氣霧繚繞,盡皆隱藏在深深的夜幕之中。
棺材里的身體,沉睡了許久的時間,仿佛已經死去。
若非那起伏的胸口,若非那氣息的流動,外人便難以分辨其生死。
燈光盈盈如豆,映照著簡陋的木屋。
會當凌絕頂,一覽眾山小。可也有高處不勝寒的冷寂。
女子望著老人那安詳的面孔,眉目如畫,面龐清秀,澄淨而月兌俗,讓山林失色。特別是那一雙眼眸,宛若遠山含黛,如秋水含波,澄淨透徹,帶著淡淡的憂愁。身在山林之中,不知是否山林月兌去了她身上的塵俗之氣,亦或是她讓山林更有了氤氳靈氣,或者彼此作用,讓整個氣氛變得玄虛飄渺。
她就這樣守護著這個沉睡的老人,每日留意著他的狀況,似乎老人不醒,她便寸步不離,哪怕內心如何的煎熬與憂傷。青春年華,芳華正茂,與山林為伴,讓流光在山林靜謐中老去。
讓思緒飄遠,讓羈絆存心,讓哀思隨風,讓惦念化入那片雲霧中。
雖隔千萬里,卻不讓思念消逝。
山風從窗戶躍進,吹動著光焰跳動,讓屋子里的光影起伏搖曳。
青絲落下,女子抬頭望著那跳動的光焰,眸光痴痴,如夢似醒。她撩開遮在眼楮上的秀發,緩緩起身來到了油燈前。燈光盈盈,油面上的燈芯淺淺的露出個頭,讓火焰在油面上燃燒著。她合掌擋在油碗的周邊,讓火焰安靜下來。而後她抬頭望著窗戶,窗外是一片暗沉,有樹木在黑暗中搖晃。
日日夜夜,重復的畫面,不變的生活。
她低聲一嘆,眸光掠過一絲落寞和哀愁。她所思所念,不過那道身影。有時候坐在山巔發呆,幻想著與那人依偎在這里,即便清貧,即便寂寥,也遠勝于那繁花似錦的喧囂。簡單的日子,簡單的羈絆,簡單的牽系,卻是最美好的歸宿。
可是,這樣的歸宿,何時才能出現,又似乎能夠如願!
她渴盼著,祈禱著,所為的,不過是這樣簡單的夙願。只是,他能听到嗎?上天能听到嗎?若是能,為何連夢里也不能讓她如願?
她想著那短暫的日子,想著那些相守的畫面。那些日子,那些畫面,如今如此的珍貴,讓她不忍心讓任何一副畫面跳過。
火光染紅了她白皙的雙手,印染著她那娟淨的面龐。
身後一動不動躺在棺材里的老人,這時候卻忽然咳嗽起來。她大吃一驚,倏然回過神,已是到了棺材前。老人的胸口劇烈起伏,皮膚在抽搐,如夢靨中的人一般。她抓住老人的胳膊,似乎只有這樣才能讓沉睡的人在夢靨中平穩下來。老人的眼簾不斷的顫抖,而後一下子展開。
一雙烏黑的眼楮望著她那迷人清麗的臉。
瞳孔收縮,眼淚洋溢,她只覺得那守候日夜里積澱下來的委屈,一下子要傾瀉、出來。
「我睡了很久?」
「嗯嗯。」
「辛苦你了,讓你為我守護操勞。」
「我沒事,我不幸苦,只是擔心你。」
「傻孩子!」
「你醒來就好,我很開心。」
「我身體都僵了,孩子,扶我一把,這棺材太小了,若是哪天我真的死了,一定要給我做一個寬敞一點的棺材,不然我死後都不得安寧。」
「你不要說這樣的話,你會活得好好的。」
「人總是會死的啊!何況到了我這個年紀。」
她攙扶著他,讓他緩緩的從棺材里出來。任何人在棺材里一動不動的躺了這麼久的時候,身體也會僵硬的。老人在桌子旁坐下,她便去給他倒水。屋子里有一個爐子,爐子燃燒著,上面坐著一個水壺。她將熱水倒出來,端到了老人的面前。老人目光徜徉,蒼白的面孔在燈光下有了絲絲的血色。
「這里好安靜啊!」
「大山里嘛!」
「能在這里孤獨終老,也算是不錯的。只可惜,我們還有事情要做。」
她便坐在老人的對面,靜靜的看著老人。老人喝了一口水,只覺得熱水入口,一股熱量不斷的蔓延,讓僵硬的肢體與髒腑舒醒過來。
