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暴雪將至鬼門開

作者︰莫若秋寒投推薦票 章節目錄 加入書簽

孤零零的身影如幽靈一般的滑過巷子,在一處已然亮著燈火的小作坊前停了下來。這是一處鐵匠鋪,在巷子里面。一個肌肉結實的老人站在爐火前,凝望著被燒成汁水的鐵塊。老人身高有七尺左右,雖然上了歲數,但是因為健壯,而顯不出老來。

仇九走了過去,老人見到他並不感到吃驚,只是一手拿著坩堝,一手拿著錘子,聲音粗啞的道,「若是客人無處可去,自可隨意待著。小老兒忙著鑄鐵,無暇招待客人。」說話間已是將那鐵水倒入模塊中,那鐵水通紅,向下滑動。模型不過菜刀,卻很有聲色。

仇九在旁邊的地上坐下,靠在牆上,一手捂著胸口,眸光淡淡的望著夜空。氣溫越發的低了,自從從城牆豁口進來,他便感覺氣溫至少下降了三層左右。寒意如刃,無形的撕割人的生命。他的身體很是虛弱,脖子的痛楚一直沒有消除。他有些擔心,擔心脖子受了重創,若是脊椎部位有問題,很可能讓他的生命失去價值。

老人將冷卻下來的模塊倒出來,放在砧板上,翻來覆去打量了好一會兒,他才開始捶打。不時放在炭火里,不時浸入水中,錘子或輕或重的落下,那單調的聲音有節奏的在夜里飄蕩。

「現在城里不大安寧,」老人盯著手里好沒有成形的熟鐵說道。「大家都很擔心。這樣的情況,寒山城百年來都未遇到過,即便是朝代更迭,外面兵荒馬亂,寒山城卻依舊安穩太平。可不知為何最近卻是如此之亂!有人說來了賊匪,賊匪要在城里干一番大事!小老兒實在想不明白,寒山城不過偏遠小城,值得賊匪盯著不放嗎?即便整個寒山城給他們,他們又能做什麼?哎,世風日下,人心不古!最終吃虧的,到底還是老百姓!」

仇九不語,只是盯著那夜空。風漸大,呼嘯著在城內疾馳。夜空變了顏色,不知是仇九的眼楮出了問題,還是什麼。只見到那天空出現了一抹詭譎的紅色。那紅色呈一條直線,然後不斷的擴大鼓起,變成了紅雲。仇九伸手揉了揉眼楮,那紅雲還在。

叮叮當當的鍛鐵聲,成了夜里安魂一般的曲子。老人很有經驗,一雙眸子盯著那熟鐵,稍微有絲毫的缺漏都逃不過他的眼楮。他反復敲打,身上已是汗流浹背。不一會兒,老人將鑄造好的菜刀仍在水槽中,端起爐子旁的一個水杯,一口飲盡,然後抓著掛在脖子上的臉帕抹了一下臉上的汗,便折身朝屋內走去。

門未關,老人卻久久沒有出來。

爐子里的木炭還在燃燒,爐火搖曳,熱意蒸騰。在火光中,那影子隨著火光搖曳。狂風從巷子里疾嘯而過,四下里一片沉寂。

仇九忽然想到,現在已是臘月,新年什麼時候到來。

又想到老人的那番話,不由得有些茫然。他自是苦人家出身,自然知道作為平頭百姓的苦。安穩,平靜,即便是再苦也能刨到有些吃食,可是世道亂紛紛的,百姓何以生存?正如現下的寒山城,因不同勢力之間的角逐而導致人心惶惶,如何生意、如何生產?人命雖賤,卻也趨利避害,誰也不想禍從天降!

