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墮

床前擺著兩支細長的燭台,其上各邊都燃著一只僅余半截的紅燭,穗芯已燒的一半焦黑,一半脂白。

蠟油融壞了原本圓壁狀的外環,使之變得參差不齊,平立的一角逐漸呈現凹陷的模樣。凝干在銅盞的蠟油,如撬開蚌殼里織密輕薄的一層,隨著的燭身的消殆而淤積,一層覆一層,一層鋪一層,給人窒息的感覺。

燭火明滅間,搖擺出昏暗明黃的光,映著塌上容玉因失血過多而慘白的面色。倘若忽略他胸前插著的匕首,以及因此源源不斷流血的傷口,只看他闔眼的姿態,仿佛是在輕暝休憩,寧靜且美好。

李意歡不禁伸手,微微戳了戳他臉頰的一側,肌膚所感,卻是清涼無汗,如墜冰窟一般。那樣失去活力的冷,她的體溫,以及點燃的燭火,都無法為他帶去一絲暖意。

是不是再等一等,他就會永遠保持現在的模樣不變了?花朵被禁錮于最美麗的時刻,蝴蝶被囚禁在最翩躚的瞬間,世人一貫沉迷收集這些永恆,並為之賦名琥珀。然而,這樣瘋狂的念頭,也不過于腦中一閃而過,立時便被理智否決。

李意歡起身,隨意披了赭紅羅靡子長袍,輕聲向塌上暈厥的男子說道︰「容玉,從今以後,你我之間一筆勾銷,再無瓜葛。」言畢,旋即登了鞋子下地,開門向外吩咐道︰「拿我的令牌,去請個醫官來。」

待殿內一切動靜消匿干淨後,容玉的眼睫顫了顫,如昔日那人所說,他命硬。即便受了如此重傷,他的意識仍是清醒的,只是眼皮好像灌了鉛,身體亦不听使喚,任憑他怎麼掙扎,都是白費力氣。

他在心中咂模著她的話,兩不相欠?可這世上從無好聚好散,都是她一廂情願的自以為是罷了。要償還與等待被償還的那麼多,若要兩不相欠,想來只有百年以後才能算清一二了。

在如今的情景下,容玉第一次想要認可那人的話。他幼年剛懂事時,曾很羨慕那人捧在掌心的另一個孩子。在他眼里,那個孩子過著和自己完全不同的生活,是他向往的樣子。

不必居于暗無天日的洞穴,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地忍受千種萬種毒物的噬咬,不必于殺戮中緩解心頭不可自控的焦躁與痛苦,不必操練各種武器與暗器,並一一付諸到人身上……

彼時,容玉在一次奉命伏擊新上任的蜀州太守,回來後看到了匪夷所思的一幕。他從不知,那人還會有這樣溫情脈脈的一面。

青稚的少年,單看背影的身量,似乎是和他一般的年紀。穿著一身牙白長袍,立于一從綠竹下,正捧書吟誦一首詩。

客從遠方來,遺我雙鯉魚。

呼兒烹鯉魚,中有尺素書。

長跪讀素書,書中竟何如。

上言加餐食,下言長相憶。

少年的儀態閑適優雅,從骨子里更是透出他不曾有的從容的端方與凜然的正直。

容玉暗自忖量︰必是自小便傾注了家人所有的期盼與愛意,沐浴在陽光下,無憂無慮,才能這般成長吧。

很少有能引起他情緒起伏的東西,初時見了少年,于容玉而言,有一息的悵惘,內心涌出些說不清道不明的失落,但很快便淡去無影蹤。直至他剛要轉身離開,一陣腳步聲由遠及近響起,隨之一起傳入耳際的,還有那人的聲音。

不同的是,這道向來陰鷙冷酷、挾帶嘲諷的聲音,當下听來,卻溫軟似水,柔柔地直如春風撩過。

那人含笑道︰「迦若。」

綠竹下站立的少年歡喜轉身,回他︰「父親,您回來了?」

容玉收回了剛邁出的步子,躲在廊柱下,直直看著他們。他開始是為那人的語氣驚訝,接著是那人口中的稱呼,再是少年的容貌,緣何竟同他一模一樣的呢?

假若不曾親眼所見這樣鮮明的對比,他不會覺得自己過的日子有什麼不對,有多麼糟糕。但如今所見的一切,都讓他憤怒,困惑,委屈……

于是當那人又來到洞穴,預備下達新的任務,並想要考驗他最近的‘功課’時。容玉第一次主動打斷了他,問道。

「我看到了。」

那人皺眉。

「什麼?」

他的心髒其實已跳如擂鼓,緊張地有些眩暈,幸好有那人著意的悉心培養,面上仍能擺出鎮定自若的神情,淡聲回道︰「那個和我長得一樣的男孩。」

「喔。」

那人不以為意地點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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