「我告訴你的那些東西,你都有去練習嗎?」
她點了點頭,道,「只怪我魯鈍,好多地方都看不明白。」
「這可是老祖宗傳下來的東西,若是你能順暢的看明白,那才是怪事呢!」老人微微一笑道。「沒事,我們還有時間,應該足夠讓你成為我們的繼承人。」
「只是,」她微微遲疑,道。「他現在怎麼樣了?」
「他沒事,」老人望著她的眼楮道。「他還活著,我能感應到。」
她的眉頭便舒展開來,懸著的心也便放下。只是,她又擔心起別的來。
「放心吧,有緣總是會相見的,只是事後未到罷了!」老人似乎洞徹她的心思,安慰道。
她只是點頭,沒有說什麼。老人喝完一碗水,身體已是好了許多。他扶著桌子站起身來,道,「帶我去外面看看,我能感應到一股力量朝這邊過來。」她溫順的攙扶著他,兩人緩緩的走出屋子。
已是秋季,氣溫已是降下來許多,更何況是山里。
一葉知秋,讓「山中無歲月寒盡不知年」被打破。雖然是暗夜,但山中的葉子,早已變了顏色。那青郁、明黃、赤紅等等顏色交雜在一起,匯成了五顏六色的壯闊景觀。又有雲霧繚繞,如緞帶飄游,更增添了那恬靜淡泊的意境。
山風裊裊,秋雨霏霏。
老人展開雙臂,深深的呼吸著這山里的空氣。那滿是皺紋的面孔,似乎如龜裂干旱的大地得到了甘霖的滋潤,一點點的變得平滑起來。
「活著總是美好的!」老人嘆息道。她站在老人的旁邊,望著黑魆魆的山林,卻是思緒飄遠,仿佛來到了一個模糊而熟悉的身影身邊。「很近了!」老人忽然道,聲音變得冷硬起來,面龐也嚴肅了許多。她收回思緒,扭頭朝東面望去。可惜,天地漆黑,一片模糊的影子在那里瑟瑟晃動。
漆黑的斗室里,一片冰冷,宛若冰窖一般。
他盤腿坐在那里,雙目閉合,連毛孔也是閉合的。
他坐在這里,神魂空靜,無思無想,無欲無求,甚至不去感官一切。斗室將他封禁,他將自己封禁。于是乎,生命便這樣毫無意義的流逝。似乎,他已經被人遺忘,自己也把自己遺忘了。
能記得他的,仿佛便只有這斗室,以及斗室里的空氣。
他不知道自己現在是什麼樣子,也不知道自己這樣的狀態會持續多長時間。黑暗將他擁抱,他便將自己融入其中。一開始,他默念了仇十二一直吟詠的佛經,《般若波羅蜜多心經》,一遍遍的默念,直到讓自己的心緒徹底平靜下來。剛開始,他的思緒飛到了那片山林,在那水潭邊,仇十二與那只小猴子望著他微笑。而後,他的思緒便被黑暗包裹,仇十二和那只小猴子被黑暗吞噬,消失在了他的眼前,他大喊,拼命的撲過去想要抓住他們。他失落,悲傷,痛苦,絕望,仿佛有一只無形的手抓著他,控制著他,讓他難以自由。
于是他想起來,自己的命不是自己的。
他的一切,都是別人的。
他只是一枚棋子,一把工具,操控的手在別人身上。
于是,他放下一切執念,讓自己沉淪。無論是黑暗還是深淵,無論是冷寂還是殘酷。他放逐自己,隨波逐流。
很多時候,他已經不記得自己是誰來自哪里了。他只記得,自己叫仇九,來自無名,是一名刺客。
而他現在,便是在無名的山上。
一只眼楮在黑暗中退去。很詭異,除了這只眼楮,便見不到眼楮所屬的身體的其他部分。但是,這只眼楮消失後,在一間明亮寬敞的屋子里,一名年輕俊宇的男子深深吸了口氣,一團光暈緩緩的匯入他的額心。
「主子。」
在那男子的身邊,有一名年輕而英俊的男子侍立著,當男子睜開眼眸時,他才開口說話。
「十二循已過,他身上的東西基本上都被我提取了。」
「那是否還要關著他?」
「無名現在處境怎麼樣?」