他所茫然的,是自己的作為的破壞性,還有對無辜者的牽連。

自己是什麼人?不是好人,是惡人,是老人口中的賊匪,是亂賊。

他的身體被凍得有些僵硬,他將目光投到那爐子上。火焰在爐膛里跳躍,仿佛在歡呼在雀躍,仇九那蒼白的面孔,因為火光的映照顯出一分紅暈來。他起身,包起老人鑄造的那把菜刀,在砧板上留下一塊銀子,然後轉身默默的走出巷子。

東門。一排排披甲兵士站在城牆上下。城牆上有箭樓,箭樓內有燈火。游騎營百戶趙虎坐在那里,面前的酒壇已是空了一半。

四下寂寂,一個時辰前傳來的騷動,已經止息了。

兩個年輕男子走了進來,紛紛單膝跪地行禮。左側年輕男子手握一桿長槍,面容冷峻。

「起來吧,今夜有何收獲?」

手握長槍的男子站起身,道,「孩兒斬殺賊匪七人,後遇高手,孩兒未曾追擊。」

趙虎上下打量那男子,面上露出欣慰的笑意。他已四十有五,雖有妻妾,卻未有一子半女。于是在五年前開始,他開始收養義子,至今已有十七名義子,皆在游騎營做事。面前這年輕男子便是他的第五個義子,一手槍法出神入化,只是性子有些冷。

「你是對的。所謂窮寇莫追,過猶不及。現在寒山城,已是藏龍臥虎牛鬼蛇神混雜,已是一片是非之地,稍有不慎,便將自己推入風口浪尖上。剛才王承恩派人給為父送來了他的腰牌,你知道為父為何不按他的計策行事嗎?」

年輕男子道,「廠衛不能共存。」

趙虎哈哈一笑,倒上一碗酒遞給那年輕男子,道,「廠衛不能共存不過是外人之見。你以為廠衛真的不能共存嗎?你真以為廠衛的矛盾有那麼深?你錯了。廠衛均是陛下的爪牙,為陛下做事,雖分屬不同,卻地位相近,而且權責多有交叉。天意難測啊!陛下是絕不會允許廠衛抱成一團的,若是如此,陛下也不會設立錦衣衛又設立東廠,平衡之術罷了!所以,廠衛必須不和,甚至要有紛爭,彼此制衡,陛下方能任由廠衛辦差,甚至多有偏袒。」

「那父親的意思是?」年輕男子接過酒碗,問道。

「為父不按趙虎之意行事,一是廠衛必然有爭,爭什麼?爭名,爭功。二來廠衛雖可共事,卻不過是情報交流,而不是混雜一塊御敵,更何況,這些草莽算什麼敵,不過是一群亡命之徒罷了,到底上不得台面。三者,趙虎托大,雖有勇武,卻謀略不成,他自以為撒下羅網,便能將這些賊匪一網而盡,卻忘了,他這羅網到底結不結實夠不夠大!他沒這個本事,除非他把泗水千戶所的人全部調過來,不然憑他四五個人何以成事?」

年輕男子在趙虎旁邊坐下,喝了一口酒,道,「那父親打算如何?現下高手雲集,形勢急劇惡化,稍有不慎,我們游騎營顏面難保!」

「呵,怕什麼!」趙虎冷笑道。「他自守東城,有哪個不開眼的混賬東西敢跑過來作死,老子便成全他。至于其他地方,我游騎營兵少,能力有限,難以周全。」

年輕男子眸光一閃,既而笑道,「父親英明。」

趙虎拍了拍年輕男子的肩膀,道,「寒山城事了之後,你也可以如老大他們那樣,出山了!」

忽然,城牆上傳來躁動之聲,趙虎面色一沉。一直跪在地上的年輕男人急忙起身走了出去,但听得他在那里呵斥,很快他便回來了,面色有些凝重。

「怎麼了?」

「將、將軍!」

「說。」

「天呈異兆,紅雲如血。」

趙虎騰身而起,他的義子隨在他的身邊,一同走了出去。城牆上的兵士雖然安靜下來,可是面色卻是難看,一個個頂盔戴甲身形瑟瑟,望著天空。不知何時,黑沉沉的天空出現一道紅雲,那紅雲不斷的膨脹,如發酵好的面團。此時,那紅雲長有數里,寬至少有數丈,從中間到邊緣,顏色逐漸的變淡。中間部分,宛若血水翻滾,源源不絕。

