醒,才倏然發覺自己的處境。那虛影爪牙鋒利,緊貼著那細女敕的脖頸。
「你瞧,心心念念著你的她們,現在變得人不人鬼不鬼,她們先前何等的漂亮,甚至是我,當時也有些不忍心。可是,當我知道,她們與你的聯系之後,我覺得,這才是我最美妙的發現。煉化她們,讓她們成為我的工具,然後將你殺死,這是一件多麼暢快的事情。眼睜睜看著你為你所愛的女人頹廢而痛苦,眼睜睜看著你無能為力,看著你現在的窩囊與脆弱,我是多麼幸福!你瞧,只要我輕輕一捏,或者我的指甲輕輕一劃,她們便會香消命殞,再也活不過來了!」
魂影笑了,笑聲在這沉寂而蕭瑟的天地里激蕩。
「陳文,」花月定了定神,忽然開口道。「你還記得我嗎?」
仇九抬起頭,他的身體已經恢復了原貌,只是身上的衣裳已經破爛不堪,無數的啃咬痕跡,覆蓋在體表。他那憔悴蒼白的臉孔,露出一絲笑意。
花月見著他的笑容,終于松了口氣,也笑了起來。
「我以為你不記得我了,」她道。「我好害怕!但是現在,我不害怕了!陳文,能見到你真好!」
眼淚在眼簾懸掛,晶瑩的如那星辰。但是她的面孔,沒有了痛苦,沒有了遺憾,平靜的如那靜夜里綻放的花。
「哥哥死了,為了替那家人頂罪,被送進了監牢,那日行刑,我親眼看著他被處斬。那時候,我萬念俱灰,再沒有了念想。我想啊,我還有什麼呢?我活著還有什麼盼頭?爹娘恐怕也死了,就算還沒有死,恐怕也不會來找我,現在哥哥又死了,我唯一的親人,唯一能依靠的親人,沒了,我還有什麼指望呢!陳文,要是能回到過去多好,回到我們的村子,回到山上,無憂無慮,多好啊!」
仇九的臉上浮現出深深的憂傷。他經常回想起村子,回想起孩童時的大家。
「可是,」花月睜開眼楮,「我們再也回不去了,是不是?」
瞳孔在心里匯聚,眸光驟然收縮,仇九整個身體散發出濃重而悲涼的氣息。他望著花月,恨不得立刻將她抱住。但是,那只手搭在那細女敕的脖頸上,那鋒利的指甲,那湊在她們耳畔的丑陋的臉,還有那散發出寒光的獠牙。他很痛苦,也很憤怒。交雜在心里的情緒,讓身體表面的赤炎,明暗不定的閃爍著。
那個邪惡的聲音再次響起,無數的嘈雜之聲從四面八方涌過來。
小荷露出了驚恐之聲,朝著仇九大聲喊道,「公子小心!」
無數的魂影,憑空出現在仇九的四周,撲了上來。
這次仇九不再龐大,也沒有了那堅韌的皮膚。
那虛影猙獰大小,指著仇九道,「我要讓這些被你所踐踏被你所藐視的螻蟻,將你咬成碎片!你要是敢掙扎,我便立刻讓她們在你眼前消失!」
無數的魂影將仇九吞噬。那刺耳的聲音,宛若野獸的狂歡。仇九沒動,那啃咬撕扯的痛苦,如泉涌一般的彌漫周身。
夜,仍寂寂。
山林,遼闊而陰沉。
「陳文!」
倏然間,花月撕心裂肺的叫喊起來,「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