「沒有什麼變化,自從主子回山,無名外面的業務便都停了下來,除了礦山,便無行動。」
「無名能為我們帶來源源不斷的財富,而財富能給我們買來許多能帶來驚喜的東西。恢復運轉吧,該做什麼做什麼,雖然我爵位已去不宜露面,但最終我所要追求的東西卻是不變的。現在老大當家,監國處理政務,國運大半凝聚在他的身上,到時候要從他身上奪過來,可是要不少力量的。」
「主子英明,我這就去安排。」
「既然仇九已然無用,留著也沒有什麼意義。放他出去,或許能釣來大魚。」
「是。」
「去吧,我要煉化那一絲靈源。」
年輕男子躬身退出房間,只留那男子一人呆在屋內。四下里一片寂靜,充斥著嚴肅與清冷。年輕男子快步走下樓,穿過大堂來到了里許外的一處院落。
「樓主!」
仇四站在那里,屋子里的小蓮表情呆滯,隆起的月復部如皮球一般讓她那縴細婀娜的身軀變得臃腫。
「這段時間可想明白了?」
「屬下有罪,願意接受懲罰。」
年輕男子陰翳的瞥了一眼屋內的身影,譏誚一笑,道,「既然知道錯了,那邊用實際行動來救贖你自己。無名雖然嚴厲,但也不是無情,我給你一次機會,你不要讓我失望。」
仇四那枯槁般的面龐微微一抽,望著年輕男子,道,「我有任務?」
「洛蒼記吃不記打,蠢蠢欲動,似乎要報昔日之仇。既然如此,那便給他們一點顏色看看,讓他們知道,我無名不是他們所能撼動的。」
「屬下明白。不過,屬下是支身下山還是?」
「他會跟你一起。」
年輕男子離開了,仇四卻呆怔在那里。當年輕男子說到那個「他」的時候,仇四的大腦便嗡鳴起來,變得空白。小蓮來到了他的身邊,抓著他的胳膊,仇四還是沒有回過神來。仇四的表情讓小蓮很是擔心。
事實上,山上的日子,無論晝夜,都讓小蓮戰戰兢兢。
這些日子,她所見的人並不多,每日里所能活動的範圍,也不過是這個院落。仿佛頭頂懸著一把刀,這把刀不知什麼時候會落下來。
仇四深吸口氣,呆滯的表情擠出絲絲的笑意。
「你怎麼了?」
仇四回過頭,望著小蓮那驚憂的眼楮,平靜的道,「沒事,只是我們要離開這里了。」
「真的?」
小蓮驚喜的叫了起來,抓著仇四胳膊的手也無意識的增加了力量。仇四點了點頭,枯槁的面龐如春風拂過一般,變得靈動起來。
黑暗的樹林里,寒光一閃即逝,丑顏側身躲過,一刀斜著斬了出去。刀光很亮,也很鋒利。瞬間在前方裂開,天機子先前所站的位置的那棵松樹嗤啦一聲裂為了兩半。樹木倒下,卻有一只手擋在了刀刃之下。
眸光幽幽,無絲毫的溫度。
丑顏盯著那人,雨水在視野中紛揚。
那人有著一張蒼白無須的面孔,一雙眼眸宛若野獸的眸子。
丑顏咧嘴一笑,道,「原來是你,你可真是讓陛下好找啊!」
「我要出現的時候,不用找我也會出現,我若是不想出現,你們便是翻遍整個世界,也找不到我。」法甲道。
「呵,戲弄陛下居然還能如此平靜如常,你的心境確實讓人佩服。不過既然出現了,那便別走了!」丑顏話音一落,右手一撤,刀已是回了過來。腳步邁出,丑顏旋身一刀劈了過去。
「世間棋子何其多,無論貧寒亦或是富貴,都不過是蒼冥之中的棋子,區區凡胎,即便是一朝皇帝,又算什麼!在我的眼中,他沒有任何可貴之處。」
法甲冷聲說道,卻是運掌朝著丑顏的刀鋒而去。
肉掌與刀刃,剎那的撞擊,卻是不分彼此。
「取出你的軒轅劍來,不然區區凡鐵不能奈我何!」
「呵,那便如你之願!」
丑顏手掌一抖,手中的刀立時消失,卻見到他背後一道寒芒瞬即落在了他的手中。烏雲濃密,細雨繚繞,但卻在這時,空中一聲悶響,震顫著整個山林。卻不見雷電之光。嗤啦的一聲,劍鋒匹練,夾帶無邊力量朝著法甲而去。法甲面孔已是凝肅起來。