「父親,這是?」義子驚訝的道。

「紅雲如血,鬼門當開。拋開這些傳說而言,只能說明暴雪將至。」趙虎淡淡的道。

「暴雪?」義子震驚的道。「寒山城可從未出現過暴雪!」

「呵,天地氣象,豈是凡人可以做主,萬事皆有可能!」趙虎說完拂袖轉身步入箭樓。義子等人站在那里,呆呆的望著天空。那顏色越發的瑰麗絢爛,如要盛開一般。

距離醉鄉樓百丈遠,有一處府邸。府邸很大,內外三進,點綴著一處處屋宇、庭院、游廊山水。整個府邸除了內院有點燈火,余下皆籠罩在夜幕中。晨光將至,夜幕將散。

一個人伸手把玩著火焰,似乎那火焰在手掌間晃動別有風趣。其余人皆坐在那里神色凝重一言不發。一共有七個人,每個人都是四十左右。服飾各異,身形有別,卻都氣質沉穩出眾,顯然都是經過風浪的人物。其中光頭男子和儒雅男子都在其中,他們坐在下首北面。

坐在首位的是個瘦長身形的男子,左臉有塊痦子,容貌丑陋,卻是沉穩冷厲,有種不怒自威的氣質。其他人都是坐在他下首的兩側。稍微靠近他的便是那個把玩火焰的男子,這個男子更顯年輕,也在四十開頭,一襲白色袍服,文雅間有點跳月兌之意。氣氛有些凝滯,把玩火焰的男子回過頭朝眾人掃了一眼,忽然笑了笑,坐直身子道,「大家這是怎麼回事,要你望我我望你到天亮嗎?」

光頭噗嗤一聲笑了起來,道,「這里就三爺長得俊俏一些,要不三爺去換身衣服!」

「去你娘的,」那男子笑罵道。「你個禿驢最不正經,將來下十八層地獄的必然有你一位。」

「別,三爺,灑家還想見見西方極樂呢!您老一語成讖,豈不斷了灑家的道了!」禿頭男子道。

「哎!」坐在正首的男子低聲一嘆,面露憂慮的道。「我的兒子死了!」聲音很輕,卻無比沉重,仿佛一柄厚重的大刀,不用力量便可呈現出其鋒芒。這話雖然平淡,但內里的意思卻是很深。光頭男子和燭台旁的男子斂去笑意。「他被人割了腦袋,尸首已經被乾元托人送回去了,可是腦袋至今還沒有找到。人,死便死了,只能怪他自己不爭氣時運不好,可是,人死講究瞑目,如今他的腦袋找不到了,便是不全之尸,下了地府也不能投胎轉世啊!」

「我們四下找了,」留著山羊須的男子道。「可是沒有找到。有可能是被人藏起來了。」

「藏起來的目的是什麼呢?」正首男子道。「這不是任務,沒必要帶著腦袋回去交差。或許,是為了與我們洛蒼交易。可直到今日,我們洛蒼並未接到任何消息。所以,我很好奇,拿走腦袋的人,到底是為了什麼?」

「寒山城很亂,」光頭男子模著腦袋道。「龍門的兩個傳承弟子被人殺了,在城外,尸體被衙役送去了義莊。絕影過來的人逃的逃死的死,損失頗大。我們這邊除了少當家外,還有舵主等人,也死了幾個。現下情況不明,如一潭死水。錦衣衛接手,游騎營出面,大有鎮場意味。」

「我們洛蒼雖然最近這些年陸續折損些人財,可沒有如在寒山城這般跌份!」正首男子道。「這寒山城難道是專門克我洛蒼嗎?」

儒雅男子眸光一閃,忽然開口道,「無名的人到現在都還沒有蹤影,前面傳聞有兩個無名刺客出現,可到現在都沒有可靠的線索佐證。這一切,是不是無名在暗地里搞鬼,他們知道我們的目的,便想攪渾寒山這攤水,然後渾水模魚。」