劍意掠過法甲的身體,劍芒在視野中不斷的縮小。
法甲的雙掌突然跳起一團黑焰,低聲一喝,法甲托舉著黑焰迎著那劍光而去。空氣凝滯,飛雨消散,無邊的氣流一剎那倒轉而來。周邊的林木,呼吸間變得蒼死。林木發出破裂之聲,一道道碎裂的影子如箭矢朝著丑顏、射去。
丑顏身形一滯,雙手抓著巨劍猛喝一聲,劍兩側的雨點一頓,瞬即射了出去。劍芒綻放,紅光流溢。丑顏提劍豎起,而後重重的朝前斬下。劍芒之下,一團黑焰已是化作靈蛇直撲丑顏的胸口,一只肉掌拍向了劍脊。
龍吟之聲倏然自劍體內響起。
法甲眉頭一挑,急忙將手掌撤了回去,同時身形往後一跳。可是,丑顏並不會為此猶疑,他箭步而出,劍一沉瞬即橫掃而過。劍氣直撲右側,空氣變得扭曲,雨點如得到了狂暴的力量,化作了隕石一般疾馳遠處。山林轟鳴,草木化為齏粉。法甲一拳震空,空氣嗡鳴一聲,眼前出現一道光印,劍觸踫那光印,劍勢赫然消去大半。法甲退身,手中的黑焰一晃,已是繞開那光印,飛向了丑顏的額頭。
丑顏退步,劍撩起,朔過那團黑焰。黑焰申吟一聲,突然消失。丑顏余光一瞥,只見到法甲已是撲面而至,拳芒到了近前。丑顏急忙揮手一掌迎了過去。拳掌交擊,威勢朝著各自方向撲去。兩人紛紛往後退步。凝滯的空氣與飛雨,一下子如活了一般。
林木狼藉,只是那雨聲卻是嘈雜起來。
丑顏和法甲都在喘息,臉上的不知是雨水還是汗水。
「呵,使不出軒轅劍的神力了?」法甲冷笑道。
「你不也是!」丑顏道。「找到了新主子,怕也消耗了你的玄力吧!要等多久?跟曾經跟隨在陛邊一樣,需要陛下用國運來一點點喂養你?」
法甲舌忝了舌忝嘴唇,道,「總有一日,你們會畏懼的。」
「但你卻沒有那一日的機會!」丑顏話音一落,突然斜身飛了過去,腳步一蹬,泥土紛飛,無數的雨點在眼眸中分明。劍光炸開,劍勢化作狂風拍向法甲。法甲絲毫不敢分心,卻是猛然矮身一閃,一步掠出十余丈,劍芒在身後綻放,大地發出痛苦的叫喊。
泥土濺落在法甲的身上,他卻無暇去分顧,只是若流星一般飛向遠處。
「告訴皇帝,我會找他的。」
「去死!」
丑顏一劍擲出,百余丈外的林中立時傳來一陣轟鳴。
法甲的慘叫,回蕩在濕冷的山林之中。
丑顏伸手抹了一把臉,而後陰鷙著目光大步走了過去。
雨水蕭蕭,山林昏昏,暗影繚亂,夜梟的叫聲,讓這夜幕越發的詭異與森冷。一道身影倉皇奔跑,眸光卻是幽冷深邃,沒有絲毫的溫度,更見不到那驚慌與失措。他不斷地奔跑,越過山石,跳過溪澗,朝著山上跑去。
在山巔之上,兩雙眸子靜靜的注視著。
「許多殘魂,放不下內心的執念,執意在世間存活,于是乎,它們便借殼而生,不斷的讓丑惡的生命得以延續。它們是人,卻又不是,它們是鬼,卻又不是。它們可以行走在陽光之下,卻也能在黑暗混沌中活下來。天道蒼蒼,地道茫茫,雖然洞悉一切,卻冷眼旁觀。人鬼難辨,善惡難分,于是乎便有了這世間的丑惡與殘酷。往後,你便會見到的更多更深,也會對這方世界失去本有的希冀。」
老人說完,轉身回到了屋中。等他再次出現在她的視野中的時候,老人已是舉著屋中的那方棺材走了出來。
「既然天地不收,那邊由我們來將它埋葬。」
一聲清銳的鳥鳴聲在頭頂響起,她和老人抬頭望去,便見到一只碩大無朋的木鳥振翼盤旋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