「也有可能!」燭台旁的男子嚴肅的道。「無名神出鬼沒,從不做無準備之事。若是他們強攻不行,必然采取鬼蜮伎倆,借力打力,而這才是我們所忌憚的。敵在暗,我在明,形勢于我們不利。」

「那你們說,」正首男子眸光灼灼的望著眾人,道。「我們現在改怎麼辦?」

眾人遲疑,在情形未明時,他們都不敢拿主意。

正首男子忽然站了起來,踱步走到門口,回頭道,「我讓你們過來,是為洛蒼解決問題。你們雖然游離在洛蒼之外,卻都是洛蒼走出去的人,莫要忘了洛蒼是你們的根。現在,你們的根正在遭受腐蝕之危,我不希望你們能眼睜睜的看著這條根被人破壞!」

正首男子似乎有些生氣,說完話便大步離去了。一時間,屋子內外一片寂靜,氣氛更加的尷尬凝滯。坐在燭台旁的男子望著眾人,忽然笑道,「你們別郁悶,我哥心情不好,大家多體諒。都是一起走過來的老兄弟,互相理解一下。而且,現在洛蒼的情勢確實危急,若是不妥善處置,洛蒼覆滅之險就在近前。莫要忘了龍門和絕影前例啊!」

禿頭男子咧嘴一笑,道,「能怎麼處理,那便是佛擋殺佛魔擋殺魔,讓這些宵小見識一下,傳承千年的洛蒼,可不是小貓小狗可以任由別人欺負。我們處事太過慎重,反而讓人以為老虎老了病了再沒了鋒芒!嗤,瞎了他們的狗眼,要狠狠的打到他們恐懼,如此才能重塑洛蒼的威嚴。」

坐在燭台旁的男子只是笑著看著禿頭男子,不置可否。其他人也是笑了起來。禿頭男子雖然話糙,但卻符合他的性情,眾人自然不會怪罪。儒雅男子起身道,「華僧話雖粗糙,卻也是道理。如今困局,反而是一次機會。若是我們強勢破解,反而能讓世人敬畏洛蒼。平穩過久,不利洛蒼發展,倒是讓一些小門小派抓住了機會得以崛起。這不是好事!」

山羊須男子模著下巴,道,「你們的意思怎麼樣?強取,還是等待?」

「哈哈,既然大家似乎心里都有了見解了,這樣吧,我去找二哥說說,看看他的意思如何?」燭台旁的男子站起身來伸了個懶腰道。

「那就有勞三爺了!」眾人躬身道。

天光越發明亮,晨風卻是鋒利起來。在明暗不定的天色里,隱約可見到一縷縷炊煙在風中飄散。

「二哥!」

「怎麼樣了?」

「大家都心向洛蒼,只是局勢不明,大家都不敢拿主意。不過,二哥的擔心過慮了!從剛才他們的表態而言,他們是願意傾力協助我們的。」

「那就打,打的那些狗東西怕起來。」

「那三弟我這就去布置?」

「一定要找到你佷兒的腦袋,不然會去,你嫂子非得把家給拆了不行。」

「哈哈,嫂子這是重出江湖,可喜可賀!」

「哎,很可能你那個府邸也保不住了啊!」

「額?為何?」

寒風吹過,街面上寥寥身影宛若游魂飄過。一個矮瘦男子挑著擔子將家伙事擺下來,便開始將爐子里的火升起來。仇九默不作聲的走過來,在一張桌子前坐下。男子抬起頭,面露喜色的道,「公子想吃點什麼?」

「燙壺酒,再來碗餛飩。」

「好 ,公子稍等。」

仇九雙手抱在胸前,揚起蒼白的面孔,望著天空中那裂開的雲團,宛若一道門被打開,紅雲蜂蛹,如血水沸騰。仇九眸光淡漠,帶著病態之色。遠處一輛馬車沿街駛來,車轅上鈴鐺叮叮當當作響,如魂鈴的召喚,便有灰蒙蒙的身影瑟瑟的推開門走出來。仇九失神的望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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